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人把孙连翘迎进来,叫她坐下,却见孙连翘表情有些哀戚。
    “嫂嫂怎么了?”
    孙连翘叹气道:“年贵妃娘娘,就在这两日了。”
    笑意忽然浅了,像是湖面上涟漪渐渐平了下来,不起波澜。
    顾怀袖面无表情,看一眼外面冬日暖阳,只道:“我怎记得……年羹尧的罪状都还没列出来?”
    “前朝的事情,我是不清楚,可她真的……”
    没几日了。
    孙连翘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失声恸哭起来,用帕子掩着一张脸,仿佛遇见什么世间大悲。
    人压抑久了,就会这样。
    顾怀袖反而镇定了,她道:“青黛,往宫里递块牌子……”
    话音还没落,外头小厮便在屋前通禀道:“夫人,宫里苏公公来了,请您去呢。”
    心头一跳,顾怀袖连忙放下茶盏,见孙连翘哭得泪人一样,也顾不上她,便朝着前厅走去。
    苏培盛从门口花几的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满脸都是愁容,似乎还有些复杂。
    他可是跟在胤禛身边多年的伶俐人,从没有过这样为难的表情。
    顾怀袖进来便瞧见了,只道:“我家二爷不在,目今还在宫中,想来你是找我?”
    “正是呢。”
    苏培盛见顾怀袖进来,便行了个礼:“给夫人您请安了,您吉祥。今儿奴才是带着差事来的,宫里贵妃娘娘,想见您一见,报给了皇上,皇上准了,还劳您走一趟,车驾都备好了。迟了,怕是……”
    迟了,怕是年沉鱼便见不着了。
    先头孙连翘才进来说了年沉鱼的事情,转眼苏培盛就来了,以她之灵敏,转眼便明白是什么事情。
    那一瞬间,真是千万愁感全奔涌上来,以至于她竟然怔神半晌。
    可很快,顾怀袖就回过神来了,她见苏培盛在看自己,便叹了一口气道:“总归我还当她是个晚辈看……”
    若不是这时候实在不合时宜,兴许苏培盛能笑出来。
    张二夫人把年沉鱼当晚辈看,那万岁爷又是什么?
    可细细想这一句话,还有当年京城里传得很广的事情,苏培盛又觉得哀戚,连忙请了顾怀袖上去。
    街道上铺着雪,两道黑色的才车辙印在一片雪白之中格外地晃眼。
    顾怀袖没带人,上了车,交代好青黛,叫她看顾着孙连翘,这才放下帘子坐进去。
    很快马车便进了宫门,绕着皇城根半圈,而后在宫门口停下,进去之后又是顾怀袖熟悉又陌生的朱红色宫门宫墙,次第打开的时候,顾怀袖仿佛能听见那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每一道门背后都藏着什么怪物,要在她跨进去的那一刹那将她整个人都吞噬。
    后宫中的女人,就住在这样的每一道门后面,一道一道。
    这其中,也包括年沉鱼。
    年沉鱼住在翊坤宫,仅次于皇后那拉氏的坤宁宫。
    不过自打年沉鱼病后,这里便少有人来了,更兼年家失势,宫里最不缺的便是踩低捧高的人,年沉鱼何等高傲的心性?只怕不知被多少人作践呢。后宫中争斗无止休,好人也会变坏了,坏人自然更坏。
    顾怀袖站在宫门前,仿佛已经能闻见隐约腐朽的味道。
    她忽然将目光抬起来,望着虚空高处某些点,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却问苏培盛:“你看见了吗?”
    苏培盛一头雾水,跟着顾怀袖这样一抬眼,虽不明白到底顾怀袖是在看什么,可他无端端觉得心惊肉跳:“您看见什么了……”
    “一个两千多年没死的老东西……”
    顾怀袖忽然回头,这么粲然一笑,惊得苏培盛背后寒毛竖起来,而后才跨过了宫门,脚步沉稳,姿态端庄地直入正门。
    胤禛在廊下站着,并没有在里面,似乎也从没进去过,只是站在这里等人。
    他见了顾怀袖,左手持着的佛珠和右手端着的茶盏都放下来,只道:“进去吧。”
    顾怀袖抬步便想进去,可忽然想起自己还没行礼,于是堪堪收回迈脚的想法,略一蹲身福了个礼,才进了宫。
    这里是翊坤宫,后宫宠妃的寝宫。
    年沉鱼身边的宫女,这会儿已经压不住哭声了,那漂亮的女人坐在妆台前面,刚刚咳了一口血出来,只幽幽问:“张二夫人来了么?”
    “来了。”
    顾怀袖淡淡应了一声,看见年沉鱼的背影,忽然想起当日在养心殿外面惊鸿一瞥时候,她与自己对望的那一眼。
    这姑娘总想着变成她,不管是这一张绝艳的脸,还是那日渐沉稳的眼神和端庄姿态……
    种种的种种,都让顾怀袖有一种看着昔年的自己,这么慢慢长大,又慢慢衰老的错觉。
    天下红颜,兴许都有这样的一条路走。
    顾怀袖从不知自己这一条路,算是艰辛苦楚,还是幸运无比,可她如今觉得,年沉鱼这一条路,未免坎坷多舛过头。
    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罢了,旁边宫女们压抑的哭声,终于在见到顾怀袖的那一刻完全被释放。
    宫中哭成了一片,顾怀袖回头冷声道:“好好儿地哭个什么!都滚出去!”
