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摆在后花园的凉亭中,相当丰盛,却没请外客,只范雎一人坐在亭里摇扇纳凉。王稽来到近前就撩起袍子准备行跪拜之礼,范雎一摆扇:“算了吧,你我弟兄在自己家里何必虚套?再说我也不是丞相了,坐下吧。”话说得亲切、自然、允中,让王稽心里不禁热乎乎的,难免又涌上那种愧疚之意,便搭讪着说:“咳,全怪我和安平无能,不知怎的把魏信陵的人马放过漳河,给大哥惹下这么大的麻烦!其实,我决不相信安平真会通敌,怪只怪他为什么竟藏起来……
    范雎摆摆蒲扇:“别提他啦,一想这事……我就心烦,今天请你来只想喝酒叙旧、消愁散闷,不谈国事,也没预备什么好东西,随意而已。”
    说着话,侍婢已给二人斟上酒,王稽见范雎不愿再提此案,心里既感到轻松,又有些失望,但他深谙,此时只可察言观色,不宜多嘴之道,便只陪着喝酒。
    酒过三巡,范雎放下酒杯,叹口气:“想当年范某无端受魏齐之摧残,性命不保,多亏老弟带我入咸阳,又荐给大王,才能有今天,你的恩德,我实在是至死也不能忘啊!”
    果然只是叙旧,但范雎可以表示感谢,王稽却必须谦逊:“话不可这么说,小弟能给大哥帮的那点儿忙,不过是臣仆之劳,何足挂齿?还是凭大哥的雄才大略为秦国建下盖世奇功,才能高倨今日之位啊!”
    范雎不理他的吹捧,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在众位兄弟的扶持下,我身居相位,爵封应侯,该说是功成名就了,就怕只顾了自己,却亏待了弟兄们,你说,我有什么对不起大家的地方吗?”
    王稽连忙陪笑:“大哥对我们一向是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我王稽能有今天,还不全是靠大哥的扶持栽培!”
    范雎点点头:“是啊,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安平出了事儿,我得去领罪,我若倒了台,恐怕你们……”
    不用把话挑明,王稽也知道:失去靠山,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前车之鉴,记忆犹新,穰侯被放逐后,心腹属下、从死者近万人,家属都不能幸免,自己就是监斩官之一。想到那染红渭河的血流,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但脸上还是笑:“大哥为相,公正廉明,有功无过,一心为国,上得大王之信任,下受万民的爱戴,有千秋万代之固,怎么能倒台?”
    范雎还是叹气:“花开花谢,月有圆缺,日岂能久午?有弟兄们相帮,还可多混几年,如果只剩我一人,耳聋眼瞎,夜半临深渊,还得摸着走,非摔成粉身碎骨不可!”
    “哪能呢?”王稽急忙表忠心:“我们是葵花,您就是太阳;我们是群星,您就是北斗;坐船全凭您掌舵,我们靠着大树好乘凉,对您是绝对的忠贞不二,永远紧跟;只要您一声令下,保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绝没有一个人坐在岸上看热闹!”
    范雎这才笑了:“好哇,如此便不枉兄弟一场了,大家果肯齐心合力,我又何忧?那么我想请你说出几件事,好能让我放心。”
    王稽心中一紧,嘴里却还说:“知无不言。”
    范雎的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兄弟,事关生死,你需要说实话!”
    王稽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掉入陷阱,却还得保持镇静以免灭顶之灾:“听您吩咐。”
    “一、郑安平现在何处?
    二、你去支援岗窑时为什么把部队全都带走,不留岗哨布防?
    三、你儿子最近的消费状况大大超过你家的经济承受能力,钱从何来?”
    这三个问题都是致命的,王稽绝不能“说实话”,但对方既然指明这三点,就绝不是瞎蒙着问,自己也就不能任意胡编乱造瞎搪塞,想骗过范雎难于上青天!然而王稽却不能不做最后一搏,他略一沉吟,翻身跪下:“请恩相恕罪,安平之事我的确撒了谎,其中却有不得已之苦衷,信陵君确实是从岗窑过的河,安平哭着告诉我,‘忠义不能两全’,惟将一死谢大哥和秦国。您想,我怎能如实向大王汇报?只得谎称他失踪,至多成为悬案,对谁也没影响,往真里说,也是为了您,他毕竟是您的拜弟。”
    “嗯。”范雎点点头:“第二件呢?”
    “咳,您也了解,我这个人没啥能耐,遇事就慌,当时听说魏兵强攻岗窑,只怕安平有失,便顾头不顾腚,忘了布防,可也没出问题。”
    范雎笑了:“你二人各负其责,可你为了援助别人竟弃自己的防地于不顾,真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啊!让人感动!第三件呢?”
    “这,卑职教子不严,以使他在外面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整日吃喝胡闹,其实是谁的钱都花,并非犬子一人支付。”
    范雎又是一笑:“朋友出钱?可买的田、盖的庭院,却都是你家的财产,你父子交的可都是天下难觅的好朋友嘛,怎能说是狐朋狗党?王稽,我本想让你自己说出实情,或可求大王给你减罪一等保住性命,怎奈你执迷不悟,仍然对我巧言蒙骗,实在是不可救药,那就休怪范某无情了,来人!”
    一声断喝,轰然齐应,假山后转出相府侍卫及许多军兵。王稽一看,都是郑安平和自己的部下,知道是来做死证的。已经无路可退,咬紧牙,铁了心,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耍混放赖不认帐,拖到哪算哪儿。
    不料,从前院又乱哄哄进来一群人,抬着几十个大木箱,为首的朝亭上一拱手:“丞相,果不出您所料,卑职已从他家后院把盛金的箱子都挖出来了,请您过目。”
    范雎冷冷地瞅了王稽一眼:“看看去吧。”
    王稽一看,自己千辛万苦、冒着灭族的风险弄到手的这么一大堆金子,全被抬进相府,不禁鼻子一酸,哭了,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大哥,不,丞相,我不是人,我有罪、我该死。求求您,也只有您能救我,看在当年的份上,您就,就高抬贵手,饶我的命吧,呜呜呜呜……”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王稽这回可真是伤透心了,索性放声大哭,抱住范雎的大腿,把鼻涕眼泪全蹭在人家的袍子上。
    范雎叹了口气:“既然怕死,何必贪财?就算我想救你,又让我怎么向大王张口?”……
    据说,问斩前王大少在刑场上把王稽臭骂一顿:“谁不知道喝凉酒花脏钱,早晚是病?你这个老混蛋有胆子吃私没胆子花!搂在怀里总不花,耽误老子多少好事?反正也得死,少快活这么多天,亏不亏呀!”钱没花光身先死,竟令贪儿泪满襟,王大少抱恨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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