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袖笑得又是讽刺,又是自嘲。
    “父亲何必冠冕堂皇地说那么多呢?怀袖理解父亲的。终究是父亲的骨肉,即便斩断了关系,也该放她一条生路,甚至为她铺好一条康庄大道。端看她愿不愿意走罢了。”
    顾怀袖声音微微拖长,她笑容温婉地注视着顾贞观。
    顾贞观则闭上眼:“袖姐儿……”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的三女儿,是这样的态度。
    若有一日,给我机会,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像是一个善良的姑娘说出来的话吗?
    正如顾怀袖说的,她从非善类。
    她是两年前,跟顾瑶芳出去买首饰,在无锡城里撞见了顾瑶芳跟太子的事儿的。
    那两人,在屋里搂搂抱抱,卿卿我我。顾怀袖一瞥见那人身上一根黄带子,差点吓得惊呼出声。若不是斜剌里冒出个四阿哥,一把把她拉到墙后面,按住她,怕是顾怀袖早就露馅儿了。
    从那以后,顾怀袖的麻烦就来了。
    那一位四爷是太子一党,不准她多嘴。
    可万万没想到,顾瑶芳当时对外面的人有所察觉,思来想去,只能怀疑到顾怀袖的身上。
    所以结束了事儿,一回府,有关于顾怀袖德行不好的事情,就传开了。
    顾怀袖那时候还不大能忍,几乎立时想要报复回去,可她终究没能够——所有的原因,还不都出在太子跟四爷的身上?
    胤禛似乎也不敢得罪太子,更不敢过问此事更多的细节。
    他们都不确定,太子对顾瑶芳是一时兴趣,还是痴情一片,即便顾怀袖敢冒这个风险报复回去,胤禛也不敢。
    他不敢,但是他怕顾怀袖敢,所以叫人三五不时地来敲打她一番,顺便叫她办事儿。
    齐云斋那白巧娘,伺候过先皇后,也就是胤禛的养母,这一位白巧娘,不是太子的人,而是胤禛的。
    这一位爷,虽还年轻,可肚子里多的是弯弯绕,竟扔了把玉佩给她就当是信物了。
    这近两年,顾怀袖无时无刻不觉得折磨。
    那扳指,定然还藏着什么隐情。顾怀袖从没跟太子的人接触过,她接触的只是四阿哥。
    若那扳指不要紧,太子何必寻回?
    若那扳指要紧,太子自己不知道找人办顾瑶芳的事儿,偏让四阿哥来?
    现在四阿哥是太子的人,办事倒也罢了,偏偏还是不走心地办,隔三五个月才来催一次,哪里又是要办事的样子?
    所以顾怀袖猜,不是太子算计着四阿哥,就是四阿哥算计着太子。
    反正顾怀袖也没接触过太子的人,不知是根本没有,还是她没机会接触到。
    总而言之,顾怀袖之所以必须忍,一者,是他们不知太子的心意;二者,是四阿哥那边有猫腻,怕是在扳指上做文章,但又不大想让太子知道,所以小心翼翼。
    顾瑶芳除了跟太子多一层关系之外,并没有比顾怀袖更多的依仗。这姐妹俩,都魏如蝼蚁,能在如此凶险的夹缝之中生存,不过因着两虎暗斗,得以喘息罢了。
    每到夜里,一摸到四阿哥留下那所谓的“信物”,她便心惊胆寒地睡不好。
    说到底,她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跟一朝的皇子较量。
    遇到事儿,也只能认了。
    一没人脉,二没本事,拿什么跟人拼?
    因着这种种的忌讳,还有四阿哥当初明里暗里的威胁,要她别乱动顾瑶芳,好歹先收拾好扳指的事儿再说。
    可那扳指,保不齐是个烫手山芋,猫腻定然是有。
    顾怀袖自然有办法把扳指拿到,可拿到之后呢?交给了胤禛,胤禛不会过河拆桥?
    她往左走是错,往右走也是错,步步为营,小心翼翼,人前还要装出副乐呵呵的样子,仿佛自己一点也不在意名声不好。
    呸!
    她顾怀袖在意得很!
    今日顾贞观也处理了顾瑶芳的事儿,她再有什么话,也该说了。
    她憋得太久,以至于如今决定说了,浑身都舒坦!
    “那道长的事情,不过是父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不是什么托词,父亲心里清楚。借着道士的口,把林姑娘送出顾家门,又想着她已非贞洁之身,特意为她安排了一个汉军旗的内务府翎长当爹。”
    “若把林姑娘留在咱们家里,她只有死路一条,不是被浸猪笼,就是打发到庄子上,坏了书香门第的名声。”
    “这后路,留得真是干净漂亮!”
    一字一句,把藏在里头的真相剥出来,血淋淋的。
    顾贞观无法辩驳,更无法否认。
    因为袖姐儿一句没说错,句句都插在他心上,也句句都是实话。
    “道士是我找的,林恒大人那边我也已说好了……她,便好自为之啊。”
    好,真是个好自为之啊!
