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很清楚,这是挑衅。
    不过他只是停顿了一会儿,便是勾唇一笑,端了酒杯。
    沈恙道:“沈某人,敬张大人了。”
    说完,张廷玉也举杯,两个人本是隔着桌这么远敬上一杯,可谁也没想到……
    就在张廷玉已经回手端杯要饮酒了的时候,沈恙毫无预兆地手指一翻,酒杯底朝上,这么一倒,杯中酒便已经被沈恙倒在了地上。
    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大的胆子!
    刚才四爷不是说这两个人是认识的吗?他们还以为张廷玉跟胤禛也走得近,本以为张廷玉肯给这么一个员外郎的面子,应该是仁至义尽,或者说两个人私交甚好,哪里想到这个沈恙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跟打人脸又什么区别?
    酒往地上倒,一则敬天地,二则敬逝者,他现在用这种方式敬的可是张廷玉!
    这哪里像是认识,分明是有仇啊!
    到底是什么情况,众人也分不清楚了,只觉得各自头上都开始冒冷汗。
    众人的目光都开始聚拢到张廷玉的身上,心想着张廷玉是翻脸呢,还是翻脸呢……或者是……翻脸呢……
    死寂,安静。
    这样的无声持续了很久,就在沈恙挑衅的目光,与张廷玉停滞的动作里。
    最终张廷玉一笑,竟然镇定无比,像是沈恙那般无礼的举动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直接饮尽杯中酒,而后侧转身,没看沈恙了。
    “……”
    这一瞬间,众人忽然有一种对张廷玉另眼相看的感觉。
    他们之前都觉得张廷玉肯定是要翻脸的,可没想到他竟然……
    他竟然能够在极端的愤怒之后,心平气和地喝了这一杯酒,何等的忍耐和胸襟?
    这样的人不成大器,何人能成大器?
    众人又都是暗叹一声,再想想沈恙,又觉得这人太无礼,可有这样的胆子,未必不是一位狠主儿。
    在众人都觉得张廷玉很厉害的时候,唯有沈恙的眼神变得讥诮起来。
    他给自己添了三杯酒,一杯一杯地喝了,便直接朝着外面走了出去。
    中间的戏台子上正在唱戏,沈恙便去了外面听戏。
    宴席都还没散,他人倒是先走了,真是一点也不给年遐龄面子,虽然年遐龄去里面作陪雍亲王了,可这里好歹还有年希尧跟年羹尧啊,哪里有他这样办事的?
    只可惜,沈恙就是这么个随心所欲的人。
    爱来来,爱走走。
    想当商人就当商人,想当官了也可以来插一脚。
    真不知道张廷玉刚才是什么心情,至少看着张廷玉喝了那一杯酒,沈恙心里有一种难言的痛快感觉。
    可是痛快完了,又未免泛着几分心酸。
    到底他要卑微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出这样小人的举动来?
    管他呢。
    他听着前面开始唱《斩马谡》,不知不觉地入了神。
    诸葛亮,挥泪,斩马谡。
    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便已经晚了,众人都已经在戏台子周围坐下了,那边苏培盛的身影忽然之间出现,沈恙便直接跟着去了。
    天色渐暗,园间小路掌了灯,透着几分明灭不定的昏黄。
    沈恙朝前面走着,便见到了一个别致的小院落,外头走廊上,苏培盛已经到了胤禛跟前儿,说了什么,胤禛一回头就已经看见了沈恙。
    不过是预谋设好的一场局罢了。
    可是,沈恙心底一点也不平静。
    这是他提的要求,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四爷竟然会答应。
    到底是想要当皇帝的人,能够为了更大的利益,卖掉自己手底下人,若是沈恙没猜错,顾三应该给雍亲王办过许多的事情,包括他账册的事。可是,现在胤禛一转脸就能抛下这一枚棋子……
    沈恙都说不清自己心底是什么感觉,他觉得自己跟对了主子,可又觉得顾怀袖跟错了主子。
    “王爷。”
    沈恙上了台阶来,低声道了一句,似乎心绪复杂。
    胤禛道:“提这么简单的要求,真不怕浪费吗?”
    “……那是在您看来。”沈恙实在是复杂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心绪很乱,这会儿只能瞧着旁边那挂着的昏暗灯笼,慢慢道,“在沈恙看来,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事情。”
    “得到人,得不到心?”
