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骑马,到坊门口时熙熙攘攘全是人在等着门开。你挤我我挤你,忽有一人探出头来唤她一声:“三郎去考制科哪?”正是长房的一个管事。
    许稷点点头,回应有些冷淡。没料那人却不识趣,走过来问这问那,又说十七郎近来很忙等等,多数讲的都是许稷不关心的内容。
    好不容易等到坊门开,一众人蜂涌而出,许稷也趁乱甩开了那管事,寻了个隐蔽的铺子坐下来吃早饭。
    她从没吃过这么悠闲的早饭,大有从天亮吃到天黑的架势,伙计看了都暗搓搓讲她坏话,不过许稷却丝毫不在意,不徐不疾地吃完了最后一块蒸饼。
    她不急,有的是人急。
    作为重点关注对象,许稷迟迟不到让礼部令史急死了。
    “许稷怎么还不来?!”、“去景风门盯着,人一到就给我拖来!”张令史守着一众举子在尚书省廊庑下焦急等着,眉间都快皱成川字。
    他为何这样着急呢?是因考制举与考进士不同。后者得苦巴巴地冒着风雪抗着严寒,单席坐在尚书省庑下熬完整场考试;而前者则因是天子诏考,所以考试地点也是在宫城内,他的任务是将待考举子集中起来,交给金吾卫统一带去考试。
    眼看着时辰快到,张令史被金吾卫催得没法,一咬牙一皱眉:“不等了!”决心刚下,那边书吏却遥遥高喊道:“许举人到了!到了到了!”
    张书令陡松一口气,心中却将许稷骂了个百八十遍,催促道:“快快快!”
    因太着急走,金吾卫的搜身也敷衍得不能再敷衍。许稷松口气,拎着书匣混在浩浩荡荡的举人队伍里,跨过横街,行至承天门楼观。
    承天门楼仍高大壮丽,但许稷却明白它已衰落。作为正宫的正门,它曾是帝国盛世辉煌的见证,但如今帝王已不居于此,朝会也不在此办,连步道都似乎藏满了寂寞。
    数百名举子们进殿后依次落座,虽也是席地,待遇却比考进士要好了太多——不仅不是单席,且还有御食相赐2,火盆更是烧得十足旺,简直教人忘却殿外严寒。
    因圣人并未亲临,礼部的一套考前程序便收敛了许多,早早地发了卷,令诸举子作答。安安静静的殿中除了沙沙翻纸声,便只剩了宫人来回穿梭的脚步声。
    许稷面前,一盏刚添上的茶冒着氤氲热气,她却迟迟未拿起来喝。
    今年制举分四科,有选文官的直言极谏科和文经邦国科,也有选武官的武足安边科和军谋宏达材任边将科。许稷身为文官,本是两科中选一科即可,但制举不限制所考科目数,于是她今日要考两科,自然也有两份卷。
    制科考试内容称试策。制科设置之初,策问(试题)数量不一,但如今一科一策已成惯例,故许稷要应对的是两道策问,遂也要写两份对策。
    她先取了文经邦国科的策问,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虽然一科一策,但这一策中却狡猾地串了七八题,难度大大增加。所涉内容从“河朔灾荒频发赋调不入到底是甚么缘由”,到“淮南漕运之见解”,甚至揪出当下对抗淮西承德两镇的战事,问“如何解决军饷军粮问题”。
    大约是国势所迫,近年来的制科举策问重点都紧紧围绕时政,反对言虚无物,只要最实际的解决策略,现实得很。
    许稷身处比部多年,国家有哪些进项,财富又如何支出,皆清清楚楚。财政问题是她强项,且她视角独到,不像旁人只能粗略讲个大概,在对策上便占尽优势。至于其他问题,虽答得辛苦,她也毫不含糊,竭尽所能地写了下来。
    一策答完,已有举子陆续退场。许稷被火盆熏出一头薄汗,抬手擦擦,拿出第二科的策问来。
    直言极谏科素来是大科,也出过不少名人。开此科专挑不惧权贵敢言之人,针砭时弊,毫不留情。从设置该科初到现在,已过去近三百年历史,中途因直言极谏科“策文言辞太激烈简直受不了”而停过好一阵子,如今重新开,竟有些复兴之风。
    直言极谏科的策问较前面的科目要空得多。对策要如何写,完全要看举子本人的思路与风格。有人专挑一事往深里说;也有人处处蜻蜓点水般提到,以示见地广博;有人自顾自说自己的解决策略;有人则盯住一方面狠狠批评……
    不过,许稷的策文则不在上述之列。
    她洋洋洒洒实在写了太多,中途几次顿笔,几乎要撑不下去。宫人见她的手都在抖,贴心地将她面前冷掉的茶水换成了热的,示意她喝一些再接着写,可惜这好意许稷却并没有能领会。
    那宫人看看许稷花白头发,在心中轻叹一口气,稍稍直起身来,才惊觉天色已黯,殿内举子只剩了寥寥几人。
    太极宫承天门上的鼓声响起来,自此开始,一鼓一鼓敲下去,至每坊每门,长安城就渐渐入夜。
    考策官这时亲自起身取了蜡烛,一一给至剩下的各举子,到许稷面前时,看着她铺地的长卷竟轻轻皱起了眉。此般景况,他已多年未遇见,心头竟是感到一丝微弱的欣慰,年轻人哪!这才是年轻人哪……
