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袖温声道:“婆婆,事情是这样的。”
    她这泉水一样清澈的声音,真是说不出地好听,可见过方才她那翻脸架势的人,都跟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喘不过气来。
    越是看着温柔,越是可怕。
    美人的脸,蛇蝎的心。
    恶毒也就恶毒了,只要能过得舒服,顾怀袖其实也不大在乎。
    “方才儿媳打这里经过,结果有个不长眼的小厮往地面上泼水,污了我的鞋。这不是以下犯上吗?我想着咱府里是尚书大人的府邸,规矩森严,哪里有下面小厮能冒犯主子的理儿?即便是我心善,想要放过他,也是不能够。问得了一二个下人,知道冒犯上面主子只需要杖责四十,索性让人打了。”
    顾怀袖纤细的手指一转,笑意嫣然,“喏,婆婆您看,在那儿呢。”
    吴氏听着顾怀袖这话,心里虽不舒服,可终究挑不出错儿来。
    即便是她走在路上,被人泼了水,也是要发作的。
    可顾怀袖嘴里说着她自己是个心善的,出手就是杖责四十,还说是府里的规矩。
    已经把规矩抬出来压她这个婆婆了,到底是敌是友,还不清楚吗?
    吴氏只想冷笑,她不经意地顺着顾怀袖手指的方向往那边一按,长凳上趴着的那个小厮背后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吴氏见了,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是一个信命的人,最见不得这样血腥的场面。
    “……你!不过是一个小厮,你怎这样心肠狠毒?!”
    这都直接骂顾怀袖心肠狠毒了,顾怀袖也是笑了。
    她没等张廷玉说话,便截了话:“婆婆这可是错怪怀袖了,怀袖一直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遇见张二公子这样的好夫婿,心里爱得紧。儿媳想着,既然已经是张家的人了,自然也要为咱们张家做一点事情。今儿我这陪嫁厨子似乎因为什么事儿冒犯了四公子,所以我亲自来训斥他,教他规矩。没想到,四公子竟然也出现在这里。”
    顾怀袖到底想说什么?
    吴氏有些听不下她的絮叨,就想要打断她。
    可顾怀袖正说到关键的点上呢,她看了一眼在冷风里面色有些发青的张廷瑑,“您说,四叔年纪还小,这大雪天,入了夜,外头正冷着呢。瞧瞧,四叔的脸都被冻青了!儿媳这一看,不就着了急吗?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做奴婢的,儿媳也是头一回见识了。就算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也该顾念着自己主子的身体,哪儿有大冷天把主子往屋外面带的?”
    浣花听着,只觉得眼前一黑,她想要给自己辩解,可但凡她要一张嘴,阿德的手便高高地抬起来。
    吴氏肝火上涌,差点被气晕过去。
    她连忙招手叫了张廷瑑来,虽然知道顾怀袖话里肯定有夸张的成分,可她最心疼这幺儿,平时生怕磕了碰了。
    道士可说过了,四公子鸿运当头,是整个家里的福星呢。
    “廷瑑,让娘看看……”
    吴氏招手叫张廷瑑过来,才发现他身上披着的是二儿媳的披风,这件披风她还是见过的。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儿媳肯定不是什么善类,分明是以这件事为借口,惩处了浣花。
    吴氏真是厌恶极了这顾怀袖,可另一面,手一摸到张廷瑑冰冷的脸颊,顿时气急:“好个不懂事的丫头片子!纵使那天塌下来,也不该叫四公子在这个时候出来,说了要你好好照看四公子,你干什么吃的!长安,上去给我掌她嘴!”
    阿德一撇嘴,终于让开了路。
    这时候浣花瞧见阿德离开了,立刻扑在地上,磕头讨饶:“老夫人,老夫人饶命!您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是今天傍晚时候二少奶奶的厨子顶撞了四公子,四公子罚他跪在这里反省,现在想要出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所以奴婢才带着四公子出来了。实在不是奴婢的错!”