    胤禛有时候说话也挺毒。
    他觉得沈恙这人很有意思:“不过就是个女人,玩物罢了,何必那么在意?”
    “所以您能当皇帝,而沈恙不能。”沈恙说话,也是很大胆的,“所以沈恙为红尘所苦,炼狱所缚,而四爷您,超凡脱俗。”
    “你为情所困,偏偏还爱上不爱自己的女人,为之做过不少的错事了吧?”胤禛背着手,踱了一步,“听说沈铁算盘从不做亏本生意,一个顾三,怎么值得起半个账本?”
    “……她值。”
    沈恙抿唇,还拉着左手袖口绣纹的手指,却掐得更紧。
    顾怀袖值。
    还远远不止。
    这就是沈恙的答案。
    可胤禛觉得这人无法理喻:“张廷玉都在,你敢行此事,死路一条。”
    “四爷不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逃吗?”
    沈恙自问还是颇为了解上位者,什么地方不能安排,偏偏安排张廷玉在的时候,作为幕后的黑手,四爷肯定不会露面,张廷玉要秋后算账,肯定也只能找沈恙。
    这两个人之间,本来就是大仇了,也不缺这一点。
    胤禛只一摆手:“进去吧,*一刻……”
    值千金。
    想想也太有意思了,男人,女人,所谓的“情”……
    不过是可怜虫。
    胤禛看了苏培盛一点,苏培盛已经微微点了头。
    看样子一切都已经办好了,只看看沈恙了。
    有时候胤禛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比如今天这一个局。
    且看看,沈恙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有怎样的一颗心罢了。
    一面背着手朝着走廊那一头的屋子里走,胤禛一面道:“看不出,竟是个多情种……”
    苏培盛跟在后面,讨好地笑着:“爷您不是说他是个俗人吗?至情者无情,他算什么呀……”
    无情。
    胤禛回头看了苏培盛一眼,不知怎么笑出了声来。
    夜晚才刚刚开始,距离宴席结束也还有一段时间。
    胤禛在屋里见到了年沉鱼,见她有些神不守舍地坐在那里,旁边是孙连翘。
    他朝着旁边一坐,便道:“事情办妥,怎见你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
    年沉鱼有些恍惚,不过只低眉顺眼地一笑:“为爷高兴罢了,又收了沈恙这么个厉害的门人。”
    听了这话,胤禛不动声色地弯唇,只点点头道:“兴许是。”
    孙连翘不好在这里多留,便跟苏培盛说了一句,朝着外面去了。
    她颇有些忐忑不安,心下却是惶惶然至极。
    只是谁知道,今夜之后的一切会怎么发展……
    顾三,张二夫人,顾怀袖,那个总是活在别人视线之中的女人,如今会怎样?
    她不知道,顾三自己也不可能知道。
    顾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当年在葵夏园的时候,困了被刘氏引进客房里睡,窗外飘来荷花的香气,她睡得很好,还做过一个梦。
    她梦见鲤鱼朝着她站着的窗前跳,进了一个飘来的广口大瓷碗,然后那碗不知怎的就到了旁人的手里。
    这个梦境,又开始重演。
    顾怀袖不记得有过后面的事情,也可能是她做过这样的梦,最后却给忘记了。
    她看见一只手,从水里端了碗,里面便盛着那一尾小小的金鲤鱼儿,还逗弄着小鱼儿,似乎是说着什么话,可说了顾怀袖也听不清,模模糊糊的。
    摇摆的荷叶之中,偶尔夹着几朵残莲,青绿色的莲蓬露出来,看着煞是可爱。
    窗对岸,那人端了碗便走,隐约模糊之间,只看得见一袭艾子青……
    满世界都是这个颜色,让顾怀袖困顿难安,她忽然觉得那一尾小鱼对自己很重要,不能让那人拿了碗给装走,所以她拼命想要过去拦住那个人,但是她掉进了水里,怎么也追不上,冰冷的水很快又变得暖热起来,将她整个人都包围,她穿着的衣服很厚,让她手脚活动不开,就像是当年落水一样。
    别走……
    别走……
    把我的鱼儿还给我……
    她认识这个人,只是似乎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顾怀袖竭力地思索着他的名字,可是一无所得……
    是了,这人自己很熟,可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顾怀袖迷迷糊糊,梦却不曾醒。
    恍恍惚惚之间,似乎听见有人说话,她也不知道这声音从哪里来,可又似乎比梦中的声音清晰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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