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恙能栽培李卫,三分是因为顾怀袖,三分因为李卫本身才干优长,还有四分则全在沈家一场冤案上。
    李卫的官职越高,沈恙把不住他的可能就越大,而能翻案的可能也更大。
    脑子有病的人,想法也跟众人不一样。
    许多年以来,沈恙怕不知在背后试过多少次,可康熙朝的时候没能翻案,到了雍正这里似乎也杳无声息。而沈恙,已经等不起了吧?
    胤禛要杀他,意料之中;会用他昔年的心腹李卫,也在意料之中。
    这一切一切的意料之中,却很难让顾怀袖觉得舒坦。
    下完棋,李卫照旧被顾怀袖杀了个片甲不留。
    他棋艺不精,顾怀袖经常说,可也不强求,毕竟这小子连大字都不识几个,不过如今处理事情却是渐渐老道。
    “前儿听说江南也有罢考案,牵连的人不少吧?”
    此次上京,也是要处理这件事的,李卫于是道:“这件事也就是几个不懂事的闹,结果皇上说下头直接取消乡试,这不是胡闹吗?我是觉得这样不好,今次准备跟皇上说说,读书人的事情这样处理可不成,得耽误多少人?”
    他虽不识几个字,可认识的又才学的人真不算是少,当个大老粗,对读书人却很尊敬。
    “你如今也敢跟皇帝叫板,真不担心自个儿脖子上的脑袋。”
    顾怀袖把最后几枚棋子都收拾进了棋盒之中,这才罢手。
    天也不早,李卫想着刑部那边的事情也该下来了,便跟顾怀袖告辞。
    送走李卫,顾怀袖就像是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
    她早知道张廷玉已经当自己没有那个儿子了,因为沈取已经被沈恙养熟了,成了旁人的儿子。而张廷玉错过一回,挽回不了,他素来是个坚忍决绝的性子,对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便不会强留。
    因而,他总是比她要狠心上两分,在对沈取的问题上,他很理智。
    比如,如今他能把亲骨肉当成陌生人一样看待,该怎么处理沈恙还是怎么处理沈恙。
    从未想过,昔日沈恙说过的的话竟然全部应验了。
    张廷玉是三日后的中午到京城的,前面在通州逗留了许久,也不知是处理哪里的事情。
    只是他回京城,头一个去的地方不是张府,而是京中。
    沈恙乃是巨商,如今一个人倒下来,对江南那边来说,无异于一座巨山倒下,不知要激起多大的震荡。
    李卫在这边忙前忙后,江南那边的事情都要稳着来处理,幸好明面上有个沈取,至于盐商下面的事情却要麻烦得多。
    好在李卫本人多此道多有涉及,渐渐也理出一个头绪来。
    只有这个时候,这些忙得焦头烂额的人,看着坐在牢里悠闲喝茶的男人,才觉出几分冷汗淋漓来。
    可以说,沈氏下面的生意庞杂得很,明面上沈取的生意都干净得能拎出水,偏偏盐事牵涉甚广。
    当年沈恙开始沾上“盐”这个字,还是康熙三十多年,现在已经一朝过去,中间的争斗有无数,也经历过不少大盐商了,有的家族开始衰败,有的投了沈恙,又开始欣欣向荣起来。
    多少个盐区,多少个主事,多少要处理的接头人,还有一些特殊的运盐渠道……
    沈恙的手伸得很长,心也很大,可他是所有盐商之中最厚道的。
    因为深知每个商人都想获利,所以沈恙乃是“薄利多销”的策略,所有人都投到他的名下,每个月给他一定的分红,他一个人掌舵,很少有出状况的时候。这样一来,盐帮之中的事情立刻就井井有条起来。
    只是,井井有条乃是沈恙在的时候,沈恙一旦有出事的风险,那么原本狼子野心的人自然也要开始动歪心思。
    每个月都是百万流进流出的银子,谁不说沈恙乃是江南第一富?
    见了这么多银子还能不心动的,基本都是死人。
    商人重利,沈恙出事的消息一传,事态立刻会扩大,而李卫等人要做的,就是处理好沈恙去后的事情。
    现在,已经没人认为他还能活下去了。
    眼看着秋将尽,沈恙的案子也渐渐下来了。
    张廷玉、李卫等人督办此事,随时备着卷宗以供胤禛查看。
    整个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上达天听,胤禛一手处理下来的。
    下面人,就算是想要救沈恙,也根本出不了手。
    功高震主,要死;富可敌国,要死。
    九月初三,天黑得很早。
    张廷玉从宫里回来,刑部这边每天都有人当值,万分不敢松懈,见到张廷玉这时候来,还在收拾卷宗的刑部右侍郎高其佩擦了擦头上冷汗:“张大学士这是?”
