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儿皇上巡幸京畿,听闻张大人跟十四爷走得挺近,二公子还拜了十四爷当师傅……这……”
    孙连翘这一回,就是来问这个问题的罢了。
    四爷当时问的话很直白,只问顾怀袖,她男人到底要干什么!
    不过孙连翘可不敢这样问,眼瞧着顾怀袖近一年来越发不动声色,云淡风轻,她这心里越是有些忌惮。
    孙连翘这是来探口风了,想看看张廷玉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立场,还有顾怀袖,到底是不是还忠于四爷。
    然而顾怀袖只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淡淡道:“十四爷勇武有余,还不够心毒,我还是四爷的奴才,你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我儿子就是喜欢舞刀弄枪罢了,万岁爷都没说什么,皇帝不急,他个皇子倒是急了。”
    急着谋朝篡位还差不多。
    白露那边端来了汤,便给孙连翘喝,孙连翘听了这话,也把心给放回去了。
    朝堂之中,似乎就十四爷风头最盛,如今李光地也说是准备走了,张廷玉一下成为南书房里最要紧的那个人,谁不来拉拢他啊?
    冰炭敬都不知道收了多少。
    顾怀袖扫了孙连翘一眼,忽然问她道:“刚开春,就听说年侧福晋有喜,我倒还忘记备份礼去……听闻她身子不大好,也不知这一胎如何?”
    “四爷那边请我给把脉着呢,差错应当是出不了的。”
    年侧福晋的身子,有些一言难尽罢了。
    孙连翘不敢说太多,喝完了汤便要告辞。
    顾怀袖只叫人送了她出去,便懒懒将一卷《道德经》盖在了脸上,睡觉了。
    才开春,京城里就开始简放各省乡试主考官,李光地只挂名考差,到这个时候,事实上在掌管相关事宜的人,已经变成张廷玉了。
    从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南书房之中的权力交接,就已经开始了。
    很多事情,李光地处理起来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而他对张廷玉这样的故人之子格外优待,加上张廷玉自己为人处事极为漂亮,渐渐地,李光地的事情有一大半都到了张廷玉手上。
    张廷玉也不贪慕名利,有功那是李光地的,有错只管往自己身上揽,不冒进,也不贪婪。
    想必这样一个权力的逐渐交接,还会经历很久,而顾怀袖只在旁边看着。
    考差原本也是李光地的差事,交给张廷玉之后,张廷玉就忙得有两天没回来。
    一直等到考差的结果出来,各省的考官朝着外面简放走,张廷玉才松了一口气,回来跟家里人说话,又修书一封去江宁,叮嘱两位弟弟今岁乡试的事情。
    其实跟张廷玉比起来,张廷璐跟张廷瑑才是真正的大器晚成,想必今年该有些结果了。
    果然,九月底乡试的结果已经朝着朝廷这边报,张廷璐与张廷瑑分别排在第一和第十三,桐城张家再出两名举人!
    多少年没见过的好景象了?
    在乡试结果出来的时候,江宁那边便立刻准备着让人朝着京城赶,要赶着十一月的时候,来京城好好过个年。
    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府又收了不少的礼物,张廷玉也终于笑得开心了一些。
    顾怀袖安排人打扫房屋,风平浪静之中,似乎也没有什么事情。
    十一月中旬,府里三爷四爷都来了京城,带着各自的妻子,乔氏跟彭氏也都跟着来,一家子可热闹了好一阵,谁不说张家满门都厉害?
    乔氏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不过看着江南的风水好,皮肤细白,又是夫妻和乐,倒是让人羡煞;彭氏这几年也是修身养性,没那么多的弯弯绕,见了顾怀袖只有好好打招呼,没有不尊敬的。
    眼瞅着抵近年关,张廷玉刚刚在家学里跟两位弟弟说了学问的事情,现在搓着手进来烤火,看顾怀袖歪在铺了锦垫貂皮的躺椅上,便笑道:“方才香姐儿跟我说,在外头瞧见了新开的梅花,给你折两支进来,已经放进墙角的插瓶里了,你也不去看看?”
