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什么男女大防,姑且算他是自己的新先生,可这人有本事教自己?逗她还差不多吧。
    “张二公子好。”
    表面上,顾怀袖还是客客气气的。
    张廷玉总算是瞧见顾怀袖这真容了,瓜子脸,下颌微尖,显得脸小,柳眉而杏眼,琼鼻而朱唇——皮相是极好的,名声是极坏的。
    一念及此,张廷玉也顺手回礼:“家兄方才有事,说是大嫂那边请他去一趟,只嘱托我暂时过来守着三姑娘读书习字以作敦促,算是三姑娘暂时的西席。”
    张廷玉话出口,顾怀袖听完,然后她觉得自己很想跟这张家翻脸。
    不过转眼,她就压下了这想法,能逼走一个先生,自然能逼走第二个。张家四兄弟,逼走了一个大哥,来了个二弟,等她再逼走这个,不知那年纪顶多跟自己相仿的张廷璐能不能来?
    自然是不能的。
    所以,基本上逼走这张廷玉,顾怀袖的悠闲日子就有了。
    她忽然展颜一笑,觉得张廷玉不再是面目可憎,“二先生好。”
    二先生又是什么奇怪称呼?
    张廷玉略觉无言,他不是情绪外露之人,只站到了方才自己兄长张廷瓒站过的位置,“还请二姑娘将墨宝借在下一览。”
    墨宝?
    那边的青黛简直要笑弯了腰,她死命憋住,却依旧露了一点声音。
    顾怀袖瞪她一眼,而后微笑着将自己方才写下的字转了一圈,“请二先生过目。”
    张廷玉:“……”
    他忽然理解自己兄长了。
    面对这样的字,是个文人都能崩溃。
    眼前这一张漂亮的宣纸上,用上好的徽墨画了……鬼画符?
    兴许只能这样形容了。
    弯弯曲曲,甚至东倒西歪,她的字,就像是一群醉汉,喝多了,分不清东南西北。
    张廷玉满脸的整肃,只慢慢拿起桌上搁着的戒尺,轻轻用手指指腹摩挲着那竹制的表面,说道:“三姑娘的字,丑虽丑了许多,也不算没救。”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说顾怀袖的字“丑”,也是第一次有人说她还有救,当然——
    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拿起戒尺。
    不知是为了什么,顾怀袖一见到张廷玉拿起戒尺,就开始发憷。
    她心说这张二公子总不至于对女人动手,也算是安慰了自己,只勉强笑道:“张二公子还是第一个——”
    “在书斋里,请三姑娘称在下为先生。”张廷玉打断,并且纠正了她。
    顾怀袖一窒,只觉他死板,原想辩驳两句,可想想又忍了:“是,先生。”
    “你先练练握笔的姿势吧。”张廷玉自顾自说着,踱了两步,“自古字如其人,三姑娘天生丽质,字却不该如此难看。字歪,人歪,乃是姿态不对。”
    你握笔的姿势不对!
    顾怀袖自动翻译,嘴角微微一抽。她一站在书桌前就懒洋洋不想动,跟没骨头一样。
    可张廷玉要求了,她也不敢没反应,便站直了去提笔。
    她手刚刚伸到半路,指尖刚刚碰着那湖笔,便听得“啪”一声响。
    张廷玉戒尺落到她手背上,平淡道:“身要直。”
    “我已立直,你为何动手?”
    顾怀袖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手背上立时红了一条楞子,抬眼便瞪他。
    没料想,张廷玉一袭青袍,面如冠玉,那薄唇虽轻轻勾出些弧度来,可绝无半分笑意。一双狭眼没了温和,显得严肃而略带森冷,手中轻轻翻转着戒尺,只这样看着她。
    “戒尺,以戒为尺。戒者,告诫,规劝,戒除;尺者,度量,规矩,方圆。”张廷玉声线微平,“在下以尺戒三姑娘,先生以尺戒学生,有何不妥?”
    ☆、第六章 鸡蛋与书法
    生平头一遭,顾三觉得自己是眼睛被鹰啄瞎了。
    她看走了眼,原以为这张廷玉是个翩翩温和公子,不成想竟然是披着羊皮的狼。
    对着女人他也狠得下心去动手?
    顾怀袖想要反驳,看看那戒尺也只有认怂,低声嘀咕一句“打女人算什么本事”,却还是重新站直身子,努力打直了脊背。
    “起笔。”
    张廷玉看了一眼,似乎觉得可以了,便这样吩咐她。
    顾怀袖心里那个憋屈,恨不能在张廷玉脸上画个大王八。她抬手就去抓毛笔——
    “啪!”
    又是一声响。
    顾怀袖吃痛,猛地缩手回去,疼得那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右手手背红了一片。
    她终于忍无可忍,怒瞪张廷玉,“你这人怎生老是打我!”
