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句多余的话都不用说,眉眼里深藏心计,看起来与许稷简直一模一样,难道庶族出身的宦门新贵都这样精于算计沉稳从定吗?
    王夫南接着方才的话题道:“许稷懂与不懂得自保有差别吗?流内小官,不过是上面说什么就做什么的位置,恐怕即便有自保心也很难置身事外吧?”
    练绘很是无谓地笑了笑,将两只空茶碗摞在一起,碗底沉了茶叶渣,拎过小铜壶往里注水,茶渣子便又翻涌着混进水里,搅得水再度浑浊起来。
    这茶并不能再喝了,他徒劳地做着这些事,轻轻皱起眉:“听你这样一说,许稷有没有自保心倒真没什么差别,那就看他的造化吧,你反正什么忙也帮不上。”
    说着抬起头来,一脸的无情无义。
    茶碗里水汽袅袅,尚有残香,坐在对面的王夫南未再做过多探询,竟是直接起了身,只问了一句:“你与许稷很熟么?”
    “算不上。”
    “那最好离他远点,作风太相像的人在一起容易狼狈为奸。”王夫南直白地说着,俯身拿起案上马鞭,居高临下看了练绘一眼:“告辞。”
    还未等练绘起身相送,王夫南已是出了公房。
    王夫南的马嘶叫一声,惊得御史台内不愿冬眠的蝙蝠从廊下吱吱掠过,速度极快,很快便消失在夜幕里。
    耳房吏卒一边抱怨着深冬台院的阴冷,一边偷偷摸摸吃炒豆子。正嘎嘣嘎嘣到兴头上,门口忽闪现一个人影,吏卒吓得差点噎住,将嘴里豆子囫囵吞进肚里后探出头去看:“练御史去哪?”
    “推鞠房。”练绘说完正要走,却又倒退着折回一步,头伸进耳房:“下次再被我抓到吃豆子你就死定了。”
    “噢噢,不吃了不吃了!”
    练绘面无表情地往推鞠房去,而此时推鞠房一御史一许稷正在斗智斗勇。
    褚御史三十出头,资历也算老道,但面对才二十岁的许稷,却未必有能够压住她的气场。
    “王武平反告你索贿,你有何要说?”
    “口说无凭,可有确凿证据?”
    “证据……”褚御史盯住她的眸子,“也不是没有。”
    “可否呈示?”
    “是人证,暂不方便。”
    “除王武平外的其他人证?”
    “正是。”
    “是仅针对此案的人证,还是另有他案?”
    褚御史对她的敏锐表示意外,略忖后回:“另有他案。”
    “敢问是什么案?”
    “与王武平所举告的一致。”
    “告我索贿?”
    褚御史笑了笑:“你没甚么要说吗?”
    许稷一直挺直的脊背稍稍松弛下来,但转眼又紧绷:“褚御史说得如此模糊,许某甚至要反问才能获知一二,不知褚御史到底是在审问还是在让许某猜谜?”
    褚御史一直盯着她的眸子,这期间她的眸光没有丝毫变化,可见非常平静,全无慌张失措。
    这种平静他只在穿紫服绯的资深高官身上见过,可许稷分明只是个末等流内小官。
    “比部勾检的帐目可都经过你手?”
    “是。”许稷补充道,“但只勾不判1。”
    “记性怎么样?”
    “尚可。”
    褚御史还要再问,这时门却被咚咚咚敲响。不多不少正好三声,节奏有致,简直似暗号。褚御史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许稷,起身往外去。
    待他出去了,那门又“咚”地关上,推鞠房内便只剩了许稷与一盏油灯。
    灯苗轻晃,许稷饿得前胸贴后背,她终于可以放松姿态揉一揉自己空虚疼痛的胃,默默盘算到底何时才能吃上一顿饭。
    而门外,褚御史接过练绘从公厨带来的食盒,打开瞅了一眼,寻了张案坐下开吃。饭香四溢,褚御史因太饿吃得很夸张,练绘则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
    练绘道:“审得如何?”
    褚御史停箸摇摇头:“思路很清楚,不慌不乱,很难得。”
    练绘眼波中泛笑,嘴角也微微弯起来,有一切都尽在掌控中的架势。
    褚御史又扒拉一口饭,紧接着问:“练御史为何笃定他是比部清流?”
    练绘轻描淡写地说:“譬如王武平一案,王是其妻弟,按说这一层关系下,就算没有受赃情节,他在处理该事务时也极有可能出现不当,但却完全没有徇私,这便是很好的佐证。当然不仅于此,我已观察他许久,此人十分刚正,是清流中的清流,且有不畏权贵的气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话是这样说,但……”褚御史微微眯起眼,“若他当真十分清白,御史台这样做,也是有违规矩吧?”
    “规矩?”练绘似完全没有将规矩放在眼里,微微一笑道:“对御史台而言,手段略有偏失并无所谓,重要的是结果,不然也不会设刑具了。”
    褚御史无话可讲,只说了“我已没甚好审问的,剩下的就交给练御史”便低头继续吃饭。
    练绘拿起搁在地上的另一只食盒,起身走到推鞠房外推开了门。许稷几乎是以最快地速度再次坐端正,见兀然走进来的练绘,不由轻蹙起眉。
    她与练绘仅有几面之缘,连话都没有怎么讲过,但练绘面上却完全是看见老熟人的神情。
    练绘行至她面前坐下,将食盒搁在一旁,道:“你是因被告索贿的案子被带到这里,此案由褚御史进行推问,我不插手。从现在开始,我需要你协助御史台办案,明白吗?”