    又是一年梅花开。
    顾怀袖烤着火,暖洋洋地,也懒懒地,她捧着手炉,掀了眼皮子看他坐炕床上,两手交握在一起,神情怡然,只抿着嘴唇弯了弯:“你也相信是香姐儿折的吗?她才多高,多半是撺掇着那懒虫子霖哥儿折的,现在霖哥儿也开蒙了,你说他怎的还是那不学无术懒洋洋的模样呢?”
    “像你。”
    张廷玉促狭地笑了一声,只是他瞧着顾怀袖的目光之中,一直带着那种隐晦的痛惜。
    如今小心翼翼维护着感情,他们都装作不曾有过当初的事情。
    只是张廷玉知道,顾怀袖不是没想着沈取,只是沈取不大可能认他这个爹了。
    想想,其实也不是很在意。
    张廷玉埋头,看着自己指甲缝里的红色,朱砂有毒,却不知他这一双手,是不是也有毒?
    顾怀袖只道:“别看了……再看,缝隙里那些朱砂也是洗不掉的,每年三百多天那天不批折子拟奏章?皇上前儿赏的东西已经入库,隆科多那边已经给了年节的礼,我也已经备好回礼,这是单子,你看上一眼。还有年羹尧,闻说今年要回来,也不知是不是要给调职。我想着,他夫人纳兰氏与我还有些交情,又是当年帮过咱们的明珠的后人,所以礼备得重一些。”
    礼单册子被递给了张廷玉,并不因为他是清流,就能少了这些人情往来。
    张廷玉前后地翻过,点点头,道:“年羹尧年纪轻轻就得了皇上的重视,四川那边的封疆大吏,前途不可限量。只是给李光地大人的礼……再多加些补品吧……他身子不好了。”
    “怎么?”
    顾怀袖知道李光地年纪老迈,可听着张廷玉这话,格外地沉。
    张廷玉合上礼单册子,端了茶喝了一口,放下的时候才道:“李老大人上过许多道请辞的折子了,皇上不发……没办法。现如今,我也不大明白了……”
    前几年就是这种僵局,李光地人老了,康熙还要留着他。
    李光地是内阁老臣了,有他在不过是个占着个位置。
    要说康熙念旧,不少人该放走的也放走了,偏偏留个李光地,要说康熙喜欢老成的人,可偏偏对年羹尧是格外优待。细细想来,张廷玉跟年羹尧没得比啊。
    这种奇怪的不平衡,一直横亘在张廷玉心里,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琢磨不透康熙的心思,即便是李光地让了位置出来,于张廷玉而言也是无济于事。
    “船到桥头自然直,一朝天子一朝臣……”
    顾怀袖忽然说出了这话,说完了自己先愣住。
    那一霎,张廷玉回眸过来看她,顾怀袖有些不自然地埋下头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
    康熙这里始终是有意无意压着张廷玉的,张廷玉有意无意地迁就着康熙。
    康熙老了,对于太聪明的人又很少有弱点的人,不敢用,因为他生怕一用,这些人就脱离掌控。
    可现在的朝局,在逼着康熙做选择。
    一个糟老头子,当然不如年纪轻一些的人敢用人。
    顾怀袖说方才那句话的用心,着实很凶险。
    张廷玉只道:“你说话,该当心一些。指不定那天,祸事就到咱们头上了呢?”
    顾怀袖莞尔:“我还不知,我身边有什么祸患。”
    祸患。
    有的。
    张廷玉一直知道有,可他不会说出来。
    如果这是个秘密,就让这个秘密烂在所有人心底好了。
    张廷玉笑道:“不觉得我才是你的祸患吗?”
