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姓?”
    录事显没料到会被许稷单独拎出来认,遂惶恐回说:“蔡……”
    “蔡录事,请将三年内年高密县帐取给我。”她看了一眼东边一间公房:“那间公房既无人我就要了,请顺便送算盘来。可有异议?”
    小录事忙摇摇头,随后又忐忑瞥了一眼主簿。主簿暗推他一下,蹙眉道:“还不速办?”
    “今日暂到这里,先散吧。”许稷发了令,诸人纷纷散去,主厅内只剩了那吏佐与她自己。
    春日晨光照进厅内,门旁植株绿意盎然,许稷搓了搓手,掌心里便渐渐有了热度。
    庶仆将东边公房打扫完毕之后,许稷便一头扎了进去。
    县 廨内诸人各有心肠,小声议论着诸如“听说是比部出身,果然一来就是看帐,除此还会旁的吗?”、“会看帐才狠哪,这位怎么看都像是实干派,往后的日子恐是没 法像眼下这样过下去了。”、“实干派又怎样?在高密这地方难道掀得起浪吗?”、“哎,也不知那位镇将是否已得了新县令上任的消息……”
    吏佐口中这位“镇将”正是高密县镇兵的将领刘仕忠,手握镇兵四千人,全都是职业兵5。所谓职业兵,即是除了当兵不做其他事,完全依靠国家财政去养。若无战事,这些人便“虚费衣粮,无所事”6,给当地造成极大的经济负担。
    这些人当中多的是市井屠沽及亡命无赖,因收入来源就是吃赋税,已形成利益集团,一旦他们的利益受到侵犯,说翻脸就翻脸,兵变等等就随之而来。
    所以没人敢动这只压在高密县的大老虎,就怕惹怒它被反咬一口,死无葬身之所。
    事实上这种情况普遍存在于割据藩镇中。
    因县令一般不兼任镇将,也不得过问军事,而镇将往往势力庞大,甚至对县令的行政权与财权都会进行不同程度的侵削。
    诸人说着说着,便又扯到这话题上,最后纷纷叹气表示无奈。来了新县令又怎样呢?是朝廷派来的又怎样呢?还不是被刘仕忠压得死死吗?
    许稷的县令之路,恐是难也。
    一众人正嘀咕之际,有一吏佐忽冲了进来:“诸君勿吵!”
    随后一举手中写满字的绢布:“许明府遣某来贴这个!有违者常考降一等!”说着“啪啪啪啪”四个角往墙上一粘:“可看清楚咯,别怪某没说哦!”言罢叉腰往旁边一站,看着一众人凑了上来。
    绢布上所言,正是《县令诫》的翻版,甚至还很过分地约定了公房制度,不许睡觉不许乱议不许看闲书等等……
    难道消息有误,这位号称比部出身的许明府实际上是御史台出身?这分明都是御史才会想出来的可怕制度啊!可怕可怕!
    诸君哀嚎之际,却有一人弯唇淡淡笑起来。
    此人正是高密县尉陈珦,他已很久没有笑过了。
    他从小屉里摸出一封信来,展开又读了一遍,还没读完,便有吏佐喊他。他起身顺手就将信夹进案上一叠公文里,便匆忙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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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许稷来了后,东边公房都没甚么动静,偶听得算盘噼里啪啦响,也不见她出来。
    第三天了啊,这位新来的明府到底想怎样?看帐是多枯燥的事情啊,不如出来晒晒太阳聊聊人生嘛!
    县廨内诸君正暗暗抱怨时,被许稷收买了的那吏佐又冲了进来,眉飞色舞道:“许明府邀诸君共进午食!快点快点,公厨酒菜都准备好啦,来晚了就没有座留着了哦!”
    嗬!还知道给他们糖吃!好坏!诶不对,公厨做的饭菜吗?早吃腻了啊!