    许稷仿佛忘了时间,写到最后一字时才发觉殿内只剩了她一人。体贴的宫人给她递过去一盏热茶,许稷思路有些空茫地接过来,麻木地将茶水饮尽,后背是经年累月已感到麻木的疼痛。
    她低头收了书匣,暗暗揉了揉发麻的腿,站起来拜向空荡荡的御座,又与上了年纪的考策官躬身行了礼,这才拎了书匣在金吾卫陪同下出了殿。
    在温暖的环境里待了太久,甫出门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朔风,许稷不由打了个寒颤。出了承天门,许稷跟着金吾卫走在横街上,两边是高耸阴森的夹城,似乎连鬼都进不来。这条路一直走到延喜门才算完,因天太晚,举子们当夜就宿在东内旁的光宅寺内。
    许稷过去时,举子们已围坐在大食床旁议论起今日策问来,也有说笑的,哀叹自己考运不佳的。许稷边吃边听他们讲,享用着这片刻的热闹,也感受着他们言语间流露的锋芒与不俗志向。
    盛世已不再,诸人心知肚明,甚至都不大愿意再提百十年前之盛景,可却仍有一颗心,一双手,希望能挥戈反日,振兴家国。
    许稷这日于光宅寺的窄榻上做了个长梦,梦到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她不一定要做甚么京畿县尉,也不一定要连升三阶,但她需要稳住自己的本心,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也对得起她的国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没有什么冲突,也没有男主出现,可能枯燥了点,但我想这样来表达╮(╯▽╰)╭希望理解
    另外如果对制科举策问内容感兴趣的可以去翻《唐大诏令集》
    1淮西、成德:都是藩镇名。
    2制科赐御食:“赐食如旧仪”,《登科记考》卷9。关于制科举的考点,像唐朝就换过好多次,大明宫建成之前的记录不可考,高宗之后就有了相关记录,有时候在含元殿(大明宫的外殿),有时候在宣政殿(中殿),还有在紫宸殿的,当然也有在什么庆门楼勤政楼的,安史之乱之后多集中在宣政殿。
    ☆、第18章一八永安年
    千缨一大早便到了朱雀门外翘首以待,希望能等到考完归来的许稷。可她伸长脖子等了许久,却丝毫不见许稷的身影。
    难道又与上回考试一样被人逮走了?想到这茬千缨便忍不住暗骂王夫南!这厮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她,将她当傻子一样蒙在鼓里,以至于她到最后一刻才得知那阵子许稷被关在御史台受尽苦头!
    可恨可恨!
    千缨恶狠狠地闷头啃一块小胡饼,将面与肉当成王夫南拼命咀嚼了一番。
    那么许稷到底在哪儿呢?
    从光宅寺出来后许稷正要回家,却被朱廷佐给拖住了。朱廷佐恰从东内出来,便撞见了许稷,听闻她考了制科,便上前寒暄了一番。
    两人虽不熟,但因王夫南这层关系,这一寒暄便要了命。
    因恰好同路,朱廷佐边走边与许稷聊起制科策问来,许稷说无非就是些时政问题,顺口就提了朝廷与淮西成德二镇的战事,朱廷佐闻言猛地一拍掌:“昨夜刚得的消息——”
    许稷倏地屏息等后文。
    朱廷佐道:“淮西吴元贵已于蔡州被活捉,申、光二州想必也投降在即,淮西这块硬骨头终是要痛痛快快地啃下来了。”
    许稷平静听完了转过身继续行路。冬日晨光将路道照得发亮,道旁排水沟里有水声流动,长安城的这个新年,似乎终于多了些庆贺的意味。
    比起平叛成德的无光无彩,收拾淮西就要令人振奋得多。吴元贵所在的蔡州城,朝廷已三十三年未踏足,今朝重新收回控制权,怎能不教人高兴?
    “那么朝廷下一步会是继续收拾淮西残局,还是转而讨淄青1呢?”许稷极轻地说。
    “淄青干的那些事早令朝廷所不容,之前是忙着打成德淮西腾不出手来,淮西一倒,他淄青还能躲到哪儿去?所以打是早晚的事,就看时机。”朱廷佐忽又转了重点,“眼下朝中正为此事争执不休,听说昨晚互相说不服差点打了起来。”
    “还有这事?”许稷淡问了一句,转而又道:“那朱副率如此看此事?”
    “我是认为既然早打晚打都要打,不如趁打淮西这股火热士气仍在,索性给淄青个措手不及。”
    许稷点点头。
    “不过蕴北却认为时机还不对,说是淮西一倒,淄青必然马上会有所动作,看清楚这动作再动手也不迟。”
    “他说的不无道理。”许稷又点点头。
    “许三郎,你两次都点头是甚么意思嘛!”
