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永自问是一个相当公正严明的主厨,既不会过于偏心袒护某一个人,也不会故意打压谁,黎向荣刚来的时候,他确实很是期待,刀工好、曼殊院出身、家世也与餐饮相关,还是小少爷难得的朋友,人又勤快认真,是个值得好好培养的人选。
    带着他上早市,指点他做菜,甚至不动声色地在何之山面前维护他,暗地观察他,就算次次考试对他的严苛要求,也是老人家拳拳爱才之心释放的求贤若渴。
    吕永不是对何之山陶星明他们有什么不满,只不过再多教导一个小孩子能在素斋上有所成就的话,他也算为步家发挥了余热。
    谁知道这孩子根本就没有拜师的打算,这让吕永多少有些不快,但考虑到人家师门隐私之事,作为德高望重的饮食界巨擘,吕永并没有放在心上。
    而现在,借用别人的名号达到宣扬自己的目的,此种行为实在不可容忍!
    吕永淡淡地瞥了站在黎向荣身边的步朗尼一眼,少东家此刻的脸色白里透青,翻滚着隐约的怒气和不忿,那是少年得志被否定和小聪明被戳破的恼羞成怒,而当事人黎向荣面上却是静如止水,眼神一派清明。
    也许阿荣是被朗尼教唆的吧,主厨这样想到,阿荣是个笨笨呆呆的好孩子,未必能做少爷攻击的利器,而这次不过是场拙劣的试探。
    既然是点心房那边配合的,说不定凡妮夫人的想法才是……
    老爷子把本身不太复杂的事情想复杂了,又把主角放在了勾心斗角的战场之外,盘桓半天踌躇着下了结论,“阿荣,犯错总得受罚,不管你和朗尼他们有什么约定,这厨房还得我说了算,”说到这里,他特意盯住步朗尼碧绿如海的眼睛,“这样吧,清洁工作三个月,不准上灶台。”
    清洁工作就是打扫餐厅厨房的苦力,以往是厨师们和服务员轮班,特别忙的时候请兼职工人做,而作为一项惩罚的话,那地位真的比洗碗工还要低贱许多。
    连灶台都不准靠近,还算什么厨师?
    步朗尼立刻瞪着眼睛要张口斥责,黎向荣及时抓住他的手,使劲向后拽。
    所有厨师都默默地看着阿荣,他吞吞口水四下扫视了一圈,脸色很无辜眼神却很狡黠,少年拖着长长的声音,鼻音里甚至有向长辈撒娇的意味,“哦?大师傅确定三个月内不会让我滚蛋么?”
    何之山被噎着似地哽了哽脖子,一对上视线就恶狠狠地别开头,而向来温吞的陶星明还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
    狡猾的封一帆早就溜了出去,缩在角落的安东却悄悄抬起头,左右打望。
    被反问的主厨抚着下巴冷笑了笑,他懒得回应小孩子笨拙的叫嚣,轻轻摇了摇头,“阿荣,你想不想成为一个好厨师,想不想呆在步家,多问问你自己的心,至于小少爷的一些话嘛,听听就算了。”
    吕永看着步朗尼的眼神包含着无奈和嫌弃的成分,似乎是发现了不为人知的真相,所有人都被外表完美表现出色的继承人所蒙蔽,只有他洞悉到这个少爷是多么轻浮浅薄不值得信任,于是他长长地叹息着,他想埋怨家主没有教育出来一个真正合适的继任者,又觉得这事非自己力所能及,也就只能是叹息而已了。
    “这么说来,我要再想表现一下就非得等到三个月之后了?”不知死活的黎向荣继续问道,少年向来平和到懦弱迟钝的面上泛起嘲讽的笑纹,“好吧,希望三个月之内不要出现什么意外事故吧。”
    这孩子是被什么附身了吧?尖刻惫懒,若无其事地刻意攻击,像一头被戳了肚子的小刺猬。
    步朗尼疑惑地反握住他的指头,湿滑冰冷,还微微地颤抖。
    而黎向荣的脑海中波涛汹涌,他无声地呼唤著师傅师傅,师傅却肆意挑弄着他的唇舌说出他想都不敢想的话语。
    这到底是怎么了?
    ——师傅!不要再说了!
    黎向荣感觉自己被浸泡在不知名的液体里,身体摇晃,视线蒙眬,耳边回响得全是纷乱尖锐的杂音,层层叠叠此起彼伏,而他张大嘴巴,一个个字符如同崩塌的砂石滚滚四散,激起尘烟。
    师傅是在搞什么啊,明明说过要走要留一切随自己心意,怎么从做点心开始就开始胡来?
    悲伤焦灼的情绪蔓延燃烧,阿荣的嘴角勾起足够诡异的冷笑,圆滚滚的眼睛却储满了亮晶晶的水滴。
    一直绷着脸旁观师傅处置的何之山慢慢说道,“小黎,你就这么想留下来吗?”
