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道新看了顾怀袖一眼,也没在意,开口便对张廷玉道:“我刚进来的时候,听见人说江宁学政换人了。”
    换人了?
    张廷玉一怔,“换了谁?”
    学政管理的便是平常的乡试,现在是康熙三十一年,乡试是三十二年秋,会试则是三十三年春,一般皇帝重视的地方会指定一些大臣担任乡试主考官。张英、李光地便是汉臣之中频频被点中的人,只是每一年负责的地方都不一样而已。
    现在时间没到,怎么平白换了人?
    要紧的是,如果换的人不是关系重大,周道新没道理拿出来说。
    周道新早就住到琉璃厂旁边,跟张廷玉是在一次买徽墨的时候认识的。毕竟周道新性格古怪,张廷玉也不是什么性子正常的人。
    两个人算是不打不相识,竟然也成了至交。
    在明珠府的吟梅宴上,却只是有意无意装作不认识而已。
    张廷玉不想在张廷赞在场的时候,让人知道自己其实还认识别人。
    平日里跑出去浪荡也就罢了,结交周道新这样的奇人异事,怕还不被府里理解的。
    周道新也觉得张廷玉这人有点意思,别人都说张二公子不成器,可周道新就乐意结交这样的人。
    人说奇才鬼才都是各有各的想法,周道新跟张廷玉虽性格差距挺多,可内里风骨却有共同之处。
    知趣相投,才可结为知己。
    周道新只一笑道:“江宁学政赵子芳,与张英老大人乃是同一年的进士,只是一个步步高升,一个外派出去做了多年的官。我听闻,这个赵子芳与张英老大人素有仇怨,早几年便狠参过张大人几本,只是没了消息罢了。”
    现在这个跟张英有仇的赵子芳忽然被提拔上来,也不知道是哪一边搞的鬼。
    没人在皇帝跟前儿吹风,那是不会有这个结果的。
    周道新兴味得很:“若我没记错,衡臣兄说,明年要去江宁乡试,我看是棘手了。”
    顾怀袖站在窗边听着,也不知为什么心紧了一下。
    这周道新的一张嘴,真的挺毒,可不得不说这人说话是说到点子上了的。
    顾怀袖也记得有这件事,张廷玉明年要参加乡试,若是过了,那就是后年的会试,顺利地进入仕途。可若有这么一档子事儿,科考舞弊案年年都有,每年都有人莫名其妙地落榜。
    这倒也罢了,好歹张英也常常是主考官,可问题是……
    张英愿意让张廷玉考中吗?
    现在府里就一个张廷瓒撑着,张英此人则深谙韬光养晦之道,忌讳着树大招风,本来汉臣在朝中就处于弱势,要是一门出好几个进士,那风头盖过满人,定然要树敌的。
    皇帝也未免忌惮下面臣子势力太大,要出手打压。
    到底君心难测,张英是步步为营。
    这赵子芳若真要为难张英,怕是张英也只能认了这个亏,出于种种考虑而不会与同僚赵子芳撕破脸。
    顾怀袖这么一推测,真是惊心动魄。
    她没忍住转过身,看着周道新,这人肯定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否则不会跟张廷玉说。
    张廷玉又怎么会不明白?
    他端着茶杯的手顿时握紧了,又慢慢将茶杯放下,搁在了桌上。
    “若真是遇上,也是无奈之事。”
    周道新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衡臣兄有个准备。”
    好事多磨这样的话,真不是这时候能说得出来的。
    两个人只管喝茶,又聊了聊外面的事情。
    说到去年因为字好被点成了状元的戴有祺,听说已经隐居去了,倒是那黄叔琳等人混得风生水起。
    张廷玉道:“当今圣上喜欢写得一手好字的人,可光有一手好字也是不行。”
    一手好字可登高,一刹失足跌万丈。
    有得必有失罢了。
    周道新道:“我这会儿要去李光地大人的府上,不多聊,先告辞了。”
    “慢走。”
    张廷玉起身,又看周道新躬身走了,这才回头看顾怀袖。
    顾怀袖握着一杯茶在窗边,她绾着堕马髻,显得细瘦高挑,一袭秋香色百蝶穿花马面裙,透着春意的明媚,外头微风吹进来,却是眼波流转。
    她抿了唇,不知说什么。
    原以为这周道新来,应该是件好事,毕竟这人除了爱好奇怪之外,说话似乎也很风趣幽默。
    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说了这样一个消息。
    顾怀袖心里都不舒服了,可张廷玉面色如常,他只朝她伸手,拉她过来:“万事皆有定数,强求不得。赵子芳此人我听说过,阴鹜刁钻,迟早出事,不急。”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话,张廷玉便忽然道:“我看府里是越来越乱,不如找个机会回了江南去住,反正乡试也在那边。三年一回地跑,累得慌。”
    “去江南?”
    这倒不是不可以,只是……
    张府这边,怕还没那么容易。
    顾怀袖心知他也是不想在这府里待了,只笑他道:“明明是你自己想往江南去了,却又要赖上我,这样的张二爷我倒是头一回见着。”
    张廷玉悠然道:“天生没脸没皮,好游名山大川,江南好风光,不如择日而去?”
