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牙看着他,像是看着什么仇人一样。
    从来没有过的悲哀!
    张廷玉僵硬地站在她面前,试图拉她的手:“怀袖……我只是……当时即便是告诉你,也已经晚了……”
    他想要解释自己当时的目的,可终究是越描越黑罢了。
    顾怀袖笑出声:“晚了?你都不曾去努力过,怎么敢说晚了?他生病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他挣扎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在跟阎王爷争斗,我在泛舟游乐……高兴么?你觉得我活得很开心吧?我安心地享受着我的荣华富贵,看着与他毫无血缘的人为他的生死忙碌!”
    现在想想当初葵夏园里那一幕,沈恙骂她“不是你儿子你当然能冷静了”,竟至于心痛如绞……
    “你们都以为自己是天和地,怕我受伤……如今呢?谎言总有被戳破的一天,如今你看我是快活,还是伤心呢?”
    从头到尾,张廷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在谎言破灭的那一刹那,他便已经完全身陷于被动之中。
    他还记得当年,在听张望仙说完那一切的时候,他只是过了一会儿,便跟张望仙说:你忘了这件事。
    那个时候,张望仙是什么表情?
    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他。
    当年张望仙出阁,便是跟大哥亲近,她兴许不知道,她的二哥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吧?
    不过……
    若是再让张廷玉选择一次,兴许还是那样的结果。
    他跟顾怀袖是一样的人罢了,错都要错到底。
    “你若是告诉我,又怎知一定是个死局?你告诉我,我有一万个法子可以救他!老天爷不赏他日子又如何?至少我可以陪着他,看着他,知道他……只要他还活着……当年我怎么怀他的?如果不是因为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你以为我能撑着等到漕帮的人来救吗!”
    她在江边苇荡的茅草屋里,每天对着的只有一个老渔妇,还要告诉自己,为了她的孩子她必须活下去……
    不要哭,也不要生气,有时间就念念四书五经,不管孩子是男是女,她都喜欢……
    “沈恙做尽这天地间损阴德的事,不得好死是真;你我二人,这半生浮沉,何尝不是机关算尽?又有什么好下场……如今骨肉分,家难安……”
    说着说着,她竟然嗤笑。
    “我远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脆弱……”
    顾怀袖从无如此真诚的时候,她凝视着张廷玉,剖白自己。
    “我是个阴险卑鄙的小人,是水中飘萍风中野草,你给我一点希望,我可以抓住紧紧不放手……但是不要骗我再也没有挽救的机会。我并不优柔寡断,我必须逼迫自己更快地从伤悲里走出来,留给那个孩子的伤心和失意太少,我没有时间去伤心!”
    对于无法挽救的事情,她一向比任何人都来得冷血绝情。
    这也是如今,她这样痛苦的根源。
    因为当初不曾给自己的感情留有余地,当初有多果决多利落,如今就有多刻骨多痛彻!
    “现在好了,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让自己的余生,在愧疚之中度过……”
    因果报应,循环不爽。
    顾怀袖忽然想起当年那个给沈取批命的老和尚,说他必将短命什么的……
    沈取的生父是张廷玉啊,他养父不是好人,张廷玉也不是好人。
    抱走她的孩子,一句话不说……
    沈恙……
    呵。
    兴许她对沈恙才是最复杂的,一个偷窃者,一个拯救者,中间还夹了个沈取。
    一盘烂棋。
    今天该说的,不该说的,顾怀袖都说了,也像是一下轻松了好多。她觉得自己可以去找沈恙谈谈了,也许会有什么新的出路也不一定。
    张廷玉始终无言,他不曾听见过顾怀袖这样多这样多的话……
    纵使了解她,却也不是这样透彻。
    “怀袖,我从不否认自己又错,可你不能因为我的错,便将所有的所有抹杀……”
    “对,你不是罪魁祸首,你只是帮凶。”
    顾怀袖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却已经无动于衷了,
    “妄自尊大又自以为是,一个罪魁,一个帮凶……沈恙因着他身世,和如今的地位,早不会有好报;你做过那等的事,也别奢求后半生能安安稳稳度过了,纵使沈取有一日回来,你也不配当他父亲。”
    说完,顾怀袖眼神忽然变得柔和起来。
    她冷静了不少:“我听过一句话,女人之所以认为男人是她们的盖世英雄,是因为女人的天太小,世界太小。我的天下太小了,只有你,孩子,即便是有边边角角的算计,也敌不过深宅大院里的岁月。我的天下太小,心也不够大,更不够强。我顾三的野心,终究比不过你张廷玉,所以今日被伤的人是我。”