    “是……确是个祸患。”
    若没他,事情兴许简单许多。
    顾怀袖被他逗乐了,难得真心笑了一回,却也没笑多久。
    今年过年很热闹,喜事临门,府里上下人人的赏钱都加了一倍,连给霭哥儿霖哥儿他们的红包都多了不少,最高兴的应该是香姐儿,凭着甜甜的小嘴儿h哄得府里人人都开心,偶尔走亲访友,也都能哄得人格外多给她什么糖啊瓜子啊,甚至多给些意头好的金银锞子。
    香姐儿,倒是有顾怀袖当年的风范,混得如鱼得水。
    大年三十儿那天,皇帝在乾清宫写了福字给群臣,张府多得了一副皇帝写的对联,挂在堂屋两边,倒是气派。
    李光地刚刚过了年节,就开始递乞休的折子,这一回,他是真病得不行了,老眼昏花连站都不怎么站得稳。
    张廷玉也知道,属于他的机会,终于还是要来的。
    五十二年时候加设万寿恩科,为葵巳科,不过二爷三爷没赶上;五十四年为乙未科,原拟定依旧让张廷玉等人任总裁官,可今科桐城张家有张廷玉的两个兄弟参考,遂张廷玉早在正月里皇帝问询的时候就已经拒绝。
    乙未科考官待定,倒是年羹尧回京述职一阵,原以为要给他升任四川总督,没想到走的时候竟然还是四川巡抚。
    按理说,现在四爷也使得上力气了,这回竟然没给年羹尧捧上去,顾怀袖倒有些狐疑起来。
    正月廿一,纳兰沁华终于抽了空来拜访顾怀袖,早几日回京城带了些四川土宜,正好来给她。
    顾怀袖正被香姐儿拉着在花园里看雪,石方则大煞风景地摘梅花,引来香姐儿大声喊叫:“石方叔叔坏,石方叔叔坏,梅花开得好好的!干什么摘它!”
    “好了,臭姐儿别闹!”
    张若霖吐了吐舌头,却走过去看石方,两眼亮晶晶的:“石方叔叔是不是有什么好吃的?”
    石方寻常也不出来走动,只是在跟吃有关的事情上,还是很有本事的。
    他笑了一声:“等开春才能做,先把梅花瓣留下才是真,还有梅花酿酒,也是一桩美事……”
    “呜呜呜……梅花香香的,不要摘花啊……”
    张步香一向被张若霖叫“臭姐儿”或者“臭妹妹”,作为回敬,她也叫张若霖为“懒哥儿”“懒哥哥”,两个人时常拌嘴。
    青黛白露已经有些笑得打跌,香姐儿当个爱花人可不容易。
    可惜,在石方和夫人的眼底,什么都能变成吃的,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
    但凡能想到的吃法,都有了。
    每年石方摘梅花,也都尽量想些新奇的吃法出来,去年的烙饼就很好,今年是打算酿酒吗?
    顾怀袖只叹了一口气,很想把手炉给香姐儿盖在脸上,她语重心长地教育她:“民以食为天,这花呢……”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声美人吟,便夹着轻笑,从后面来了。
    顾怀袖一回头,这才想起来,“我这记性,还好四弟妹给记着,不然我怕是要冷落年夫人了。”
    来的是彭氏跟纳兰沁华,前儿纳兰氏递了拜帖来,顾怀袖便跟彭氏说了一句。
    现在彭氏跟乔氏回京,顾怀袖也把府里一些事情给她们管着,倒是顾怀袖自己有了些闲暇的时间,跟孩子们玩着了。
    有许久不曾见纳兰沁华,看着还是大家闺秀模样,方才那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便是她吟的,只是顾怀袖回头一看带着霖哥儿跟香姐儿在梅树林里的影子,便有些忍不住笑:“诗原是好诗,可年二夫人这一句,可用错时候了。”
    一者是惜花,一者是摧花罢了。
    纳兰沁华远远看了石方的背影一眼,眼神闪烁了一下,一副还有些迷惑的模样:“我这诗怎么了?”
    彭氏在一旁道:“每年这时候,都是石方师傅出来辣手摧花,准备开春了做菜的时候,那花儿摘下来是为了入菜,满足人口腹之欲的。您这一句啊,太抬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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