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直是怀疑康熙联合着张英故意来整自己,怎么偏偏给自己配了这样一个主席?
    要他对着佟国维这一张脸,还不如让张廷玉回家抱孩子去。
    偏偏佟国维一句话也不说,张廷玉脾气也上来,照样一句话不说。
    管你旁的桌子怎么热闹,他们这一桌两个人浑然像个死人。
    一直等宴席将散,进士们各自得赏宫花一枚,小绢牌一面,上书“恩荣宴”三字。
    小绢牌到张廷玉手里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是独一份的银牌,拿在手里掂了掂,一旁的佟国维便冷笑了一声:“自负才高,迟早跌跤!你爹张英,怕是还没把你教透,你就敢来朝堂上混饭吃了。”
    张廷玉终于等到这一位巴不得把自己吞下去的佟国舅说话了,他笑眯眯道:“多谢佟国舅提点,下官谨记于心,不敢忘怀。回头定然与张大学士好生探讨您之所言。”
    佟国维被张廷玉这话噎住,一想起那一日隆科多带回来的那被打得不成人样的小妾,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儿子的小妾被打了不说,竟然还被纳兰明珠参上这么一本,不是要人老命吗?
    好个张廷玉,看你得意到几时!
    佟国维拂袖而去。
    张廷玉则拈着那一枚宫花,正好逢着皇帝带着诸位皇子过来,停在他跟前儿。
    康熙看他拈着那宫花,忽然笑道:“这是准备带回去给你家那刁民的?”
    张廷玉先是惊异地讶然了一瞬,才忽然失笑垂首,道:“真愧煞微臣,万岁爷火眼金睛,臣不及。”
    他是没想到康熙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你家那刁民”,想来对顾怀袖也是印象深刻了。
    其实康熙对那么多年之前的事情并不是很有印象,只是记得那一日的美味,因而对顾贞观家的姑娘、张家的二儿媳妇、当年写过特别丑的字和特别好的诗的顾怀袖,印象稍微深刻了一些。
    结果前一阵出了佟国维儿子隆科多小妾被掌掴一事,下朝来其实也能听见不少的风言风语,皇帝又不是聋子,这一来轻而易举地就把张家二少奶奶与那打人者联系起来了。
    刁民就是刁民,看样子还是他这九五之尊铁口直断,从无错漏。
    康熙不由得得意了几分,又见自己这会儿猜中了张廷玉的心思,心情大好,一摆手便道:“一枚宫花算什么?这都是给状元戴的,妇人要戴的是女人们戴的花。三德子,去内务府那边寻几盒,晚些时候给张翰林这边送去。”
    “嗻。”
    三德子喜笑颜开地应了。
    张廷玉一掀袍子就想谢恩,不料康熙一摆手:“免礼,今儿高兴,各自跪安回家去吧。”
    说完,就背着手去了。
    后面跟着大阿哥胤褆、太子胤礽、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
    看着的时候,人人都是目不斜视,可是却在走过去了之后有很多人回头看了一眼,到底还是四阿哥反常地弯弯唇,随后又恢复到一脸的冰冷了。
    市井刁民。
    竟然还得了赏?
    真是张廷玉一人夺魁,连着刁民也升天了。
    张廷玉这才有了空闲,与众人一道离开了宫禁,出了宫门。
    季愈终于敢跟张廷玉说话,“今日真真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往后还要靠衡臣兄多多提拔了。不对,今儿该叫做张翰林!”
    张廷玉摇头笑,这季愈倒是个自来熟的有意思的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俩都深知这道理,于是一笑,并肩而走。
    后面跟着的是王露和汪绎。
    汪绎这一回殿前失了仪容,王露则是自己与张廷玉辩论的时候落了下风。
    王露还好,原本就是个探花,已经是翰林院修编,即便是落了下风也没人说要把他黜落下来;可汪绎就倒霉了。
    朝考馆选,一般有两种进去的办法。
    一个是文章写得漂亮,称之为“文入选”,还有一种是人长得漂亮,称之为“人入选”。
    寻常而言,能入朝考的人,文都不差,那么“人”就成为相当重要的一点了。
    你说你长得丑?
    真真是抱了个歉!
    咱们翰林院啊,收不下丑人!
    真心的,往后咱们院里的翰林可都是要当高官的,在皇帝面前晃的人要是长一脸的大麻子,谁还能让你当官啊?
    老的,不要!
    丑的,不要!