    微微一笑,顾怀袖站直了身子,将象牙梳放在了张廷玉手里,“帮我梳头吧。”
    那一刻,张廷玉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手颤抖了一下,终究还是帮她梳头,手指轻轻拂动之间,便发现顾怀袖乌发里掺着的白发,一根根都在他指腹间。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当初她进门的时候,红烛摇曳,双颊飞霞,青丝如瀑,也嫣然生姿。
    他们不会离散,还会继续走下去,可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们还彼此爱着对方,可是他们都老了啊。
    顾怀袖略略地一闭眼,指尖触着自己心口,望着镜中人,和镜中人的双眼。
    恍惚之间,二十三年之前那个袖姐儿,就这样淡然地看着她。
    时光匆匆,白驹过隙。
    朝如青丝暮成雪,昏昏然似还昨日。
    她的天下,还太小。
    ☆、第二三六章 变轨
    日子,似乎一下正常了起来。
    一家人和和乐乐给霖哥儿香姐儿过了生日,顾怀袖早早地着人给万青会馆那边沈取准备了新年的礼,人却没过去,也没问张廷玉如何。
    他们像是都忘记了有过这件事一样,至少在旁人的面前从来不提起。
    翻过年,日子便暖和了起来,顾怀袖喜欢在后院里设把躺椅,懒洋洋地晒太阳。
    每当这个时候,石方就给她沏一壶好茶来放着。
    孙连翘逢年过年,总要跟顾寒川一样往这边走动,顾贞观的身子也不大行了,约莫就在这两年,顾怀袖偶尔回去看一回,看了也说不出什么话,索性还是自己在家里闲了看看书。
    今天孙连翘也来了,朝着那石凳上一坐,便叹了口气。
    “今日又有什么事情吗?”顾怀袖微微一笑,“看你愁眉苦脸的。”
    孙连翘哪里有顾怀袖这样豁达?她只道:“现在局势原该渐渐明朗起来……到底八爷是渐渐不行了,四爷如今稳着,十三爷还被冷落着,倒是十四爷如今顶替了八爷成为八爷党的核心……越来越难办了。”
    “四爷跟十四爷乃是兄弟,难办也就难办了。”
    顾怀袖笑眯眯地说着风凉话。
    孙连翘知道顾怀袖是开玩笑,毕竟在权力倾轧这方面,顾怀袖看得更清楚。
    今天孙连翘来,也不是没事,她问了一句:“听闻前几日您去庙里上香,被什么人给冲撞了?”
    最近一年以来,顾怀袖的日子都好好的,偶尔去庙里进香,或者是去某些官太太后院里走,来往得多的,也就是纳兰沁华李臻儿等人,满蒙八旗的人虽也在接触,可毕竟没那么得劲儿。
    前几日顾怀袖出去上过香,为的是给府里三爷四爷科举罢了。
    五十三年,江南乡试,若是张廷璐张廷瑑二人起来,对张廷玉而言,又是朝中一大助力。
    手里握着的东西越多,被人要挟的可能就越小。
    不过,路上碰见人了是真的。
    顾怀袖道:“你怎的忽然关心起这件事来了?”
    前几日上香,顾怀袖的轿子差点被不知道哪里来的马给惊了,还是半路出来个无名小卒,将马给制住,这才免了一场大祸。原不过是一件小事,孙连翘不该问的。
    孙连翘道:“只是担心有人要害您罢了,如今张大人这里,还是只有您一个,想来拿住您,就拿住了张大人的把柄,谁不盯着呢?”
    “是啊……”
    她的意义,不就在这里吗?
    顾怀袖道:“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也就是个什么西林觉罗氏的人罢了,听说是当侍卫的,身家清白。”
    只是,顾怀袖没说,这个人的名字叫做西林觉罗氏鄂尔泰罢了。
    她岂能把这些也告诉他们?
    孙连翘已经是真心实意帮着四爷办事,谁也没想到,她一介女流,却因为医术出众,甚至不输给自己的父亲,而得到康熙的赏识,在御前伺候过不短的时间,如今破格给她三品淑人的诰命衔,可以说,即便是顾寒川什么本事都没有,靠着她一个女人,也能过好日子了。
    一个女人,撑起一个家,只可惜卖的是自己的良心。
    顾怀袖想想,自己也没好多少。
    李卫,鄂尔泰,田文镜……
    李卫是她干儿子,鄂尔泰如今也……
    至于田文镜手底下,不还有个邬思道吗?
    其实仔细算算,世界很小,也很巧,顾怀袖手里能用的牌也不少的。
    只是如今的她,不会将这一切说出去了。
    “你难得来这里一趟,最近听说宫里德妃娘娘犯了头疼病,你也跟着照顾,看着人脸色都不大好,我这里叫小石方炖着汤,好歹你也喝了一碗吧。”
    顾怀袖摆摆手,白露便去了。
    孙连翘只笑道:“总归还是我有口福,来一趟,还能得了汤喝。”
    “我想也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还有话要说,四爷那边又有什么事情?”顾怀袖最近懒懒散散不办事,要有也都是出主意,她成了四爷半个智囊,不够有时候跟戴铎意见相左,倒是让四爷烦心罢了。
    他管家戴铎是个聪明人,半个谋士,可想问题的方式,跟顾怀袖总有那么一点差别。
    所以啊,谋士不贵多,精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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