    顾怀袖冷笑一声:“即便是四公子要来,你也该拦着,你身为四公子的丫鬟,本来就该照看着四公子,他是个十岁的孩子不懂事,你也跟他一样吗?就算是主子有错,也是你这丫鬟撺掇的!咱四公子是个什么样伶俐的人,能跟你这蠢货一样?!”
    声色俱厉地一番反问,让浣花哑口无言。
    她应该怎么反驳?
    根本就没有反驳的机会,因为怎么反驳都是错!
    顾怀袖一番话,就已经堵死她所有辩解的可能了。
    她撺掇着四公子出来是她的错,四公子要出来她没有阻拦,也是她的错。
    只要四公子现在是站在这里,那就是她做下人的不认真。
    更何况,顾怀袖故意说了四公子是伶俐人,如今竟然搅和进下人的糊涂账里来,多不光彩?
    吴氏兴许是个糊涂人,可她身边的长安跟王福顺家的却都是崇明人。
    吴氏能在府里安生过这么久的日子,与她这两个出色的左膀右臂有不少的关联。
    长安是个精明丫鬟,她看了那还在雪地里瑟瑟发抖,摇摇欲坠的小石方师傅,想起之前收到的消息,便知道四公子是被浣花这小蹄子给利用了,当了枪使。
    左右不可能是主子们的错,这件事上也根本拿不住二少奶奶的把柄,少不得要牺牲掉浣花了。
    她刚刚打定主意,便听浣花嚷道:“二少奶奶你血口喷人!您分明是记恨着四公子处置小石方,所以报复!”
    “呵……”
    顾怀袖笑出声来,轻轻地侧了一□子,手指一点自己的额头,“你不说我都忘了,这里还有我的陪嫁厨子呢。青黛,去看看,死没死。”
    这凉薄的口气,直接问“死没死”,也真是……
    小石方当真是这二少奶奶带来的陪嫁厨子,而不是仇人?
    多少人暗地里心惊,可也有不少人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二少奶奶自打来了之后,便一句话没搭理过小石方,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浣花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顾怀袖竟然是这样的表现。
    青黛那边拍了拍小石方的脸,暗自压住泪意,勉强平静道:“回二少奶奶的话,还有一口气儿,不过离死不远了。”
    顾怀袖拢在袖子里的手轻轻地抖了一下,浓密的睫毛却垂下来,遮盖住她眼底森寒的肃杀。
    声音平静,悠然,闲庭信步一样优雅淡漠:“原来还没死啊,是个命硬的。浣花姑娘,你真以为一个下人,对主子来说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成?我来了这里之后,原本乃是想教训他的。可偏偏,被你们这一起子命贱的给缠住事儿,现在还没来得及跟我这不听话的厨子说上话呢。谁瞧见我跟石方说话了,尽可站出来说。”
    “谁看见了?站出来说啊!”
    声音陡然拔高,顾怀袖侧着身子,森冷地扫了一圈,与视者莫不低头。
    “唔,似乎没人看见呢……婆婆,您看,我并没有私心,是一心为着府里好。”
    浣花听着,也这样扫了一眼。
    她只觉得所有人都在帮着顾怀袖,可仔细地想想,顾怀袖在此之前,根本不曾提过小石方的事情,没有话柄留给别人。
    站在这里的人,谁又是一点脑子都没长的?
    浣花是眼看着要坏事了,没人敢冒着得罪二少奶奶的风险来说假话,帮助她一个丫鬟。
    浣花忽然面如死灰,连瞪着顾怀袖的力气都没了。
    顾怀袖轻声叹着:“不过是个厨子,没了他,我不还一样吃饭吗?做人,不该把自己看得太重,以为人人都要听你的、围着你转。有句话叫做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这话我赠给你。今儿幸好还是我看见四公子在这里,摸着他额头的时候,整个人都要冻僵了。冻坏了可怎么办啊……”
    “唉,我这人,就是心善,见不得什么打打杀杀的。”
    她转过身,朝着目瞪口呆的吴氏这边一福,蹲了个身:“婆婆,我看着丫鬟兴许也不是有心,方才我已经命人赏了她十个耳刮子,想必她也记住这教训了。不如……就这样放过她吧。”
    好一个“心善”!