    “那便择日吧。”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顾怀袖也不喜欢张家,不过这机会还要慢慢找。
    夫妻两个只要一条心,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分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张廷玉必须要顾及着张廷瓒的面子,更何况他虽跟吴氏关系不好,到底还是个孝顺的人,不能不管不顾地走。若真是抛开一切走了,回头怕是千夫所指。
    顾怀袖估摸着是之前看西湖景的时候,张廷玉就转着这心思了。
    一壶茶见底,张廷玉也不在这里多坐,出来就往楼下走。
    廖逢源竟然又站在了柜台后面,拿着一直茶杯,里面装着一些干茶叶。
    他就用自己微微透着富态的手指,一根根轻轻搓着手中的茶叶,一脸凝滞的忧虑。
    来的时候就见着这一幕了,回来的时候也见着,张廷玉就起了好奇:“掌柜的近日似乎有忧愁之事?”
    廖逢源之前看周道新下来了,还没料想张廷玉也下来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茶叶这生意真是越来越难做了。”
    “年年南来北往,这茶叶过一趟大运河就要翻个三五倍的价,又怎会难做?”
    更何况,廖逢源还是万青会馆的副会长?
    苏杭一带的商人,都聚集在这里,一般来说,会形成一个小地区的商帮,众商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便能相互探寻价格成本,直接定价,保证了各茶行茶叶标价的稳定和大致相同,这样大家做生意也正好。
    一般来说,到了廖逢源这个位置,不可能担心茶叶生意难做。
    可张廷玉现在看到的,竟然是廖逢源的满脸为难。
    “唉,我私底下给您一句话。”
    廖逢源白白的手指上全是漂亮的茶叶,一根一根裹着的,一看便知道是好茶。
    他这一回用了一个字,“您”。
    这可不一般,至少说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廖逢源没把张廷玉当做一般的茶客。
    他五根手指来:“从江南那边运茶叶过来,成本不说,算上咱们茶行这边还要再翻个一,过来咱好歹要赚钱吧,又是一。张二爷您要也看见了,这还有三呢?”
    他数出一个“一”来,就掰一根手指下来握住,最后剩三根手指竖着。
    廖逢源眼底带着些微的嘲讽,又是叹气又是好笑:“剩下的这三,都是过河钱。”
    过河钱?
    顾怀袖没听说过,颇觉新鲜。
    若是照着廖掌柜的这样说,一文钱的茶叶,从茶农的锅里出来,再运到北边,就要变成六文钱,其中一文是茶钱,两文是茶行卖茶给茶农的利和茶行本身的利,剩下的一半在哪儿?
    就过河用了。
    这就跟顾怀袖知道的过路费一样,收得可真黑。
    可这过河钱,是怎么出去的?
    张廷玉也知道应该有下文,可廖掌柜的看了看张廷玉,嘴巴一张,末了却又紧闭,道:“张二公子怕还是不知道的好,唉,我就自己一个人糟心吧。”
    看掌柜的这样,应该是不想说了。
    张廷玉也不强求,与顾怀袖辞别了廖逢源,这才出来。
    远远地,阿德跟青黛站在马车旁边,一个坐在车辕左边,一个在右边,朕百无聊赖地四处看呢。
    顾怀袖与他一面往那边走,一面道:“不问清楚,不要紧吗?”
    张廷玉摇摇头:“廖掌柜的这话说了一半,未必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不能告诉我,那也就是与我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了。你可知道过河钱怎么收吗?”
    顾怀袖不懂,她摇了摇头。
    张廷玉背着手,已经走到了马车旁边。
    阿德一下站到地上,躬身喊了声“二爷二少奶奶”,青黛也已经起来了。
    张廷玉与顾怀袖直接上了车,到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继续往下面逛的必要了,两个人坐进车里,顾怀袖便问他:“怎么收?”
    张廷玉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指节轻轻地叩击着,“大运河从南到北,分成各个河段,有时南高北低,有时西高东低。水流方向并不一致,要紧的是商船过往,只能通过闸门调节各个河段的水深,此河乃因漕运而兴盛,除了运输漕粮之外,如今却是商船来往频繁。所以,每过一个闸门,便有河道衙门来收过路钱,过大运河,便叫做过河钱。”
    这个闸门调节水深,只是用于某些特殊的河段,更多的时候这些闸门只是为了治理水患。
    河工之事颇为巧妙,康熙也一直很重视,几次南巡,都是把河工放在首位的。
    可过河钱这事,却是皇帝根本管不到的。
    每个河道总督上任都要收钱,这一任河道总督名为靳辅,乃是一位治河能臣,可为什么廖掌柜的会说过河钱已经三倍于茶叶本身价值?
    过河钱每年都收,所有商旅都习惯了,可唯有今年的生意难做,难保不是运河上出了什么差错。
    可这件事跟张廷玉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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