    阿荣胡乱地点着头,脑袋疼得发疯,太多无法理解的信息急速奔流,他恍惚间看到的画面太多,接受到的情感太多,多到让他被撑得要爆炸。
    步朗尼紧紧地捏住他的手,视线没有去告知大师傅也好,大师兄也好,只是竭力镇静地宣告,“我一定留住阿荣,谁也不准轰他走。”
    “没有人要轰他走,”何之山淡然道,“只要他留得住而已。”
    吕永转头看看自己的大弟子,疲惫地叹气,“之山,交给你了。”说罢就背靠着椅子,半阖起眼皮,这回被小少爷实在气得不轻。
    何之山点点头,对阿荣道,“惩罚如同师傅所说,做的到就先留下。”
    “这没什么,”阿荣抬起眼,满脸倔强,“领班,如果我的鼎湖上素做的比你好,能不能让我上菜?”
    竟然还咬着不放!连陶星明都忍不住抚额叹息,这死小子是抽了哪根筋,往常不是这么不知进退的人啊?
    幽黑的眼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坚持自己的无理要求也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气的事,黎向荣咬紧牙关回瞪着,眼睛深处满是混乱乞求和迷惘。
    “师兄,”胳膊几乎和阿荣完全缠绕的步朗尼用少有的恭敬姿态郑重低下头,柔软的棕色卷发擦过阿荣的脸颊如水流般顺滑落下,“请您让阿荣试试吧,请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
    朗尼?被压制在某个空间的意识惊讶的大叫,阿荣疑惑地侧头望着朋友低伏的苍白的脸颊,挺直的鼻子连同微张的唇瓣到稍短而坚韧的下巴构成曲线,如一幅剪纸画般深刻却脆弱。
    他在为他乞求。
    步朗尼以继承人的身份向主厨的首徒乞求,厨师是如此自负倨傲,东家是如此无可奈何,以技艺奇巧立身的行业,技艺就是最终的钳制。
    是步家离不开厨师,而不是厨师离不开步家。
    步朗尼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在父亲面前口口声声的改革理念是一纸空谈多么可笑,他连命令厨师上灶台做菜的资格都没有,他在主厨面前不过是奉上尊敬和薪水的普通人。
    他凭什么能主宰厨师的选择?他凭什么能掌管好祖传的家业?
    他甚至收获不到任何厨师的信服与忠诚,所以在黎向荣提出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求时,他立刻无条件的支持赞同,只有这么一个人还需要他,还有求于他,还指望着他的撑腰和护航,除此之外,他们不需要他,他不过是个光杆司令。
    他越要抓紧黎向荣,黎向荣势必越要被大家所排斥,而他想要完全融合进厨师的内心,就得放任阿荣被挤兑被奴役,哪一个结果都让他不快,而他两边不落好,里外难做人。
    原来当家作主这么难啊,以前只是对老爸的做法挑三拣四指手画脚,轮到大权在握,却是更加手忙脚乱鸡飞狗跳。
    低头行礼的时间很长,却没有一个人说“少爷,我们会照你说的做。”
    没有,因为他步朗尼还不被承认,如同黎向荣一样,不被步家的众人承认。
    他们的岗位不同,待遇却是同样。
    静默许久,突然传出一声轻笑。
    “能力?”安东轻轻说道,“我在步家也三年了,如今都没有说话的资格,黎向荣才来了多久,就敢说有足够的能力?”
    “我起早贪黑辛辛苦苦不敢有丝毫怨言,觉得这种磨练是理所当然,我练习无数次被否定无数次,我相信这是步家不容瑕疵的骄傲,我拼尽全力才拜入师傅门下至今未窥门径……”安东压抑着怒气似地站起身来,挡在何之山面前,“别费大师兄的功夫了,黎向荣你跟我比一场,做同样的东西,你赢了我,我就再不多话,以后把你当师兄看。”
    “阿东你是什么意思?”陶星明低声喝道,“别给大师兄添乱!”
    “无妨,”何之山抬起一只手从背后压在安东肩头,“阿东说的也不错,小黎之前的菜品还没有阿东的水准,今天既然放了狠话,不如好好比试一场,也免得彼此不服气。”
    “不过嘛,”何之山饶有兴趣地看着努力克制着脾气的步朗尼,“这回的彩头就不是当三个月清洁工的事了,还有少爷之前和夫人打得赌都算上吧,一把清。”
    “两人在这里做,菜品不署名,我们都在外面等着试吃,看评价高的那一款是哪位好了,如果黎向荣输了,就立刻离开步家,”何之山平静说道,“要是小黎赢了,下个月可以代替我做‘鼎湖上素’。”
    步朗尼沉吟了半晌,加了一句话,“如果阿荣赢了,何师兄,你还要吃下一盘臭豆腐——这是白姐姐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徐疾大爷开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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