    这算是哪门子的心善!
    分明满口都淬着毒汁毒液,说出来的话却想是开出来的花儿!
    吴氏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抬手指着顾怀袖:“你,你……二儿媳妇,你这心,忒歹毒了!”
    若非根本挑不出她话里的错儿处来,吴氏早叫人把这恶毒媳妇儿拖下去打了!
    可是现在,她有这个心,却偏偏找不到任何借口!
    你说她偏心,她就是告诉所有人她偏心了自己的厨子,可逮不着把柄啊!她惩罚小厮,是小厮以下犯下;她惩罚浣花,是浣花不尽心照顾主子。
    这两点,即便是换了吴氏来处理,也不会给他们好看,更何况浣花是真该死?
    可顾怀袖……
    可顾怀袖……
    她根本不怕得罪自己,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发了这么一通威风。
    若是今日压不住这儿媳,往后她这一张脸,又要被放到府里哪个位置上?
    吴氏想着,只觉得眼前一片发花,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立刻惩治了顾怀袖的招数来。
    还是长安知道变通,她那油亮的麻花大辫子垂在胸前,微微躬身一礼:“老夫人,依着奴婢看,二少奶奶心善,是二少奶奶人好,可这件事断不能就这样作罢了。”
    吴氏如今最大的问题,倒不是拿捏住顾怀袖,而是稳住自己在府里的威信。
    她好歹才是现在一府后园里掌权的老夫人,在这件事的处理上万不能输给了顾怀袖,所以必须找一个更震慑人心的方法,先让府里的下人们看清楚到底谁是主子了,往后才更好拿捏顾怀袖。
    她本就是张家的儿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怕什么?
    一步一步来就是。
    兴许因着长安的沉稳,吴氏也逐渐地冷静了下来:“长安可有法子?”
    长安侧过眼,看了浣花一眼,已经见着浣花抖如筛糠,可她权当没看到,依旧说出了这番话。
    “府里贴身丫鬟尚敢如此不走心,难保下面的丫鬟下人更不走心,今儿既然发现了,必得好好处理,方能警醒阖府上下。依着奴婢看,老夫人该好好发落发落这些个小蹄子,免得他们哪一日犯下大错,才追悔莫及。”
    防患于未然,以小来警大,这话拆开来看,句句都是对的。
    可合在一起,顾怀袖听着就简单了。
    她叫人抽了浣花十个耳刮子,却没让人拿住自己的错处,吴氏为了保持自己在府里的话语权,只有两个法子。
    第一,敲打顾怀袖,很明显,这一种没办法实现;其二,做出比顾怀袖更惊人或者说更骇人的决定来,压制她的气焰。
    现在,长安走的明显是第二条道。
    吴氏斟酌了一下,心里又是憋屈,又是愤怒。
    她既厌恶故怀袖,也厌恶浣花,而今没办法拿捏顾怀袖,恰好长安出了这么个主意,倒正好把气往浣花身上撒。
    她厉声道:“说得正是,恰好是我意思。府里今儿来的人也不少,都给我看好了,伺候主子不走心,就是这个下场!来啊,杖责三十,给我发卖出府去!”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甚至有人腿一软,已经跪下去了。
    动辄发卖,如何骇人?
    从此以后,还有谁敢不尽心伺候主子?
    可这一切的起因……
    顾怀袖唇边的笑弧,忽的这么扩大了一点,轻微的波纹荡漾开。
    张廷玉站在她旁边,轻轻拿起她的手,呵着气:“冷吗?”
    顾怀袖一愣,却道:“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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