    诸君又是一阵哀嚎,却仍是纷纷起身往公厨去。
    “会不会是鸿门宴?”、“放心啦,许明府那个身板刺杀不了你的啦。”、“都喊过去是要做甚么哦?”、“你这么害怕做甚么,难道做了甚么错事心虚吗?”、“我……”
    许稷早已在公厨内等候,面前一张大食案,足足可坐下二十人。
    诸人进去后便围坐一圈,许稷两边竟是无端端空出两个位置来,搞得好像很怕她似的。
    许稷也不在意,令庶仆上酒菜。
    公廨饭食好不到哪里去,诸县官县吏如往常一般迅速吃完,正等着许稷一声令下让他们撤时,许稷却先令庶仆将食案收拾干净。
    “诸君有要去方便的吗?”许稷忽然开口问道。
    哪有人吃过饭就去方便的,这个明府好奇怪哦!
    “既然没有。祝暨——”她偏头喊那吏佐,“关门。”
    关门?这是不打算让他们出去了?
    “请 诸君来,有两件事。”许稷翻开了面前的簿子,“其一,是县廨收支。眼下高密县主要收入仰赖赋税及公产公业,而支出则要周顾馆驿、转运、官司、水利、兴造、 学校、佛道等,其中供军更是大头。高密县民三万,官健兵四千。兵不事生产,不事农桑,全靠民耗巨资养,已近三年之久。百姓贫困无力,兵却骄而好乱,实在本 末倒置。因此其二,是与诸君商讨削减高密长从官健7兵额一事。”
    疯了吗?县丞闻言差点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你们想我了吗?不着急,我已经在上线中了,就是网速有点卡。先让我未婚妻找找存在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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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支郡兵:指的是藩镇所属各州的军队。领兵的称为州刺史。
    2 县镇兵:请这样来理解:藩镇势力范围内有各州,各州下有各县。那么州一级的兵被称作支郡兵,县一级的就叫县镇兵。
    3 镇遏使:县镇兵的将领,也叫镇将,下有十将、副将、押衙、虞侯。镇遏使多由藩镇节度使直接任命,一般来说都是亲信,势力很大,经常倾削当地县令的职权。(县令好惨)
    4 明府:对县令的称呼。县尉则称作少府。
    5 职业兵:所谓职业兵是募兵制的产物,在府兵制时期是很少见的。府兵是兵、农不分离,非战时就从事农桑;而职业兵不同,他们已经脱离农业生产,职业就是军 人,不产出,需要国家来养。像县一级的职业兵,需要靠县的财政收入来养,这块耗费非常庞大,所以对许稷来说,削减兵员令他们从事农课是必然要走的路。但这 帮职业兵很不好搞定,因此削减兵额亦是难事也。
    6 “虚费衣粮,无所事”:《资治通鉴》卷224
    7 长从官健:就是官健兵啦,也就是目前高密的驻军,都属于募兵制的产物。他们是特殊的军人利益集团,很难搞。
    ☆、第29章 二九里外合
    募兵以来,兵农分离,县官费衣粮以养军。因是官养健儿,故称作官健。许稷所说削减长从1官健兵额,实际就是要与刘仕忠对着干,减他手里的兵。
    众人一听许稷要削兵额,自然个个咂舌。
    薛县丞刚要起身,却被旁边的主簿给摁住。
    那 主簿与他使了个眼色,许稷抬头瞥去恰好看见,却没说甚么,反倒是继着方才自己挑起来的话题往下说:“高密每年不仅要拨给官健兵衣粮,连其家口之粮也要负 责,种种优待是盼其能镇守家园,但眼下是如何情形,诸位比我更清楚。再者,朝廷对地方官健兵额素有规定,多征者均可不予给衣粮。如今高密既然重归朝廷管 辖,自然要按朝廷的规定办事,若刘镇将不主动撤减兵额,我会停掉高密军的衣粮。”
    薛县丞到底没忍住,霍地站起来:“许明府这有些纸上谈兵了吧,削减兵额这么大的事,岂是这么容易就能办到的?若当真停了高密军的衣粮供给,起了兵变怎么办?围攻县廨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许明府说这话可是要慎重些。”
    “慎重不慎重的,不重要。”许稷抬头看他一眼,淡淡地说:“重点是,高密官健兵额必须裁减,这点没甚么可谈的余地。”
    薛县丞又问:“敢问明府打算如何做?”
    许稷偏头问吏佐:“祝暨,遣人去请了吗?”
    “去了去了,说是明府请刘镇将吃饭,大约这会儿已往这边来了。”
    请刘仕忠吃饭?
    诸君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大食床面面相觑,敢情这真是鸿门宴?不是给他们的鸿门宴,是给刘仕忠的鸿门宴?