    张廷玉面不改色,温声道:“笔不当以抓,握。”
    “……”顾怀袖真的快崩溃了,她右手拢在袖子里,不住地揉搓着手背,试图缓解疼痛。
    那边的青黛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初来顾家的西席,又有哪个敢对细皮嫩肉的顾家小姐动手?早在张廷玉落下第一尺的时候,青黛就已经吓得呆住了。
    直到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脚往里一迈,便喊道:“二公子——”
    “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出去。”张廷玉连目光都没转一下,话是对青黛说的,却还看着顾怀袖,仿佛在等她下一步的举动。
    顾怀袖抿唇,眼底终于压抑了几分寒气。她望着张廷玉,自问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本想要继续争辩,甚至去他老子张英那里打他小报告,可当日茶肆之中的话忽然浮出来。
    心里带了几分狐疑,顾怀袖微一皱眉,回头看了畏畏缩缩已经退出去的青黛一眼,只觉得这丫头卖主求荣。她抬目,眸光微动:“先生那一日在茶肆外,当真是什么都不曾听见吗?”
    “不曾。”
    张廷玉摇摇头,不过转眼又补了一句,“三姑娘三番两次地问在下,莫不是您在茶肆之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顾怀袖咬牙,暗道这人惹不起,心机深重,不是个手段弱的。
    说这人什么也没听到,现在的顾怀袖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的。只是对方给下自己下套,反问她是不是在茶肆之中说了什么,她若是承认,这不就是自己给自己下套了吗?如今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要顾怀袖怎么说?
    张二公子,太难缠。
    她斟酌着言语,正准备开脱自己,张廷玉看她神情闪烁,早已经将她心思猜了个大半,“起笔。”
    “……”
    一句话堵在喉咙口,顾怀袖还没来得及说,这张廷玉就已经换了话题,她几乎没反应过来。
    怔了半晌,待张廷玉重复“起笔”二字,她才明白过来。
    不仅心机深重,还喜怒不定?
    明明已经给自己下套,下一刻却放弃了这个套,把话题转开。原本就开始忌惮张廷玉的顾怀袖,心底越发觉得这人不好琢磨。
    她不敢再犹豫,生怕再吃戒尺,端整齐肃地捏了右边袖子,起笔。
    这动作颇为小心翼翼,一面捉笔,一面还窥看张廷玉面色,虽看不出个所以然,却也没见他动手——
    “啪!”
    “起笔便起笔,目光游移而东张西望,是为不诚。”张廷玉手指轻轻摩挲着戒尺光滑的表面,嘴唇的弧度始终只有那么一点,似有似无,让人捉摸不透。
    顾怀袖泪眼汪汪,委屈得很。
    她缩手再快,也不如张廷玉的戒尺快。
    这辈子从小到大,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花言巧语就能哄得一家子团团转,连顾瑶芳都少有在她手里讨了好去的时候,今时今日,竟然被这么个小肚鸡肠的先生责罚。偏偏遇上这么个看上去温雅实则冷酷的男人,再漂亮的言语都使不上,指不定人家还抓着自己背后说人小话的小辫子,顾怀袖心虚,不敢反抗,也不敢回头去打小报告捅刀子。
    忍之一字,方为上策。
    努力开解自己,顾怀袖憋着没说话,克制着,重新提笔。
    宣纸已经铺开,她看着那白纸,只觉得自己这辈子写字都没那么认真过。
    她不愿写字练笔,握毛笔太不舒服,又是个懒怠人物,平日里敷衍着也就过去了,今日阴沟里翻船,是栽了。
    顾怀袖是“能看不能写,能读看不懂”,所有的字都认识,写其实也能写,就是丑了一些。
    鬼画符的字迹,再次出现在宣纸上。
    张廷玉自打顾怀袖起笔,便盯着她手。
    戒尺在他手掌之中,偶有翻动,不过此刻见了她那一直打颤的手指,眉头又皱了起来。
    顾怀袖眼角余光瞥见他这神情,手一抖差点扔了笔,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戒尺,戒备也就松了。
    张廷玉回头,忽然看向青黛,吩咐道:“你去取一枚生鸡蛋来。”
    闻言,顾怀袖与青黛齐齐色变,顾怀袖“不可”二字刚刚出口,便被张廷玉用那平静得不起波澜的目光给定住了,她讪讪扭过头,盯着自己面前的宣纸,暗暗嚎了一句:天亡我也!
    手握生鸡蛋起笔写字,多少文人先辈的血泪史?
    每一名成功的书法家背后,必定有无数阵亡的生鸡蛋。
    顾怀袖嘴里发苦,心里也苦,连带着脸上也是一片苦意。
    她试图跟张廷玉套近乎:“先生,听说我大姐跟你的婚事已经定了下来。”
    张廷玉将戒尺往桌面上一放,回身去几案上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三姑娘对这些事情倒是很关心。”
    关心?顾怀袖当然关心了。
    她真想说“心疼你”,可看着现在张廷玉似乎对顾瑶芳一无所知,幸灾乐祸的心又上来了。这倒霉的未来姐夫,有得熬,指不定哪天……
    顾怀袖表情微微一变,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红痕,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件事。
    顾瑶芳不嫁,张顾两家关系要坏;顾瑶芳要真嫁了,更是大事不好。
    家丑不可外扬,整个顾家又有几个知道顾瑶芳的事儿?只有自己这倒霉鬼。
    这张廷玉真娶了顾瑶芳,指不定要戴多久憋屈的绿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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