    顾怀袖似乎终于站累了,坐没坐相地坐下去了,手里捏着扇子,用指甲刮着扇面,她状似不经意地接着顾贞观的话:“父亲真是一片的苦心,要送她上青云。只可惜啊,怀袖觉得……林姑娘真不是什么高明的人,她若是不是汉家女,父亲若没辞官,她搭上太子这条大船,那是她有野心,有本事,有手腕。可她背地里做了多少糊涂事,父亲怕是一点也不知的。”
    单那一枚扳指,便不知是多大的祸患。
    若没个什么理由,顾怀袖不会轻易说顾瑶芳鼠目寸光。
    不管顾瑶芳是有意要以这一枚扳指为依仗,或者只是无心之失,将这一枚扳指带走,对顾家而言,都是灾难。
    她看到自己一个人的好处了,却把整个顾家架在火上烤。
    太子跟四阿哥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龃龉,顾怀袖没法知道,可她猜得到那么一点,也就越发地小心。
    这一枚扳指,怕还是四阿哥跟太子之间的成算。
    阴谋总是累人,顾怀袖真希望活着能有不动脑子的那一天。
    不动脑子的人活得轻松,就是命太短;可动脑子的人,兴许能活得长些,就是太累。
    “从汉家的,变成汉军旗的,至少以后就能名正言顺去……”
    这才是一切的因由。
    不说顾贞观现在没官职,就算是有,他一个汉臣,总不能把自己的女儿献给太子吧?可内务府的翎长就不一样了,林恒大人素来是个拉得下脸,惯会逢迎的,怕是林姑娘就有机会飞上枝头了。
    只可惜,要用怎样的办法,才能把人弄进宫去?更何况侍妾格格什么的不少,要立为侧福晋,也是要上报礼部的。
    顾瑶芳?难!
    兴许,这女人凭借着她那一点心计,能走得很远也不一定。
    可对顾怀袖来说,这路都要走绝了。
    顾贞观开始觉得自己老了,他白发苍苍,声音疲惫。
    “你说得不错,我最后为她铺了一条路,走不走得下,看她自己了。袖姐儿,我知道你心底不高兴,我察觉到那些流言的端倪,却没惩罚她,反叫你受了这许多的委屈,而今还心软为她铺着路走,指不定你心里骂我老糊涂,可我……毕竟是她血亲……”
    顾怀袖真想说一句“您不是了”,可话到嘴边,又哽住。
    她又起身,垂眼,行礼:“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跟父亲的作为,怀袖能理解。今儿发生这么多事,女儿也乏了,父亲也好生休息吧。怀袖告辞。”
    说完,她就退了出去。
    顾贞观张了张嘴,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出来。
    顾怀袖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扇子,从回廊上走回去。
    青黛先是回去收拾了一阵,忙完了,就来找顾怀袖,她知道顾怀袖是去探听情况了。
    现在府里都传开了,大小姐跟条死鱼一样,被管家老徐头从老爷屋里拉出来,现在还在屋里折腾呢。
    “小姐,您脸色……好像……”
    顾怀袖停住脚步,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脸色不大好是吧?要好了,才是怪了。”
    她朝前面走,经过园后一个小荷塘,使劲儿用团扇给自己扇着风,可那扇面,却一不小心打在她耳垂下挂着的珊瑚坠子上,疼得她一皱眉。
    一把将坠子取下来,扔进那荷塘里,又折了团扇,也扔进去,顾怀袖咬着牙,心烦意乱。
    一不做,二不休。
    眼见着顾瑶芳什么代价都没付出就要走,她哪里甘心?
    正所谓是一报还一报,两年前一笔债,也该讨回来了。
    “青黛,不回屋了,咱们去看看大姐。”
    顾怀袖脚步一转,便换了个方向,朝着上头走。
    她今日很是反常,青黛猜着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只是不知道严重到什么程度。
    而今瞧着顾怀袖这杀机凛凛的模样,青黛心惊肉跳,赶紧跟了上去。
    顾怀袖要玩一把大的,现在她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一个太子,要玩儿女人,自己还不好好善后,把事儿给了个煞星四阿哥办;一个四阿哥,帮着太子办事儿,也是满肚子的花花肠子,不知算计个什么劲儿;至于顾瑶芳,敢拿人东西,自然也要付出个代价来。
    人人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可这仇不报,顾怀袖憋!
    憋极了!
    沉着脸,她快步走到顾瑶芳那院子前面,丫鬟们都在外面,有的还在小声哭泣。
    顾怀袖扫了一圈,没见到青溪,不在正好,这人是顾瑶芳心腹,有她在反而麻烦。
    屋子里传来顾瑶芳的哭声,骂声,摔烂屋里瓷器的脆响,还夹杂着老徐头偶尔的劝告……真是声声入耳,听得顾怀袖别提多愉快了。
    她懒得跟人打招呼,直接就进去了,站在外面喊了一声:“徐管家。”
    老徐头立刻叫了两个婆子,把顾瑶芳制住,这才有机会脱身出来,往顾怀袖跟前儿行了个礼:“三姑娘好,您这是……”
    顾怀袖雍雅一笑:“好歹姐妹一场,眼瞧着她很快就走,我也不是那冷血绝情的人,就来看看。”
    这话真假如何,只有青黛知道。
    老徐头知道前院的事情比较多,可后院里却是雾里看花,他顶多能感觉到顾怀袖不是那么善意。
    天底下多的是落井下石之人,顾怀袖怕也是其中一个。
    一听见“林姑娘”三个字,老徐头就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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