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笑:“甭管我,你自己个儿忙吧,我就看看卷宗。”
    “您也真是勤恳,咱们府衙老爷都没您来得勤快呢……”主簿随口说了一句,便开始忙碌起来。
    他将手里的蓝皮大簿子按着书格的位置码放好,等到了名人志的时候,手肘没当心,将旧年的本子碰落了,正好到了张廷玉脚边。
    张廷玉看他手里还放着一大摞的东西,便俯身将那几本堆着灰尘的县志给拿了起来,没料想手指刚刚一动,不小心翻开了一页,就忽然愣住了。
    崇祯十四年的乡绅大商?
    那主簿放好了本子,回头来看张廷玉拿着本子,顿时吓了一跳:“您别捡,您别捡。小的来,小的来!”
    说着,将张廷玉手里的县志给拉了回去。
    张廷玉却忽然面色一变,道:“让开。”
    话音落了,他将之前自己拿着的那一本县志翻开,江宁辖地极广,可本地在秦淮内外,也不过一个小地方,所以县志也在这里。
    他翻开方才的那一本,前后翻了许多,将崇祯后的对到了康熙初,只有这一个叫做沈天甫的,乃是大盐商,盛极之时满河上下都是沈家大船,一条运河满满当当个个挂着沈家商号的船帆。
    张廷玉扔了卷宗,回头走了两步,嘴上道:“忙你的去吧。”
    府衙主簿简直觉得张廷玉这人古怪,也不敢多留,连声说着告退了。
    张廷玉这里,却翻开了自己先头所看的卷宗,正是沈天甫逆书敲诈一案。
    细细比对这人的生辰年,不是方才县志之上看见的那个沈天甫又是谁?
    根本就是一个人!
    这么明晃晃摆着的一个富商之家,怎么会为了区区两千白银去勒索一个内阁中书?
    整个案子都很荒谬。
    张廷玉锁着眉头,翻了后面满门抄斩的记档,沈家上上下下二百三十六口,尽数伏诛。
    可是抄家抄出来的东西,也的确不少,可……
    与一个名传江南,身家至少数百万银两计的富商,太不相符。
    这一案,乃是以“文”获罪之中,继吕廷龙明史案之后,最大的一桩案子。
    以文获罪,乃名之曰“文字狱”。
    古往今来,朝朝代代都有,不过本朝更……
    张廷玉想到了什么,忽然去看沈家抄斩时候的名录,浩浩一个大家族,全是沈字为开头,从沈天甫开始,便是他的五个儿子,两个系嫡出,不过一个尚还年幼未起名,另两个年幼已经入了族谱的小孙子。
    一家老小,不论男女,全杀光了。
    张廷玉翻着,又想起自己手里这一桩案子,却不知要牵连多少无辜之人了。
    缓缓地将卷宗放了回去,张廷玉看时间不早,这才回了别院。
    与父亲和两个弟弟一起用了饭,回屋的时候那脸色才终于沉了下来。
    顾怀袖感觉出他不大对劲,只是前面看着大家都在用饭,一直没说。
    如今回了自己的屋,只压低了声音问:“乱党的事情,不是已经有了眉目吗?”
    “……有是有了,可查得累人。”
    张廷玉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坐了下来,两手交握到一起,忽然抬头看着顾怀袖:“我想着……兴许用不着‘罗玄闻’那边的网了,前面是撒网捕鱼,现在我找到了一剂毒药,能顷刻之间置沈恙于死地,你想听听吗?”
    不仅是置沈恙于死地,连着他如今的所有产业家族,都将被拔起,如狂火过境,余灰都剩不了。
    张廷玉闭了闭眼,握紧手指,又道:“只是法子太过阴毒……乃是冤上加冤,我竟有些许不敢下手……”
    ☆、第一九九章 喜脉
    早年沈恙发迹的时候,还有人奇怪,这个人原本是当账房先生的,忽然之间哪里能有那样多的钱做生意?
    那时候,顾怀袖他们才刚刚认识沈恙,听着有关于沈恙的种种传说,都知道大家都叫沈恙“沈万三第二”,意思就是沈恙生意很大,脑子很聪明,有很多钱。
    这样的人,根本就是江南的财神爷。
    这十来年过去,几经沉浮,起起落落,也不是没有过低谷,可现在他还是坐在整个江南最高的位置上,捧着最赚钱的聚宝盆。
    张廷玉只将自己看到的东西,说给了顾怀袖:“原本的巨富沈家,沈天甫乃是掌舵人,好好的生意做着,为了区区两千两银子,勒索当朝内阁中书,你觉得可能吗?要紧的是,最后沈家还被满门抄斩,卷宗上不曾有一个字提到沈家乃是巨富之家。就是最后抄家,也没抄出多少钱来,大多都是屋里的摆设,一些器具,再值钱,看上去也不过只是一个富户,跟‘大盐商’这三个字比起来,分量可低多了。”
    向来抄家的时候,下面的人手脚不干净,会拿一些东西,可若是大宗大宗的东西对不上,必定是上面的人搞鬼。
    若是连上面的人都不知道,那么就是被抄家的这一家子作了什么手脚。
    听着张廷玉这话,顾怀袖也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沈恙的钱,很可能就是这里出来的?”
