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谜”未免太残酷了:王龁以下,轻、重伤了几万人,阵亡五、六千。损失大小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全营几十万大军都被搅闹得人心惶惶,夜里加了几倍的固定、游动哨,每个帐内也分为两班轮流值勤,睡觉的心中也不安稳,真正是处于枕戈待旦的状态,从此,秦军尝到了“缺觉”的滋味。
    尽管如此戒备森严,营中仍然疑神疑鬼,夜里几声马嘶,一个人的梦话,却曾引起全军的轰动,于是有人悄悄说可能是“闹鬼”。长平坑杀了四十万,邯郸被围后死的还要超过这个数。战乱中祭祀供献都非常匮乏,甚至连活人都顾不上了,冤有头,债有主,这么多饿鬼,能不找咱们秦国人来算帐吗?这种“鬼话”,蒙骜这个档次的人当然不信,但下层士兵们对一切不能以人的思维来解释的现象,向来都是委诸于鬼神,在没捉住这些连大将军都能袭击的“人”之前,他们宁可相信这都是“鬼干的”。可怜不可一世的秦军,竟患上了“恐鬼病”,总在忧虑每多杀一个人,就会多一个讨债的冤鬼,致使军队的杀伤力大大下降。
    为了祈求鬼神别再讨债,香、烛成了热门抢手货。有需就有供,有头脑的供应商很快就云集在邯郸秦营四周,以数倍于常价出售,还供不应求。可惜关、司两大商家还不满足,一心想垄断市场,便在营外开辟了“第二战场”,竞相降价出售。虽说是符合市场经济的“自由竞争”,可怜那些靠肩担背负谋斗升之利的小贩们,如何是豪门的竞争对手?耗了几天就连食宿都没了着落,只得以低于“市价”抛出后,落荒而逃,许多人因缺乏路费,死在途中……
    王龁也不信有“鬼”,因为他深知袭击自己的是一个人:他个子不高,虽在仓促间没看清面目,但在跃起奋击的刹那间,却让人感到一股阳刚杀气扑面而来,绝非鬼魅的阴寒所能比拟;那一击之猛,也是客观存在的“物质”之力,而不是虚无飘渺的“鬼气”。幸亏多年的军旅生活使他养成了哪怕只是升帐,也要顶盔贯甲披挂整齐的好习惯,才没被碎头破肚保住了性命,脸却被破了相,砍开一条从右额上角到左侧下巴的大伤口,右眼几乎不保,肉薄之处都露出骨头,疼得他当场就晕了过去,但是,就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判断出刺客是个“左撇子”,哪有这样的鬼?
    蒙骜等军医给王龁处理完伤口包扎好后才请示:“怎样向大王报告?”
    王龁知道自己应负主要责任,如实汇报必受严厉处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隐瞒,心中烦燥,不禁叹气:“伤口痛得很,你看情况处理吧。”由蒙骜出面有两个好处:一是他很有心计,能把事情处理得较为妥善;一是他若不说实话秦王查究,自己也有推脱的余地。
    蒙骜知道“偷袭”事件当时就已经惊动了御营,隐瞒真相将适得其反,便把当时的具体经过以及目前的部队状态一一详尽汇报,当然,那些有效的应对措施他都归功于王龁,自己只不过是个执行者。在替王龁表示负有严重失职责任的同时,也委婉地指出大营距敌过近,易受偷袭,不合兵法,应该至少后撤十里……使秦王意识到在“轻敌”这一点上自己也有错误,就不好意思让王龁承担全部责任了。所以后来王龁对蒙骜不但感激也很敬重,极力推荐他代替自己主持全面工作。
    不过秦王还是认为应该给王龁处分以严肃军纪,但青年谋士李斯却提出一个相反的建议:“给王龁的处分越严重,就越表明偷袭给咱们造成的损失越大,实际上是在替他们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做宣传,所以咱们应该对此表示无动于衷。对王龁不但不处分,反而要嘉奖,表彰他临危不乱、勇敢杀敌的光荣功绩……”
    香烛店的生意兴隆也让秦王恼火:关、司两家垄断市场后,又结成商业联盟,划分销售区域,统一销售价格。秦王的用品自然由他们承包,而他们还向邯郸城内“走私”,赵王祭祀用的香烛竟是“咸阳制造”。他们的触须能延伸这么长而广,显然是营中有人开了“后门儿”,官爷们从中捞点儿油水还是小事,前敌营中竟然任凭腐败蔓延,势比瘟疫更可怕,而且士卒们沉缅于敬神祷鬼,又怎能有旺盛的斗志?听到这些报告,秦王一怒之下就要彻底取缔。李斯又给拦住了:
    “香烛店本身所起的作用无所谓‘消极’还是‘积极’,但听说军中有几位举足轻重的官员入了股,一旦取缔断了财路,嘴里不敢说,情绪受到影响,就要起消极作用了;如果认为士兵们祈求赵鬼有损国威,我们可以派出巫师去引导他们,都请秦人的祖先来驱逐赵国阴魂,任何人都会相信自己的祖先必胜无疑,则畏赵鬼的心理也就荡然无存。如此,既扬我秦威,又能增强将士们克敌的信心,一举两得。所以香烛生意不但不能停止,还要更加大张旗鼓地广泛经营,尽最大能量扩展业务。”
    李斯的这一套理论,对于两大商家和参股的高官们保留了巨大的经济利益,也就为他日后登上秦相的宝座奠定了重要基础;同时也为稳定当时秦国军心,起了很大的震慑作用,逐渐从“赵鬼”的威胁下解脱了灵魂的压力。