    气质猥琐的,不要!
    让皇帝看了生厌的,咱们通通不要!
    你汪绎?万岁爷说了,见了你这人面目可憎!
    咱翰林院啊,不要你!
    得。
    汪绎朝考成绩虽好,终于还是落榜了。
    今日汪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恍恍惚惚地出了宫门的。
    王露在他耳边说着话:“汪兄,你也不必太过在意,那张二乃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迟早你能翻身再起……”
    “啊啊啊——”
    汪绎终于忍无可忍,疯狂地抱着自己的头大叫了一声,竟然一把推开了王露,“你滚!”
    王露整个人都被推到桥上成了个大马趴,顿时骂出声来:“好你个汪绎,到底干什么呢!”
    此刻这边的变故,已然被众人看见,一下就有人大叫一声:“汪绎受不了刺激,疯了!”
    “汪绎疯了!”
    “天哪他疯了!”
    “快,他要干什么!拦住他!”
    ……
    张廷玉与季愈转身过来看,正好逢着汪绎冲上来,指着张廷玉鼻子便骂:“你张廷玉面厚心黑,哪里敢叫你张廷玉,不若改名叫张心黑!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处处打压于我?!”
    他红了眼,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本该是如何高兴的事情?
    汪绎本以为自己能够连中六元,不想被张廷玉破坏,连最后这一场至关重要的朝考也名落孙山!
    张廷玉何其狠毒,若没有这人,他定然已经成为这大清朝头一个连中六元之人,光耀千古了!
    “你说啊!”
    所有人都愣住了,皱着眉头看汪绎,只觉得这人太没风度,发生这一点事情竟然就要指着人家的鼻子骂。
    且不说一开始是他来挑衅人张翰林,单单说后面张廷玉根本没有任何的出格之举,全是汪绎自己步步紧逼上去,让张廷玉还击……
    其实从头到尾大家都觉得张廷玉没做什么呀!
    没做什么竟然还要被你这样指着鼻子骂?!
    娘的,你汪绎算个什么东西啊?!
    我呸!
    不少人心头都对汪绎鄙薄不已,已经有人低声骂了起来。
    然而这些只是更加刺激了汪绎。
    他恶狠狠地瞪着张廷玉,“你说啊——”
    张廷玉轻轻地将那宫花掐在指尖,轻轻一转,笑了一声,觉得颇为有意思:“我张廷玉,与尔……无话可说。”
    说罢,张廷玉转身而去。
    姿态何其潇洒!
    人家压根儿没把你汪绎放在眼底!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啊!
    张二公子父亲是张英大学士,自己是江宁乡试的解元,又是今科殿试的状元,乃至于馆选的朝元,被皇帝破格青眼相中的,你汪绎跟人家比?
    呵呵,鸡蛋碰石头,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现在还叫人说?
    说你个鬼啊!
    谁都知道你已经失去理智了,再理你,有毛病啊?
    不少人都笑了起来,又觉得张二这一句“与尔无话可说”实在是一语双关,精妙至极!
    不是一类人,不在一块儿说话!
    这是在讽刺汪绎,两个人在朝考之后便是天壤云泥了。
    汪绎几乎要疯掉,“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你再不站住,我便投河身死明志!张廷玉,你敢背负一条人命吗!”
    张廷玉身边还站着季愈,两个人之间已经有一段路了。
    只听张廷玉道:“投河身死方能明志,那张某静候汪兄明志了。”
    一句话,我张二等着你投河呢!
    说完他还是不回头,直接往前面走。
    季愈已经吓疯了,回头一看,汪绎不堪羞辱,竟然真的“哇哇”大叫一声,“我汪绎乃是张廷玉逼死的!”
    言罢,竟然直接投入紫禁城护城河之中,一下没了影子!
    这一回众人都知道事情闹大了,狂喊狂叫起来!
    季愈发了抖,忙叫张廷玉:“张翰林,要出人命了!你还不赶紧看看?!”
    后面有人哀叫了一声:“人死了!”
    旁边也有人觉得张廷玉不看不好,只道:“张翰林,他死了你不会于心不安吗?!”
    闻言,张廷玉嗤笑了一声,眼神却是冰寒的一片,只是走在他后面的季愈看不见罢了。
    他指尖轻轻点着宫花,想着家里的顾怀袖,满脸杀意之时嘴上却悠然而冠冕堂皇地道:“我张廷玉自问高风亮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他死他的,与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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