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卫庆一口气追到荡阴时,军营中已换上“信”字帅旗,信陵君重兵在握,五千铁骑能奈其何?卫庆也是“抗战派”与信陵君的关系比较密切。如果完不成任务,魏王一旦认为自己是有意放纵不肯尽力,难免获罪,还不如参加援赵行动以遂己愿,便与五千铁骑尽归信陵君,同时给魏王写了一个报告派人送回:
    “臣星夜追赶,然及荡阴大营时,公子已统晋鄙之军,五千铁骑尽为其所用,欲待破秦之后放臣归。
    臣观公子救赵之意已决,虽大王亲临也不可撼其志;而且经过他的治理,将士斗志旺盛,全军面貌焕然一新,军威大振;听说楚、齐各国也纷纷响应,一旦与秦战,未必不胜。所以,臣认为可以纵他与秦一战:败,再讨其夺军私战之罪,灭其族以殉秦谢罪;胜了,则魏享救赵之功,秦畏大王之威,赵感大王之德,各国也敬大王之义,于魏有利无害……”
    卫庆虽然是委婉地向魏王给信陵君争取默认这个即成事实,但在客观上分析的也不无道理,魏王默默地把奏本递给辛垣衍,就有不再追究之意。
    辛垣衍可不愿意信陵君对秦作战,更怕他打胜仗,眼珠一转就想出一个最能让魏王接受的反对理由:“大王,卫庆之言正说反了:公子若败,您杀了他全族秦王还是不能宽恕您;公子胜后声威更震,归后必被国人拥戴,他不想当王都由不得他了,这养虎自噬的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
    这一下果然戳到了魏王的痛处,眉头一皱就下令点三千禁军,亲自去包围信陵府。
    对于魏王大驾光临早有预料,所以信陵夫人并不惊慌。梳妆整齐,到前堂跪拜,信陵夫人美丽又贤慧,每见魏王,对大伯哥哥都是恭敬合礼,与如姬夫人更是情同姐妹,所以给魏王留下的印象很好。在刚提这门亲事时,出于政治目的,他本来持反对态度;娶过门来,一见弟媳的艳丽和气质,心中又萌生出一种说不出口的滋味。假如,假如自己比无忌先遇到这个姑娘,说不定现在的“弟媳”便是“魏王夫人”,可惜,相见太晚了!当然,信陵夫人的端庄贤淑,和蔼可亲能使任何人都产生好感,总之,无论出于哪种情感,魏王都觉得对弟媳比弟弟更亲近。
    但今日一见,不免使魏王又想起如姬夫人,心中不禁一阵酸痛,便把对信陵君的怨恨都撒在弟媳身上,沉下脸来怒问道:“你可知罪?”
    信陵夫人跪在案前,头也不抬:“贱妾不知犯了何罪。”
    魏王一拍案而起:“你夫妻合谋、诱骗如姬窃符,逼得她服毒自尽;无忌又杀将夺军,已是反叛,还说无罪?”
    提起如姬,信陵夫人也泪流满面:“夫人西去,妾也哀不欲生,但夫谋于外,妇治于内,军国大事,与妾何关?”
    魏王见她推得干干净净,气得怒吼如雷:“夫妻同荣辱,无忌犯罪,你也难辞其咎!”你就是没参与犯罪,但做为家属也得“连坐”,虽然魏王目的是吓唬她,可也有法律根据。
    怎知信陵夫人并不吃这一套:“兄弟共生死,无忌自幼失母,大王做为兄长也有失管教。既然大王只责妾身,杀剐车裂,任大王处治便是,何须再问?”反正你没有我参与合谋的证据,还真忍心下手?
    辛垣衍见魏王被顶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深恐他一时心软,功亏一篑,只得亲自登场:“夫人休要嘴硬,请听在下细说:公子急需虎符以调用晋鄙之军,必得如姬夫人帮助,但他已不便进宫单独会见如姬夫人,这穿针引线的只有您,如姬夫人感念公子为她报父仇之恩,舍身窃符,让如烟儿送到侯嬴处转交公子,为了保密,又杀了如烟儿灭口。在下说的对不对?”
    这辛垣衍的推理工夫果然厉害,所叙述的过程,就像他亲眼目睹似的,连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却能说出来,若是瞎编,为什么又这样合情合理?莫非他一直派人在暗中监视?信陵夫人的额上不禁出了一层汗珠,但再一想:不对,他们若有人监视,当时就能把公子拿下,岂能容他携符而去,杀将夺军?而且她也相信,公子绝不会杀如烟儿灭口,自己的人个个刚烈忠贞,如烟儿肯定是自杀!想到如烟儿也死了,心中又是一阵难过。但悲痛之后,情绪反而镇定下来,见辛垣衍得意地微笑,便反唇相讥:“既然先生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当场就捉住信陵君,制止如姬夫人?难道您是故意放纵他们犯罪,眼看着夫人走上死路吗?”
