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应声又退出来,也没注意到这个时候石方还没走远,便赶着冒雪准备进宫的行头了。
    石方顺屋檐下走到廊尽头,入眼所见,皆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然则一抬头,见着京城铅灰色的天,他由是低低一声叹:“今年,好大的雪……”
    ☆、第二零二章 前明冤案
    雪很大,原本还以为能陪着家人好好过个年,没想到这日子还没出十五,就说是已经抓到了朱三太子。张廷玉也只能冒着雪往宫里先去一趟,一会儿领了康熙的旨意才能说去办事不办事。
    他进暖阁的时候,便听得“啪”一声响,乃是康熙将折子摔在了御案上。
    一见到张廷玉进来行礼,康熙倒是火气渐渐压下去。
    他问张廷玉道:“可知道今儿的消息了?”
    “回皇上话,方才已经知道了。”张廷玉抬眼扫了康熙的一眼,只不知道方才被康熙摔了的折子是谁的,最近渐有多事之秋之兆,张廷玉万万不敢大意。他小心地回着话,可话却不多,“人已经在刑部大牢,不知皇上……”
    “审。”
    康熙就这一个字,只是要怎么审,还是个问题。
    他凝神想了一会儿,对张廷玉道:“朕曾说,南明皇族遗后,尽皆高官厚禄,近些年冒名顶替之人甚多,千万要查清楚,万不能是冒名顶替。找个人好好认认,这人是不是朱三太子。”
    “……臣遵旨。”
    张廷玉琢磨着,这话不寻常。
    康熙也只是叫他来说两句,张廷玉聪明人,很快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眼看着外头的雪越发大了,康熙便道:“你也去吧,早点办完了案子,也好回去歇歇,翻过来就没这么多的事情了。”
    于是张廷玉告退,直接离开了暖阁,出来的时候正遇上撑伞来给皇帝请安的十三阿哥,便停下来问了声好。
    胤祥只觉得奇怪:“大过年的,听说张老先生府上又添了两个白玉娃娃,怎的不在家里好生过年,却往宫里走?”
    “皇上有差事让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办完还能回去休息。多谢十三爷关心了。”
    张廷玉不卑不亢,也没个什么上去巴结的意思,更不会把皇帝给他的差事随口说出去。
    虽然,可能人人都知道他张廷玉要办的是什么差事,可这话不能由张廷玉自己说。
    这也是为官之道。
    胤祥心知张廷玉精明,也不戳破,朱三太子被抓的消息,现在京中消息灵通、略有耳目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他只笑笑:“那小王便不耽搁张老先生办事了,您慢走。”
    “您也慢走。”
    慢走着啊。
    张廷玉一面打着伞,朝着宫门外头走,一面想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如今在太子爷行事日渐乖戾,早不知被康熙厌恶多少回了,因为在南书房办事,又得皇帝的信任,所以张廷玉知道的事情比旁人更多。
    可知道得越多,就越是一句话都不能说。
    藏得住秘密的人,才不会被皇帝讨厌。
    太子膝下子嗣单薄,如今又渐渐宠上了林佳氏,性子也更狂躁怪异,如今不怎么得人心。反而是八阿哥,再渐渐从张廷玉手里“夺”得了翰林院的掌控权之后,满朝文武都说八爷贤名,看着势头就要压过太子。
    大阿哥已经是有心无力,朝堂之上似乎就只剩下太子与八爷,旁的皇子如十三和十四,也甚得皇上喜欢。
    夺嫡之争几乎已经盖不住了,康熙对此一清二楚,可无能为力。
    对张廷玉来说,这些倒都是次要的。
    他不需要选边站,总归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投靠了哪位皇子,也都是落了下风。局势不明之时,选了人,大哥便是前车之鉴。
    官途,稳字上佳。
    可也得好生琢磨琢磨皇帝的心思,到底康熙是怎么想的……
    比如朱三太子一案。
    好不容易将人给抓住了,现在康熙要说验明正身。
    张廷玉在离府之前就已经判断出来了,这一次抓到的那个老叫花子,就是之前一念和尚要找的那个老叫花子,这个人就是朱慈焕,错不了。
    只是皇帝的话,意思也颇耐人寻味。
    朱慈焕若真的出现了,他是朱三太子,康熙此前曾经说南明皇室都给加官进爵,要给朱慈焕加官进爵不成?
    好歹康熙是圣主明君,真出现了朱慈焕,皇帝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必定要好生对待朱慈焕。
    然而,可能吗?
    康熙恨不能剿灭朱慈焕一家,只要朱三太子还在,乱党就不会消减,可是朱三太子若是死了,那就是他康熙要激起江南士绅的愤怒。
    唯一的法子……
    已然在张廷玉的心中。
    而这一条路,是康熙一句话指给了张廷玉的。
    他撑着伞,也懒得坐轿子,只徒步到了刑部,周道新正老神在在坐在堂后看雪喝茶,端着一柄漂亮的宜兴紫砂壶,含着壶嘴喝,听见人通报,他也懒得起身,头也不回道:“年都过不好了,我就知道我来了,你也快了。”
    “别把话说得跟上断头台一样。”
    张廷玉早收了伞,递给了旁边的差役。
    他的拂了拂身上的雪,旁边的人打起门帘,张廷玉这才进去。
    一见到周道新这一副懒人的模样,张廷玉就叹气:“都说过年之前把事给办了,你就不能有个办事的样子吗?人呢?”