    许稷眉头微妙地轻皱着,以示不明。
    “不要装糊涂,我知道你心里很清楚。”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许稷也没必要再遮掩,她直白地进行确认:“王武平一案将我牵涉进来,举告我索贿,这些都是让我坐到这里的对外名义;而真正的目的,是要我协助御史台办案,可是这样?”
    “正是。”
    “那王武平一案怎么算?”
    “该怎么算怎么算。”
    “王武平一案我问心无愧,故我不受牵制并无顾虑,若我不愿协助御史办案会如何?”
    “不可能。”练绘笃定道,“比部这潭浊水要清理,你并不想被当成浊物一起倒出去。明哲保身的道理,不用我提醒。”
    直白的谈判最爽快,许稷又问:“那为何要将我困在这里?”
    “对外的名义是多人举告你索贿,台院对此进行审查,调取比部相关勾帐。”
    “掩人耳目?为何不明查?”
    “以前也明查过,但这些家伙动作快得要命。不能给他们机会,所以必须假借名目去查。”练绘眸光微敛,“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查验过程中恰需要你的协助。帐目勾检经你手,判却不在你的职责范围内,但判中却存有不法不当之处,你是最能看得出哪里不对的人。”
    “比部所勾账目浩繁,我需要足够时间。”
    “没有那么多时间,我不需要全部,有足够的证据就可以收手。”
    “何时开始?”
    练绘霍地将食盒移到许稷面前:“你现在要做的事是把它吃了,睡一觉,辰时二刻会有人喊你起来。”
    “在哪睡?”
    “在这里。”
    他满脸的无情无义,说完便起身打算出去。
    可许稷却喊住了他,还不忘谈一谈条件:“此事结束后,我的案子该如何结?”
    “很简单。”练绘居高临下,盯住她花白的发际线:“索贿案经查子虚乌有,你可以清白离开台院,说不定还能因此得利。据我所知,你刚考完铨试?”
    “是。”说老实话,许稷完全不相信御史台的作风,能不少层皮就是最好的结局了,至于得利,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被告“索贿”,不管最后到底清白与否,必然会影响铨选结果。可她除了与台院合作,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说起铨试,你恐怕还得谢谢你妻兄。”
    “妻兄?”
    “王家十七郎,王夫南。”练绘说起恩人的名字总是干巴巴,但这并不影响他感谢这份恩情。
    做了好事就该被知道不是吗?
    于是他很明白地告诉许稷:“若非他出面干涉,你可能在考完之前就被金吾卫带走了。所以你或许应该感谢他让你考完了铨试,若没有考完,你可能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许稷骤然想起在考院退场时,王夫南于人群中抓住她的手,将她拖了出来。
    原来如此。
    原来他早就在考院哪。
    想起来与他并没有什么交情,他又何必如此热心?难道因为抵足而眠过吗?还真是……单纯天真哪。
    练绘见许稷脸上浮起笑意,默不做声地转身出了门。
    关上门的刹那,练绘唇角不由动了一动。他没有看错,与许稷合作,非常愉快。
    而房内饥肠辘辘的许稷,则终于打开了食盒,默默地赞叹一声御史台公厨的伙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一一】四柱帐
    推鞠房的夜晚阴冷而潮湿,隐隐藏着血腥气,睡在这地方没做彻夜噩梦就算万幸,可许稷居然能睡得沉沉,至辰时二刻又准时醒过来,脸上毫无倦意。
    嗒嗒嗒的脚步声越走越近,许稷仍闭目打坐,吏卒探头进来一瞅:“喔,都已经醒了啊!”连忙扭头出去对另外一吏卒道:“早饭送来!”
    伴着早饭一起来的是一沓沓帐,摆满长案,连许稷的算盘算筹也一起搬了来。许稷咬住嘴唇,抬手整了整头发将幞头戴起来,还没系好,练绘便一身风雪地走了进来。
    “下雪了?”
    练绘拍拍肩头的雪:“昨日风啸一夜,竟没听到?”
    “没有。”
    能睡得这么沉,还真是既然之则安之的性子啊。
    练绘在她对面坐下,顺手拿过一本帐,并轻飘飘地说:“褚御史天没亮便去了比部调取相关帐簿,听说比部同僚很是想念你啊。”
    许稷搬过食盒低头吃早饭,没吭声。
    看看案上这些帐也能猜到比部今天早上一定炸了锅,哎,那帮家伙一定将她骂到死透透了。
    “许稷索贿了,许稷居然索贿了!平日里看着那么老实本分!”、“就知道长酒窝的男人不靠谱,心机男!”、“才刚整理好啊又要调用,再整理一遍放回去知道多难嘛体谅体谅我们这些没品没钱还要养孩养老人的辛酸不好吗……”
    当然也有抱定同僚情谊坚决不落井下石的:“从嘉什么人我能不知道吗?一定不会索贿的,褚御史必然是哪里搞错了,就象征性调几本帐看看算了,调这么多也是白调,相信我!”
    褚御史当然是装聋子当比部一众人全在放屁,手掌御史大权无情征调了账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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