    秦王采纳了李斯的建议,把允许香烛业存在的理由改成:为了调剂军营中的生活气氛,这就更达到了“皆大欢喜”的目的。
    但无论找出多少理由,由于受到这次“人或鬼”的袭击,秦军终是后退十里,士气只能有降无升,王龁不得不冒“大不韪”,向秦王提请“暂时停战,对部队进行休整”的报告。
    按旧规:战时绝不能允许一线部队要求停战,但这次带队的是王龁,他赤膊上身,背绑三枝箭,和一束荆棘,手捧奏章,跪在御帐外面,显然是下了“不惜一死,为兵请命”的决心。
    对“老臣宿将”的请求,秦王不能不予以充分重视,他自己其实也感到有些疲倦,想歇口气,所以痛快地批准了王龁的请求,并向全军对王龁进行通报嘉奖;但“坍城工程”却仍需严格的按计划进行,而且还要尽可能加快速度。既然各种“法宝”都没奏效,秦王只得把希望寄托在这一招上。
    与秦营的低调相反,邯郸则是一片欢腾。
    李同率一百壮士闯秦营、伤王龁、杀敌无数、逼退秦军,自己还果真全师而还,一个不少,对于饱受苦难煎熬,已认为前途黯然无望的几十万邯郸军民,该是一个多么巨大的鼓舞?凯旋归来时的欢迎场面虽然热烈动人,还只是为了庆祝打了一次胜仗而兴高采烈;但当他们惊讶的发现蝗群般密集的秦军部队缓缓移动时,才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个胜仗的重要意义。从第一个看到秦军后退的人发出第一声欢呼开始,邯郸城里就迅速升温到沸腾状态:喊声、笑声、锣鼓声,还夹掺着因为过分激动而抑制不住情绪的痛哭声,汇成了充满激情的“胜利交响乐”直上九重霄,似隆隆地春雷,向四面八方传播,传向远方……人们笑啊、唱啊、跳啊、蹦啊,甚至互相扭住身体,再一齐摔倒……用各种即兴而至的方式,来发泄自己心中的喜悦。
    从长平惨败,到这几百个被围挨打的日日夜夜,甚至还可追溯到武灵王逝后的这几十年,对秦的斗争虽然也曾取得过几次胜利,但赵国人的心态,基本上是处于秦国的压抑之下;而今天,他们从李同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力量:这个小伙子虽不是三头六臂的神人天将,一个失去一臂的普通士兵,只带百人就能把几十万敌人打得乱成一团,抱头逃窜,足以证明,动起真格的,还是赵人比秦人强!他们对坚持下去充满了信心!有不少人甚至报名参加第二次、第三次出击……沉浸在狂欢中的军民当然也没有忘掉严酷的现实,但现在已是怀着兴奋的心情磨刀擦枪,他们相信了自己的力量,也就看到了希望。
    李同和他的一百名突击队员做为英雄,受到赵王的亲自接见并且“赐宴”。此时“赐宴”的规格已降到不及一个普通农家的年夜饭,但赵王确是诚心诚意地罄其所有,摆上了肉,还有酒。肉是十人一碟,酒则是每位一盅,做陪的也有平原君和禽滑继,并非寡恩,实在是请不起了。
    饭菜虽然简陋,气氛却非常热烈。赵王和全城军民同样,甚至比军民们对这次胜仗感到更加兴奋,因为列祖列宗们是在国势强盛时期取得过对秦斗争的胜利,而今天却是以丧败之余震撼秦王。日后到九泉也不必再为长平之误而赧颜了,所以对于作战情况问得非常详细。
    李同虽然谦虚,但对过程的叙述却不能省略,听到高兴之处,赵王不禁哈哈大笑,但也不免有不解之处:“雨中火把之光虽暗,王龁的士兵终不至视而不见,怎么就容得你们接近他到能施一击之距离?”
    李同笑笑:“当时我们穿的是秦军服装,让他们根本辨不出敌我。”
    赵王鼓掌:“妙!妙!亏你想得出这样的好计策!来!再给李将军满上一杯!”赵王已经乐得忘乎所以,连坛子底儿都端了出来。
    禽滑继也笑了:“大王,这杯酒却不应赐给他,想出这妙计的功劳须记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于是便把枣花如何建议突击队化装为秦军讲给赵王。赵王连连鼓掌:“想不到巾帼英雄更胜须眉!既然你们还没结婚,寡人明天亲自为你俩主持婚礼以示奖励!”
    这应该说是空前绝后的一次最盛大的婚礼,不仅仅因为国王担任主婚人,而且来宾包括了邯郸的全体军民,举办了又一个狂欢之夜,虽是以水代酒,大家却频频举杯痛饮。“酒不醉人人自醉”,清水同样能够让人们的心儿醉了……
    别人可以尽情狂欢,廉颇却彻夜难眠,沿着城墙一直巡视到天亮。秦人既凶残又狡猾,所以越是在高兴的时刻越要提防他们来偷袭,还好,尽管秦营方面夜里又喧闹纷乱,却没有发现任何进攻邯郸的迹象,可以放心的回去打个盹儿了,休息对于战争中的军人实在太珍贵了。
    可惜,老将军刚合上眼,卫士就来报告:信陵君派使者在城外求见!
    信陵君的人来了?廉颇顿时睡意全消,三步并做两步奔到城上,但一看眼前的情况,又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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