    将他们都困在这,是不让去通风报信?这么说来,许稷是怀疑他们其中有刘仕忠的人咯?
    诸君各怀鬼胎琢磨时,许稷则合上手中簿子平平静静地看着,将每个人的表情都收入眼中。
    机敏的吏佐祝暨站在一旁,咳了咳道:“明府,某似乎听到脚步声了。”
    许稷轻应一声,坐得稳稳当当:“给刘镇将开门。”
    “喏!”祝暨应声忙去开了门,只见刘仕忠正大步朝这边走来。他脸上撑起笑来,躬身推手,很是亲切地问候:“某见过刘镇将!”
    刘仕忠却看也未看他一眼,径直走到了门口,在门槛处停下。
    到底是军人,天生的警觉使他没有贸贸然跨进门。他看到了坐在食床那端的许稷及边上一圈诸县官县吏,也不行礼,只说:“说是请吃饭,食案如何是空的?”
    “不着急,饔人已在准备了。”许稷抬首正视他。
    她话音刚落,坐在食床对面的县尉陈珦忽让了位出来,躬身对刘仕忠道:“请刘镇将入席。”
    刘仕忠瞥一眼陈珦,径直撩袍坐了下来,盯住许稷:“许明府新官上任,还未待刘某前来庆贺,便要请刘某吃饭,恐怕是有他事吧?”
    “是。”许稷不和他兜圈子,“请刘镇将来,是为削减高密县镇兵兵额一事。”
    刘仕忠先是一愣,随后竟是笑出来,不以为意道:“削减兵额?”
    “没错。”许稷四平八稳地坐着,“四千留五百守城,其余均由长从官健改为团结兵2,农忙事生产,闲时训练。刘镇将以为如何?”
    她明明白白将条件都摆了出来,看着简直蠢。诸县官县吏一阵唏嘘,心中各有叹息,心想本以为这鸿门宴会怎样怎样,却只是如此啊……
    而刘仕忠更是觉得好笑,他姿态歪斜,睨了一眼许稷。他原以为这家伙那晚上能从他手里逃掉应是有两把刷子,却原来还是书生意气之辈,大话倒真是敢睁眼说。
    许稷低头揉了揉手指头,又抬首说:“该问的某都已问,既然刘镇将不愿表态,那么某这条道算是走不通了。”她声音低下去,又偏头看一眼吏佐:“祝暨,上菜吧。”
    “喏!”祝暨高声道:“上菜!”
    一众县官县吏深感莫名,搞甚么,不是才刚刚吃过吗?惊讶之际,只见后厨竟是冒出好些生面孔来,约莫有是十五六人,迅速围了一圈,将他们困在其中。
    刘仕忠深感不对劲,正要起身夺门逃,祝暨却霍地冲过去将门咔哒锁上。
    “许稷你敢与我玩这套!”刘仕忠转身指许稷怒骂。
    许稷抬头看他,丝毫不惧:“某也想和平解决冗兵问题,但刘镇将不配合,某只好出此下策。”
    刘仕忠本就是易怒的性子,站上食床就要过去找许稷算账!但许稷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一把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匕首狠扎上桌面,怒气之大令一众县官吓了一跳。
    她声音却仍是平稳:“抓。”
    一众身穿便服的武人闻令便霍地冲上食床将刘仕忠摁倒,三下两下便将其捆了起来。
    “许稷你狗娘养的!和老子玩阴的你还嫩着!”
    “哦?”许稷说,“底气这般足,某猜是……刘镇将来的时候带了兵?”
    刘仕忠冷笑。
    “带了多少?”许稷问。
    “老子带的兵足以将你这高密县廨围起来!”
    许稷皱眉沉吟:“那该怎么办呢?要某现在放了你吗?”
    “看你识不识相!”
    刘仕忠这话刚说完,忽有一吏佐冲进来,飞奔至许稷身边,俯身与许稷小声交代了几句,便站到一边。
    “某很识相。”许稷说着停了停,在诸人都以为她要妥协之际,她忽抬头,吩咐道:“薛县丞。”
    姓薛的全未料到许稷会在这当口喊他,陡一回神,忙应:“某在。”
    “下他的符。”
    “甚么?”薛县丞似没听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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