亲信先惊后觉恶心,忍不住便是一阵作呕。呕完了,这才指挥手下将余下的那些东西都捡回去。手下问:“肠、肠子也要捡吗?”
    “捡回去做什么?炒菜吗?”亲信一捂鼻,“骨头也不要捡了,衣服捡几片就行了。”
    自上次剿杀裴贼余部一战之后,亲信对曹亚之就隐有不满。因曹亚之此人作风已经被看透,他会让神策军先锋部队去死,总有一天也会逼着他们这些所谓的“亲信”去死。兔死狐悲,正是此理。
    曹亚之遇害的噩耗传至军中,均传作曹亚之被裴贼的人报复杀害,最后喂了林中野兽,说法是出奇的一致。除此之外,军中上下几乎都是“死得活该”的兴奋,而不是主将被害的悲伤。
    浙东观察使屁话都不敢说,只老老实实替神策军补了粮,送神策军离越回京。
    而神策军离开浙东之际,王夫南却提着裴贼人头回了营。
    许多将士还记得那一日。阴沉沉的天色,朔风烈烈,王夫南身上的单薄血衣已经旧了,形容尽管憔悴,却锐意不减。他将裴贼已经腐烂的人头扔在营帐门口时,欢呼、狂喜声便涌满了耳朵,是为大将的归来,也为裴贼的彻底覆灭。
    神策军鼓足士气回京,之前的低丧之气一扫而空。
    十二月至潼关,长安在望,已无山峦障目。
    浙东一战,最后虽平了叛乱,但损失惨重到底谈不上真正的胜利,护军中尉命丧敌手,更是大错。回朝,不会迎来一贯的奖赏,恐怕只有追责,只有阉党玩不腻的圈套和阴谋。
    但将士们,都做好了准备。
    回京途中的最后停顿,诸人领了一碗酒,面朝浙东举碗单膝跪,酒洒地,祭血战到底的英雄,余下半碗,仰头饮尽,以后的路,还是一起走。
    ——*——*——*——*——
    扬州城仍繁华,却也只是一日日地演着旧梦。
    浙东的战事仿佛不会在此发生,笙歌艳舞也不会绝,此地是帝国的财脉所在,永不会灯灭舟停。
    寒冬到来,七里港工事也赶到了尾声。在深冬傍晚的层层暮色里,一十九里常的七里港新河连通至旧官河,水满舟高,终于通航。
    从此,承载扬州转运核心的内官河将废,新河替之,再也不会隔三差五地淤塞了。
    河工拍手庆贺,沿岸的棚子也预备了最后一顿晚饭,甚至添了酒,为这寒冷冬天增了暖意醇香。
    许稷戴着帷帽遮了面目,坐在临岸的铺子里迎接了这一刻的到来。
    叶子祯感慨说:“半年啦,真是累死了。然这区区十九里,流的却是朝廷命脉,真是难以想象……”他说着看向许稷:“谢啦,让一向毫无作为的我也做了一点事,不再感到那么的……羞愧。”
    他言罢举杯示谢,白袖掩唇,仰头饮尽一杯桂花酿。
    许稷看向窗外,从小婢手中抱过熟睡的阿樨,起身往外去。
    叶子祯立刻跟上,只见她走到港口,下了台阶,从小婢手里接过点起来的河灯,俯身将其放入了宽阔的水域中。
    这一只河灯承载了很多心思,就像岸边隐隐约约的丝竹声,婉转曲折,尽在不言中。
    许稷直起身,见那河灯飘远,转过头去,同叶子祯说:“倘若此后再无战事就好了,扬州是个好地方,沉在烽火兵戈里太可惜。”
    “不止扬州。”叶子祯也取了一只河灯放下去,“没有地方天生就该沉沦在铁蹄战火中,我讨厌战争。十七郎的消息你从邸抄上看到了吧?果然虚惊一场,待我回京揍他一顿!白白让人掉眼泪啊,太坏了。”
    然他眼里的虚惊一场,实际上却是拼尽全力杀出来的血路。
    许稷知道的,她明白他的难处,也清楚他的努力。
    “走吧,我该回去了。”
    ——*——*——*——*——
    许稷是深夜走的,外人只知叶子祯的表妹带上出世不久的孩子离开了叶宅,往东边去了。
    然那车子却在出城之前停了下来,拐个弯回了扬州城。
    许稷换了男装,因太久不戴幞头甚至觉得有些奇怪。她将孩子暂时交给了乳娘与小婢,自己只身住进了邸店。
    次日,纪刺史、都水监杨少丞等人于七里港庆贺新河正式通航,商户平民热热闹闹聚作一团,庆贺完毕,官府几个人正互夸之际,许稷却忽然到了。
    这工事她无论如何都得出面,挑这一天刚刚好。
    先是都水监的一个伎术直认出她来,惊呼:“那不是许侍郎吗?”