    外头苏培盛才回过神跟过来,站在台阶下,便听见这一声喊,吓了一跳,忙瞅向胤禛。
    胤禛端着茶,后面站着个高无庸,他道:“甭管她。”
    宫里宫女都退到外面,顾怀袖来到了妆镜前,站在了年沉鱼的身后。
    年沉鱼穿着一身玫红苏绣缎子的华贵织金旗袍,头上插着两对金步摇,此刻只用手点了口脂,往惨白的唇上抹,低低问道:“我哥哥人头落地了吗?”
    “……还没。”
    顾怀袖心知年沉鱼也是个聪明人,这等的消息瞒不住她。
    年沉鱼这不是身子病了,是心病了。
    其实,她也说不出,到了四千,自己为什么想要见见顾怀袖,而不是见见她二哥。
    也许是等她死了,年羹尧很快也要过来……
    年沉鱼看着镜中自己原本憔悴的脸,在精致的妆容之下慢慢变得光鲜华贵,却道:“女人都喜欢这样的妆容……因为男人喜欢,可上了妆的女人……还是她们自己么……”
    奇奇怪怪的问题,在人死之前,总是能冒出来。
    年沉鱼也不例外,她只是忽然生出这样的感慨来罢了。
    透过这一面妆镜,年沉鱼能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顾怀袖,高门大户的女人,老得一般比寻常人慢,约莫因为保养得好,可顾怀袖老得最慢,到如今虽看得见岁月风霜痕迹,可只看见那一双眼睛,年沉鱼便能想起当初头一回见到顾怀袖时候的场景。
    回忆如水,流不尽的却是岁月。
    年沉鱼想要哭,她知道外面站着自己的夫君,也知道她丈夫的屠刀将落向年家一门,可无力回天。
    “我只是想见见您,您看我是不是比当年更美了?”
    “美了好多,天底下无人可比。”
    顾怀袖淡淡地应了一句,却有些感觉有些窒息。
    今儿这事儿,委实与她没关系,可不知怎么有进来了。
    顾怀袖想走,可也走不动。
    她只静静看着年沉鱼,年沉鱼梳妆好了,便坐在那里沉默了许久,妆台上放着一杯酒,酒杯是白玉制的,看上去通透极了。
    年沉鱼道:“若有下辈子,沉鱼只盼着,当个东施便好。镜子里这一张脸,不是我……夫人,她不是我……”
    “……”
    无言以对。
    顾怀袖心里压抑着。
    她生性凉薄,对人对事都寡淡得厉害,除非是相熟之人,不然谁不骂她一句“蛇蝎心肠”?
    不,该说越是相熟之人,越是要说一句“蛇蝎心肠”。
    如今,她万不该对年沉鱼动恻隐之心。
    年沉鱼就在妆镜里望着她,不曾回头:“我最怕见着的人,便是您了……从小时候便开始跟着您走,我原以为能走到您这里的……可您走得太快,也不等等沉鱼……夫人,我从镜子里看见的,怎么还是你?”
    不像是她自个儿,一照镜子便认不出人了。
    一样的妆容,镜子前面的是年沉鱼与顾怀袖,可镜子里只有一个顾怀袖,另一个……
    她不认得。
    “镜子里有妖怪。”
    年沉鱼说了一句,又低低笑起来,朝着外头望了一眼,道:“夫人,镜子里有妖怪,我好怕……”
    四处安安静静,顾怀袖能听见屋檐上冰凌子和积雪化了,融了的水掉下来,滴滴答答……
    她微微一笑,只点了点头,道:“好。”
    年沉鱼伸手去端酒,然后一口饮尽。
    然后,她异常乖顺又安静地坐到了榻上,道:“我累了,该睡了。”
    眼睛已经闭上,可年沉鱼又忽然睁开,对顾怀袖说了一句话。
    “夫人,沉鱼终是无法成为您。”
    说完,她又朝着顾怀袖弯唇,重新闭上眼,这一回是真的累了。
    美人睡了,永远不再醒。
    顾怀袖也不知自己沉默了多久,怔神了多久,探手去摸的时候,年沉鱼身上已是温温。
    “端水,拿帕子来……”
    她恍惚听见自己的声音,而后便将年沉鱼脸上才上了没多久的妆给卸下去,脸色苍白,惨淡,唇边挂着笑,仿佛一瞬间就变成了当年那个见了她就“哇”地一声哭出来的小姑娘……
    耳边都是声音,也不知道是谁在哭。
    顾怀袖呢喃一句:“妖怪没了。”
    呼吸之间的空气,都是冰冷的。
    她抿唇,稳着自己,一步步走出了门,台阶上胤禛还站着,茶已经冷了。
    顾怀袖像是忘记了还有胤禛这么个人,便朝着翊坤宫宫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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