    好厉害的一张嘴,倒把如姬夫人致死的责任,反拍到辛垣衍的身上。这回轮到他张口结舌了,上述过程都出于自己的分析,但再准确的推理也代替不了证据!
    魏王见辛垣衍也卡了壳儿,知道跟这位弟媳斗口舌已经占不了上风,只得来个横推车:“跑腿送信儿的总脱不过你身边的心腹,来人!把这几个贱婢都送到司寇衙门去拷问!”
    卫士们刚要扑捉,信陵夫人猛扬起脸来:“且慢!大王不是说夫妻同荣辱吗?公子犯法,妾身领罪便是了,何必难为仆婢下人!”说着站起来:“我跟你们走。”她知道对自己不会动刑,若让枊叶儿她们见官,可就要备受摧残了,所以才想拦阻。虎儿苹儿两个孩子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吓得抱着母亲的腿哇哇大哭……
    辛垣衍以为夫人是怕婢女们经不住拷打吐露实情,便一声冷笑;“不带她们也行,那就请夫人从实招出,待罪天阙;公子如以夫妻情义为重、迷途知返,则大王还念骨肉之亲,赦免贤伉俪。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
    信陵夫人明白了:他们是要以自己为人质,胁迫公子就范,从而破坏救赵大业。哼!妄想吧!也一声冷笑,朝西北拜了四拜:“公子自己多保重,妾身绝不拖累你!”推开孩子,猛地跳起,扑向桌案,以头触角,扑地一声,血流满面,倒在地上。
    柳叶儿大哭:“夫人为我而死,我岂能独存?”一把抢过身边卫士手中的长枪,用枪尖对准自己的咽喉,刺了进去……
    金钟儿、铁槌儿急眼了,也要拼命,却被虎儿、苹儿扑进怀中,两个人只得紧紧搂住孩子,一边泪如泉涌……
    魏王本想吓住信陵夫人,无意赶尽杀绝,也知道枊叶儿不是一般侍婢,不料竟逼死弟弟的一妻一妾,对信陵夫人又生怜惜之意,见满府中大人叫,孩子哭,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想起卫庆之言,万一无忌果真打败秦军,回来报复怎么办?闹到这个地步,再抓多少人也于事无补,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可怜昔日如火如荼地信陵府,从此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渺无人迹;只剩金钟儿和铁槌儿带着两个孩子苦熬艰难的岁月……
    噩耗传到荡阴大营,众人既为信陵君伤心,也都非常担忧,谁都知道他们夫妻感情特别深厚,如果公子因夫人遇难过分哀痛而伤身体,精神受到影响,对这次大会战将非常不利:因为不但别人都不能代替他担任统帅,而且为了打破人们对秦军积深的畏惧情绪、鼓舞士气,还需要他身先士卒,带头去冲锋陷阵,他若垮了,要取得胜利的希望就渺茫了。
    听到消息后,信陵君果然惊呆了,虽然没有放声痛苦,眼中也含满了泪水,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没有吃晚饭,大家商量怎样劝解、安慰。冯谖叹口气:“他这样的人什么道理都明白,遇到这种事情,泛泛地劝几句起不了作用,还是等他的情绪稳定后再说吧。”
    但信陵君的态度一直很冷静,冷静得近乎冷漠,倒背着手在营中慢慢地踱来踱去,遇到将士们向他致礼打招呼,也只是一点头,也不让别人陪同,只有辛环默默地跟在身边。辛环的表情更冷,整个一张脸就像是铁铸的,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对任何人都不理睬,虽然他一向严肃,不爱说笑,但待人的态度还算和气,从不以信陵君的师弟自居。而今天,显然在他的内心深处也压抑着巨大的悲痛,他这样的人,是更不会向别人表露,当然也就更不肯让别人劝慰。他对师嫂的感情竟也是这么深!
    两个人就这么在营中慢慢地踱着,冯谖等人也心急如焚地熬过了这漫长的一夜……
    第二天清晨,信陵君照例准时登上将台,三通鼓声过后,八万多人马鸦雀无声地站在台下,将士们也都了解信陵君此时的心情,所以表现得比平时更为严肃。
    但信陵君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挥动令旗,指挥训练:“弟兄们!我们将要同最强悍的敌人进行最惨烈的战斗!为了挽救赵国,也是为了挽救我们自己的父老妻儿,在这次大会战中,将会失去许多宝贵的生命,已经、已经有几个人在我们的前边,先走、走了!你们怕不怕?”
    从八万多人的口中一齐呼出了那个时代的最强音:“不怕!”
    有如此坚强的后盾,邯郸可以无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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