    随后一众人看过去,连叶子祯也作惊讶状:“哎呀许侍郎真是好久不见。”许稷走上前,一拱手:“新河开凿能顺利完工,诸君辛苦。”她说着故意看了眼杨少丞,只见杨少丞眸光微妙地变了变,似乎心中瞬时有了什么计划。
    而许稷在等他上钩。
    一众人寒暄几番,最后吃了顿饭,许稷就先行告辞。她明目张胆住进了驿所,进去后就再未出来。
    寒冬里天黑得极早,驿所内没什么乐趣,便都早早睡下。
    许稷要了热水洗漱完,关门灭灯放下了床帐。约至二更天,驿所临街的窗户忽然一动,很快便翻进来一人,笨拙地摸至榻旁,掀开帐子只见被窝拱起,于是袖中匕首陡露,举起就要往下扎。
    他正要扎下去时,却陡觉脖子一凉!
    ☆、第90章 【九零】四季秋
    歹人察觉到脖间抵着的冷硬匕首,仍不顾性命地径直朝被窝扎去,却被身后之人霍地扭住臂膀,怒掀翻在地。
    一壮汉霍地踩住他,凶神恶煞道:“敢对我家官人起歹念,弄不死你!”说着将其扭捆起来,扭头对床那边道:“官人接着睡吧,某去处理了这贼小子!”
    歹人身手实在平平,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还有相当的胜算,但面对力大无穷身手敏捷的壮汉,却只能被堵嘴捆肢默默吃瘪。壮汉将他拖出门,径直就对驿所小吏嚷道:“竟有人斗胆在驿所图谋不轨,妄图刺杀朝廷要员!”
    值夜小吏霍地冲出来:“哎这是……”他瞅瞅那壮汉,记得好像是许稷的随从,于是甚是紧张:“许侍郎没事吧?”
    “差一点命就没了!”壮汉咄咄逼人,“快将人扭到纪刺史那去,让纪刺史看看扬州府驿所是怎么看门的,歹人竟能翻窗行刺。”
    “别、别啊……”值夜小吏失职,怕被盯着追究,忙上前阻拦:“此时夜已深,不如先审问出是谁人指使,明日到纪刺史那也有得说。”小吏打得一手好算盘,认为转移了视线便可少些追究,遂捋袖上前跃跃欲试。
    壮汉将人往前一推:“行,瞧这人也不是有骨气的样,一起问吧!”
    小吏兴致勃勃地接下了这差事,欲从歹人口中问出幕后指使,而此时许稷早已在扬州城外。
    “你设局是为了弄垮杨少丞?”、“不,我只是确认一下。”、“到现在仍没有消息,兴许是你多疑了吧?”、“不见得,反正有益无害,左右我不可能明着离开扬州。”
    叶子祯对她迷一样的出城计划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真堪比狡兔三窟,目的就是教杨少丞等人摸不着头绪。想她能悄无声息从西京抵扬州,再避开一路眼线回长安,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仍当你住在驿所,等回过神来,你都快出淮南道了,妙哉。”叶子祯刚说完,就有小厮跑来,气喘吁吁一伸手:“刚收到的信。”
    待小厮退下,叶子祯拆开信一瞧:“你料得没错,驿所果有人行刺,看来他们的确很想在扬州了结你。不过你避开这一次,回京之后恐怕也无法掉以轻心,阉党似乎不大能容得下你了。”
    “我明白。”许稷接过信看了一眼,顺手将其扔进了炭盆。
    天寒地冻,行舟也不方便,只好坐车,一路颠簸至西京,天地仍然未能从漫长冬季中苏醒过来。
    已经过了正月,西京城还有些残存的年味,前阵子大概刚下过一场雪,排水沟旁还堆着些许积雪,沟中则水声潺潺,似无止歇。
    正值午后,务本坊内多的是闲散国子监生和神叨叨的道士在外晒太阳。
    许稷的马车刚从景云观大门口路过,就听得一声“唷!一定是许侍郎!”传来,马车骤停,眼尖的小道士冲过来,嚷嚷说:“道长算了一卦,讲许侍郎今天要回来,竟是真的!先前那符好用吗?”