    “都对。”许稷紧跟着又补了一句,“不过我个人更倾向十七郎的想法。淄青与朝廷对着干已有五十年之久,这股势力已不容小觑,贸贸然打,哪怕士气再旺,朝廷许会吃些不必要的亏。不过说起来,朱副率与十七郎讨论此事,可是有请命征讨淄青的意愿?”
    “那是当然,在京城都快闲出病来了。”朱廷佐直言不讳,“但朝廷未必愿用吾辈也。”
    许稷闭口不言,王朱二人眼下虽被丢在南衙闲司,但也不大可能在此耗一辈子。这两人皆是高荫资出身,家族与朝堂权力之间的关系盘根错杂,自己愿拼力往前走,大约总会有出路。
    而对于战将而言,领兵征战就是最具有说服力的出路。
    两人不知不觉已行至朱雀门外,朱廷佐忽道:“听闻蕴北将那匹白马赠给了你?”
    “不是赠,是赁。”
    赁者,租也。
    “赁给你?那更稀奇了!”朱廷佐摇摇头,“那匹马他养了将近二十年,旁人碰都不给碰,这会儿难道缺钱缺到要赁给人用?”
    许稷倏忽放缓了步子,偏头看向朱廷佐:“那匹马他养了二十年?”王夫南眼下不过二十五岁,若养了将近二十年,岂不是五六岁就开始养这匹马?
    朱廷佐颔首道:“没错。当年那匹马到他手里已经瘸了,好不容易才养成如今这模样。”
    许稷步子慢到完全停了下来,她努力回想王夫南说要将马赁给她的话,但实在捕捉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她遂问朱廷佐:“请问,这匹马他是如何得来的?”
    “应是受赠,至于是何人所赠,他好像与我炫耀过,但那时我太小,现在已记不起来了。之后我也问过他,但他却不高兴再说了,不过那之后他对这匹马倒是更珍视,连我想骑一骑也不让。”
    “哪一年受赠?”
    “永安……几年来着?”朱廷佐一阵苦思,“大概是永安六年的秋天。”
    永安六年的秋天,许稷不自觉地在心中地默念了一遍。要知道,永安六年对于她而言是有重大意义的,那一年她出生,且那一年冬天,也发生了许多事。
    许稷忽然轻叹出声,朱廷佐则笑问:“怎么了?”
    “没甚么,只是有些好奇,一个五岁孩子为何会执着去养一匹马。”许稷轻描淡写地掠过,却又问:“朱副率乃高荫资出身,按说选择很多,为何独独去荫任千牛备身呢?”
    “我年少无知的时候素来甚么都跟着蕴北。蕴北说要做武官,我想也没想就与他一起做武官。现在想来也是觉得好笑,他们家接连几辈都是文官出身,他那时非要去做武官到底是存了哪门子心思啊。”
    天门街上开阔一片,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坊与坊相邻,路与路交错,暖阳将整座长安城都罩在其中,一声明亮的呼唤传来:“三郎哪!三郎!”
    许稷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千缨,忙转头与朱廷佐道别,拎着书匣匆匆过去。
    千缨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也顾不得街上来往人等,紧紧攥住许稷就说:“担心死我啦!我好怕你被查出来再被逮进去甚么的!”她见许稷安然无恙,眼都笑成了弯月:“你怎么啦?似乎脸色不大好,晚上没有好好睡吗?还是里面没有给你吃的?赶紧回家吃些东西再睡会儿吧!”
    “千缨啊。”许稷低低唤她的名字,“倘若……”
    “怎么啦?”
    “若我离开西京,你要与我一道走吗?”
    “唔……”千缨想了想,“我是听说制科后授官可能会外迁,既然是要离开西京便不是赤县2,那是去哪个畿县3吗?”
    许稷没急着回她,她遂接着道:“看来三郎是考得不错,觉得能登第才这样问的吧?太好了!总之不管三郎去哪,我都要跟着去的。我收拾家当的本事很厉害的,带着我不会错的,我甚么都不会落下,换个地方也能过得像在长安一样!”
    官员们迁任所乃是常有的事,告身4一下来便不可耽误。说让三天走,绝不让留到第四天,说好话也没用,内官们会催着你全家收拾家当赶紧出城,于是能在这两三天里麻利收拾完东西也算本事。
    生在宦门世家的女孩子大多经历过这样的情形,之后为人妇,倘若又遇上做官的夫君,不管夫君仕途顺利与否,大抵也要再经历一遍。千缨虽然是庶女,也没跟着父亲经历过这些事,但身在大家族见惯了,她也十分清楚这里面的门道。
    虽然她知道自己与许稷或许不能像真正夫妻般长长久久,也看不清前路到底如何,但她就是愿意跟着许稷,替她操持公务外的一切。
    许稷此刻却觉得十分对不住千缨。
    这些路,本该她一个人走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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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又呼呼地冷下来,一人一马飞奔过灞桥,往东北方向的昭应城而去。天色将暮时分,骑马者终于抵达昭应,城内一片萧瑟之意,朔风大得似要将人吹跑。
    至深曲中一民宅时,骑马者勒住了缰绳,一声马嘶仿佛要将这安静的深曲吵醒。他翻身下马,一盏小羊皮灯笼将他的脸微微照亮。
    正是王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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