    自然是才从宫里回来,并且没带回什么好消息。
    他道:“你自去你的。”
    高其佩不敢多言,只看张廷玉转身去羁押死刑犯的大牢了,一颗心都是七上八下的。
    江南私盐沈恙一案,涉案人数之广,真是前所未有,光是账目上经手过去的银子,都看得人生不出任何想要据为己有的心来。还有沈恙贿赂过的官员,留下来的一些花名册,都让高其佩有一种自己脖子上的脑袋都要掉地上去的错觉。
    这件案子太大了,或者说这沈铁算盘的能量太大了。
    作为参与这一案参审查的人,高其佩都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杀人灭口,可如今看着张大学士与寻常无异,又觉得自己是多想了,这擦着冷汗,匆匆离开了刑部。
    大牢里,显得格外阴暗。
    张廷玉又站进来了,与年羹尧年初的待遇不一样,沈恙在这里简直跟个大爷一样,不说把他给供起来,至少牢房干干净净,床铺也干干净净。
    摆一张小几案,坐在旁边,桌上泡的是今年上的猴魁大红袍,吃的是颐香斋大师傅特制的油香花糕点,用的是端砚,使的是湖笔,连桌上一沓叠放着的纸笺都是熏过朱兰香的。
    饿了有人伺候饭,渴了有人伺候水,看外头看守他的差役不高兴了,还能高声大气叫人滚了换一拨来。
    这人即便是住牢,都与寻常人不一样。
    沈恙正看着自己面前的纸笔,端了茶来喝呢,一抬眼见着张廷玉进来,便是笑了一声:“又见面了,李卫可还没处理好四川的事情吧?那小子,做官太早,沈爷我这一身本事,他只学了一半,便慌张张地走了,不识抬举的。”
    话里说着,可脸上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生气的地方。
    张廷玉道:“四川的事情也快处理好了,你的生意最紧要处就在富顺自流井,那一块是新出来的气井,乃是你如今生意之中最来钱的地方。”
    “雪花盐,雪花银……”
    沈恙的眼神,忽然就这样清澈渺远了起来,他看着站在牢门外头的张廷玉,过了许久才很随意地问道:“看来,我大限将至了……”
    事到如今,张廷玉也不能说什么了。
    他也是到了河南开始查事情之后,才知道隆科多竟然跟沈恙还有往来。
    原本沈恙背后的靠山是胤禛,那个时候胤禛还是雍亲王,不是皇帝;可现在,雍亲王登基,摇身一变成为皇帝,那么当年沈恙之于康熙如何,如今之于雍正便如何。
    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沈恙与张廷玉,一直有仇,只是两个人都是做戏高手。
    沈恙杀过的人不计其数,当初在江宁的游船上,张廷玉便是亲眼见过他剁人手。
    那时候,他还是响当当的铁算盘沈恙。
    后来盐帮内部的争斗更是日渐激烈,更不用说原本他从沈恙手底下救来的罗玄闻,甚至于……
    当年的丹徒。
    康熙爷南巡的时候,丹徒小镇人烟稀少,便是因为盐枭们争着占丹徒,在那一地发生了火并,张望仙夫君徐桥,便是当初死在那一次盐枭争端之中的人。而丹徒一争,才是沈恙控制住一切的起点。
    罗玄闻也是在那一次没了的。
    细细数数沈恙此人手中的罪孽,真真也让人头皮发麻了。
    张廷玉的妹夫,救过的一个得力干将,甚至沈取……
    都跟沈恙有关系。
    于公,他是官,他是商;于私,二人旧怨深厚,即便是面子上敷衍着说话,也不过为了沈取与顾怀袖,实则二人之间少有缓和的余地。
    不触则已,一触见血。
    只是事情走到如今这地步,张廷玉未免是不唏嘘的。
    “皇上那边已经下了旨,翻案的事情你已经交代了李卫帮你办……想来,你走之前,已经将一切都算好了。”
    张廷玉缓缓从袖中抽了把象牙柄的匕首来,银打的鞘,看着还算过得去,低眼这么一看,他略一勾唇。
    “左右你要死,我敬你曾与我张廷玉争锋相对,明里暗里也斗了小半辈子,如今……”
    他只隔着一道牢门,将匕首递给沈恙。
    沈恙接过来,眉眼带笑:“张望仙也早就巴望着我死了,即便你家顾三饶我,她也不饶的吧?倒是如今……算是你给我这个厉害的对手,一个最后的体面?我自个儿动手,脏不了她的手,也脏不了她的眼,张相且放心好了。”
    张相。
    张廷玉蓦然一声笑,他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可外头油灯投落了几道影子,从转角口过来了。
    有人来,他不能躲留了。
    不惊动任何人进来的,多半跟张廷玉一样,或者比他还本事。
    见沈恙收了匕首,他也就一转身,从另一头离开。
    大牢里,还是这样阴暗与潮湿,有一种难言的腐朽味道。
    沈恙就这样静静坐在里头,摸了摸茶壶肚,还有些烫手,兴许要来一位贵客?
    刚这样想着,前面差役已经引着人来了。
    “四爷果然来了。”
    沈恙不用回头,都知道外面站着的是谁。
    胤禛穿着一身藏蓝底子的长袍,暗纹盘了满身,见了沈恙这镇定模样,由是一声笑:“果真是朕没猜错,你沈恙过的就是富贵日子,连坐牢都比旁人舒坦。”
    “谁叫李卫也曾经是我手底下办事的呢?”
    沈恙面上浑然不见半分的惧怕,胤禛却渐渐冷了脸。
    早在沈恙投他门下,成了他门人的时候,胤禛就盘算着弄死这个人了,不成想竟然留他活到了今日。
    所以,“能活到今天,还是你赚了。”
    “自打一族被满门抄斩开始,沈某便是无根飘萍,能多活一天都是幸事,何时死了我也不在乎。人生下来,不过都是为了死,有什么可计较的?”沈恙的话,豁达到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你们当皇帝的,也未必有我这个当商人的自在,吃的不如我,穿的不如我,我也能号令官场,执掌银钱命脉……穷时苦,富时乐。穷时乐,富时苦。我这一辈子,该见过的也见过了,不该见过的也见过了,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如今死都能这样舒坦……若有一日,万岁爷您死了,怕还未必有我潇洒。”
    他这话,无疑戳了胤禛的痛处。
    没人比胤禛更清楚,当年康熙爷是怎么去的,千古一帝,晚年何其悲凉?
    更何况,什么千古一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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