    “沈恙这个人满身都是谜,他做生意发家的那一笔钱很蹊跷,我不确定他的钱是哪里来的,只是我说了……”张廷玉顿了一下,两手十指交叉到一起,“我说过,这是一条毒计。”
    顾怀袖悚然一惊。
    她先头还没明白张廷玉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却是忽然之间懂了……
    “你是想不管是不是,直接栽赃到沈恙的身上?”
    跟南明有关的案子,不管是什么,都是犯了皇帝的忌讳,从来不会有轻判的时候。
    若是张廷玉自己收网,牵连不会比这个广,可是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件事若是能跟沈恙扯上关系,沈恙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都是姓沈,还有一笔来历不明的发家的银子,更难说这几年生意上是不是还有什么秘辛。之前还说沈天甫的两个嫡子之中,有一个年幼的还未命名。
    在张廷玉这里,沈恙是不是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能不能跟沈恙牵扯上关系。
    身处在张廷玉这个位置,拿住了这样一个要害的把柄,再想要害沈恙,何其简单?
    只要他昧着自己的良心,随意找个由头就让沈恙万劫不复了,可他能这样做吗?
    张廷玉忽然仰了脸,抿了唇,末了却道:“若是我真这样做了,日后定然是功成名就,心狠手辣胜过任何人,什么大事办不成?当下一个张居正也未必不可以……”
    顾怀袖却了解他,笑了一声:”只可惜,你做不出来。”
    “可我很想这样做。”
    张廷玉望着她,然后伸出自己右手食指,毫不避讳地指着自己的心口:“我,张廷玉,想诬陷他。”
    不仅是诬陷,甚至想要沈家满门抄斩。
    只是内心深处的欲i望,终究还是要服从理智的。
    张廷玉不能做,也不是怕若有一日东窗事发如何如何,而是……
    迈不过自己良心这一道坎,昧着良心做事,这才是本事人。
    张廷玉再本事,还是张英养大的……
    多想不择手段阴谋害人一回,可这样的事情做来实在是丧尽天良。
    沈恙经营官盐,无罪;经营茶米布,无罪;错就错在私盐这一条上。
    可这些罪名,都比不过当年沈天甫伪造逆书勒索朝廷命官一事更大,更何况若他真要诬陷沈恙,沈恙就会成为沈天甫的儿子,若是再将他贩私盐的事情抖出来,那就是罪加一等,抄家灭族只在张廷玉翻手覆手之间。
    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权力的诱惑,还有除掉自己仇家的那种欲i望……
    要忍住,何其不易?
    “我真难啊……”
    张廷玉闭着眼睛说话,说出来的是真话。
    他真难。
    若是这个时候出手了,以后也不用想盐帮那边的网是不是能收得起来,一个心腹大患顷刻之间可以灰飞烟灭。
    顾怀袖走到他身边来,两手放到他肩上,只道:“若是你不累,又哪里是张廷玉?”
    天生的劳碌命罢了。
    张廷玉自己也笑。
    这一条线,终究还是被张廷玉给放下了。
    他也没有说要给沈家翻案,牵扯太大了,几百名官员的名字,都在沈天甫“伪造”的逆书上,要真查下去?这些官员会不会是无辜的?又到底有没有人参与了构陷沈天甫?甚至皇帝当年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卷宗上这些都是不会说的,张廷玉更不会贸贸然地做出什么举动来。
    知道就知道罢了,想想沈恙不太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至于他有什么谋划,都与张廷玉无关。
    两个人坐在屋里说了好一阵,张廷玉也不再想这件事情。
    南明乱党还等着张廷玉去抓呢,多的是问题等着他处理。
    沈恙这件事,不过也就吸引了他一时的心神,想想就放下了。
    乱党那边抓来了不少的人,有的人知道的消息还比较多,不过有几个嘴硬的,周道新还在审。
    这一回组织叛乱的乃是一念和尚,常年在禅寺之中修行,认识了不少的文人,甚至还有许多人跟一念和尚探讨过佛学,可没想到现在谋反的人竟然正是一念和尚!
    于是,太子立刻跳了出来,说当年在点禅寺,有人想要在茶水之中下毒,跑了个老和尚,必定也是此人。
    皇帝的銮驾刚刚到常州,听见下面报上来的消息,立刻着令严加审问,必定要问出此人的踪迹来。
    也许,这个一念和尚就是朱三太子。
    可张廷玉不这样觉得。
    朱三太子固然是七老八十的人,可先前这一伙乱党忽然停下来,停止了刺杀皇帝的谋划,像是知道了什么消息,紧接着到处找一个老叫花子。到底是这个老叫花子就是通风报信的人,还是……这个花子,就是朱三太子呢?
    乱党们都打着朱三太子的旗号谋反,可现在还没人发现真正的朱三太子谋反。
    每个说是朱三太子的人,都不是朱三太子。
    真正的朱三太子,肯定不想自己被人找到吧?
    怎么算,都是疑团满满。
    张廷玉索性待在府衙那边,看着周到新审人。
    顾怀袖就在屋里料理家务,时间太短,一不够去桐城来回跑一趟,只说哪年有空了带张若霭回去拜拜祖。
    张英教着孩子读书识字,也给张若霭讲做人的道理。
    张若霭很喜欢张英,觉得他白胡子长长很有意思,常常乐得张英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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