    许稷透过窗子回了一句:“管用。”
    “那太好啦!”小道士连忙又摸出两张来,伸手往马车上一贴:“专防小人!”又贴一张:“仕途通达!”
    许稷将手探出去,将符收回来:“多谢了。”
    “不客气!”小道士嘻嘻笑着看马车远去,又转身回去同李茂茂下棋:“你说得真准也,说今日到就今日到,莫非有什么眼线?”
    “不告诉你。”李茂茂“啪”落下一子,抬头朝那远去的马车看了一眼,顿时想到家中那位白发苍苍诸事尽在掌握的曾祖。
    而这位曾祖李国老,此时正于清冷的政事堂内,翻着堂案与王相公争执不休。两人起初还是以公事相争,到后来却忽然变成——
    “国老,那个孩子怎么也该姓王吧?”
    “没有婚姻之名,户籍也未落实,为什么要姓王?孤身一人从扬州带个孩子回来,跟十七郎有甚么关系?怎么也不可能姓王。”
    “那总不能姓许!难不成姓卫吗?”
    “实在不行姓李就是了。”
    “姓李又是哪门子风俗?”王相公合上面前条陈,暗自嘀咕:姓李才是最扯吧?
    尽管小孩子不太可能姓王,王相公仍然无法按捺住内心喜悦,起身道:“下官先回去了。”
    “此事勿与十七郎说。”
    “有儿子了难道不该知道吗?”
    “孩子们的事由他们自己去解决。从嘉都没开口,你一个局外人跑去揭开这层纸算什么?”李国老头也不抬,仍暗自筹谋着右神策军将来的路。
    “好吧。”王相公接受了这个事实,转身出了门,碰上同庶仆立刻嘱咐道:“去知会十七郎,让他今晚去务本坊罢,不要回家了。”
    “好嘞!”庶仆得令拔腿就跑去右神策军营,一字不落将相公的话转告给王夫南。
    王夫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是许稷回来了。他连训练的衣裳也没换,火速牵了马就直奔务本坊。
    然务本坊此时却已有客抢先一步到了,叶子祯笑眯眯地扒着门框:“嘉嘉!”
    “你为何会在这?”
    叶子祯回说:“我有很重要的货要到长安,思来想去索性亲自来。比你晚出发三日,也早到三日,眼下就住在隔壁。”
    叶子祯说着,佯作无事地走进去,却趁小婢不注意瞬时抢过阿樨来抱。阿樨正捧着一只鲁班锁啃啃啃,突然被叶子祯举起来,也不慌乱,只稍稍愣了一下,就又乖乖巧巧地继续抱着木头啃。
    “脏死啦。”叶子祯单手抱住小孩子,抖落出帕子来就给他擦口水:“我猜十七郎今晚一定要来的,小孩子会碍事的,我先抱走了啊,明早再给你送过来!”
    他说完拔腿就跑,许稷反应过来追出去,这小子早就跑了个没影。
    小婢呆愣在一旁,看着许稷:“这——”
    许稷倒吸一口气,正要去将孩子要回来,坊道里瞬时传来急促马蹄声。那马蹄声骤停,马和人都陷在暮色里,如画一样。
    一年多未见,许稷觉得有些陌生。
    王夫南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也不管有无旁人看着,张开双臂就抱住了她。因疾驰赶来,他呼吸略重,胸膛不住起伏,似乎无法控制内心的渴望与久别重逢的喜悦。
    他抱得太用力,许稷甚至呼吸都有些不畅。冬末春初的寒意和另一个人的炽热交织,熟悉的气息和脉搏跳动的方式,将她从阔别已久的陌生中拽了回来。
    许稷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寒冷空气很快被捂热,胸膛中的冰碴也一块块化解,以此来告慰长久的想念。
    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邸抄里的种种说法,皆是几经转述再撰写而成,真真假假不知该信几分,半夜梦回还有片刻的恍惚和不安定,而此时她才真切感受到了他仍旧鲜活的生命力——体温、脉搏、呼吸,都那样真切,她能够一一体会到。
    王夫南稍稍松了手,气息却仍旧不稳。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心中百般缠绕的情绪终于得解。许稷抬着头,因呼吸忽然恢复顺畅而有些急促。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半寸,彼此交织的气息混进长安城渐浓的夜色里,温柔得令人醉。
    许稷转过头,同看愣的小婢道:“去准备些酒菜。”
    小婢回过神,拔腿就跑,只留下他二人。
    “很久没能听到长安城的街鼓声了。”许稷紧握住他的手,“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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