    “在大牢里关着呢,已经审过一轮了,就是个糟老头子……”周道新说话一点也不客气,终于将茶壶一放,站了起来,“供认不讳,就是朱慈焕,逃了这许多年,如今总算是被抓了。”
    “你确定,他是朱慈焕吗?”
    眼看着周道新就要去带路,张廷玉跟在他身后,忽然说了这样的一句。
    周道新审人断案的手段乃是一流,能坐到刑部侍郎这个位置,可也不简单,朝廷三品刑部汉侍郎,论起来还要比张廷玉的官还要高一阶。
    他以前审人,从不出什么差错,张廷玉也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可今天他听见什么了?
    周道新笑道:“你莫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近日被府上喜事给冲昏了头?”
    “我看是你懒懒散散,过个年,把脑子都过没了。”
    张廷玉面无波澜,说出来的话,却透着森森的寒气,让周道新转瞬就开始发冷。
    两个人已经站在了牢门口,周道新扫了旁边拿着牢门钥匙的官差一眼,道:“你先一边儿去。”
    那官差走了,周道新才扭头看张廷玉,斟酌了一下,似有些犹豫不定:“张兄可否直言?”
    张廷玉心里叹着气,也是无奈,哪里是他给周道新直言?这件案子本来就是张廷玉手里的,要办也是他办。
    “他若是朱三太子,以后随便大街上拉开一个老乞丐,是不是都能说是朱三太子了?要指认前朝宫里的朱三太子,还是找前朝宫里的老太监来吧。”
    张廷玉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周道新也听懂了,只是他看着张廷玉,过了半晌嗤笑一声:“人都是会变的,你也变了。”
    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张廷玉比周道新要明白得多,所以他即便是官阶不如周道新,真要提起张廷玉与周道新来,也是说知道张廷玉的多。
    他手段更狠,心肠更毒罢了。
    如今康熙要这个结果,张廷玉不办,自然还有人来办。
    既然结果都是一样,中间怎么能得利,张廷玉就怎么做。
    心中是否有愧,就不是旁人能知道的了。
    再说了,若是他在这种时候规避此案,那么多虎视眈眈的人,只会让张廷玉瞬间身陷万劫不复之地。
    利禄场上走,他若不杀人,掉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周道新看他不说话,过了一会才朝着大牢门口走去,一旁的差役自动拿着钥匙跟上来。
    两个人前后脚进了大牢,见到了那个老叫花子,现在穿着囚衣,蜷缩在一团被子里,这是周道新看着老人家身体不大好,所以叫人给备的,如今看着却像是讽刺。
    宫里的老太监也是七老八十了,崇祯皇帝吊死景山多少年了?
    吴三桂放清兵入关,又有多少年了?
    当年的朱三太子不过是个稚龄婴孩,找个前明的老太监来看,哪里能认得出来?
    周道新不是不知道,这法子根本就不可能。
    那缩在里面的老叫花子已经生了眼翳,看不清外面的人。
    他只知道有人来了,还是两个,便道:“二位大人,我真的是朱慈焕,不必再审了。”
    张廷玉微微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掌,而后环函问道:“当真是朱慈焕,不是冒名顶替吗?数十年来,多少朱三太子乱党作案,朝廷待你们不薄,为何谋反……”
    周道新回头看着张廷玉,一旁还有笔录官在记着话。他想走,可知道这时候不能走。张廷玉才是对的……
    若是他周道新这一会儿走了,背过脸去就会被人一刀落下,与朱慈焕一家一起上黄泉。
    朱慈焕心知大限将至,也不起来见官,只道:“数十年来,改易姓名,只是为了避祸。清廷有三大恩于前朝,朱慈焕感戴不忘,何尝谋反?”
    张廷玉看了一眼笔录官,只见笔录官还在记,稳了稳心神,继续问道:“哪三大恩?”
    “今上诛流贼,与我家报仇,一也。凡我先朝子孙,从不杀害,二也。朱家祖宗坟墓,今上躬行祭奠,三也。”
    那是年纪老迈的人的声音。
    朱慈焕今年已经七十五的高龄了,改名易姓多年,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有那么多的人打着他的旗号谋反。
    四十六年的时候,一念和尚谋反,朱慈焕流亡在外,本来没有想管这件事。
    他老了,跑都跑不动了,被清廷逼着,一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只可惜,谁让他知道了那一枚血章子出现呢?
    他的孙儿怕是以为一念和尚造反是他在背后,可并不是他……
    朱慈焕忽然之间老泪纵横,却笑道:“吾今年七十五岁,血气已衰,鬓发皆白,不作反于三藩叛乱之时,反而选这国泰民安之时?更何况,所谓谋反者,必占据城池,积草屯粮,招买军马,打造军器,数十年来,我可曾做过此事?”
    说完,他便看向了牢门外,站着许久的张廷玉,而后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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