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淮水,弃车登舟。因为毛遂是厚着脸皮自己硬挤进来的,那十九位平常就身位甚高,自然瞧不起,你瞅瞅我,我望望他,个个的目光都满含着讥讽和蔑视,只是没有出声而已。毛遂不知是无羞耻之心还是满不在乎,居然大模大样地坐在船中,似乎自己的地位与别人平等。更可气的是还不时从别人的脑袋缝中探出头去,观赏沿岸的景物风光,像头一次出门的小孩子那样,不住嘴的啧啧赞叹不说,遇到特别幽美奇特之处,还要欢呼评议,但都是自言自语,旁若无人,别的人也不理他。
    东方虎大概被毛遂的絮叨吵醒了自己的美梦,很不耐烦地随手一指河中的沙洲:“先生喋喋不休地夸这儿好,夸那儿妙,请问这一片芦苇有什么美处?”
    毛遂一笑:“旭日初升,朝霞映波而泛金;烟笼翠茸,群鸟欢歌而相逐。碌碌红尘中,只能看到追名逐利的万头攒动,与这大自然的景色相比,何异于天堂炼狱之别?君以为无趣,臣感到有味,情性不同而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求君之好,臣叹臣之美,何须相问?”
    东方虎在平原府三千门客中有美男子之称,身高九尺,面如冠玉,长髯飘飘,年轻漂亮,是平原君的一大骄傲。惟好“酒下”那个字成癖,见到女人就眼睛发直,夜夜偷出,去寻花问柳,逾墙钻洞,没少挨人家丈夫的打,所以同行各位对他并不怎么尊重。毛遂的回答只是想说明“你我之间的情趣爱好有异,审美观点自然不同,各求所需,不必相责问”,并没有讥讽之意,但毛遂欣赏自然美,东方虎酷爱女性美,在当时“名士”的眼中,就有雅俗高低之分了。
    不过毛遂在平原府中原属下层人物,不但平原君没印象,这些上宾们也未把无名之辈放在眼里,从无来往。东方虎虽然低俗,终与己同类,在与毛遂的较量中丢了脸面,他们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于是一位老先生又发难了:“方才听先生对《诗经》还算熟悉,不知《关雎》之外,还读过几篇?”口气很有蔑视之意。
    毛遂笑了:“《诗》三百,幼时受教却都囫囵吞下,后来齿长,为衣食而奔波,难免荒疏,只怕已背诵不全,请问先生,让在下献丑哪篇?”
    这位“角里先生”虽然号称博学,却对读过的书“不求甚解”,虽说是“取其精华、弃其糟粕”评论别人头头是道,但让他来真格的,别说是背几首,就是指明篇目,可怜老人家也是无从下嘴,更何况仓卒上阵,打的是“无准备之仗”,一下子就被人家给“将”住了。
    其余十七位中不乏高手,但见前二位被问得噤若寒蝉,铩羽而归,这才知道毛遂的口头上有两下子,不可轻敌,便不再贸然上阵。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虑后,公孙龙才拢手施礼:“毛先生果非碌碌之辈,小可有一事不明,请不吝赐教:当年苏秦曾佩六国印,可谓空前绝后第一能人,然而他先以‘横’说秦王,后用‘纵’合六国,同一个人却设计了两种对立的政策。请问,哪个为是,哪个为非?”
    公孙龙是“诡辩派”的泰斗,曾撰写过《坚白同异论》,能把黑辩成白,论证过程诡异离奇,出人意料之外。现在把题目出在名人身上,就让你不敢轻易确定判断“是非”的标准,而且“合纵”与“连横”也无所谓孰是孰非,所以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众人一齐瞅着毛遂心中暗想:这可把你难住了吧?
    不过这并难不倒毛遂,似这种辩论,事先不拟定题目,全靠随机应变,你有来言,我有去语。有如近身搏斗,不容思考准备,脱口即出:“孰是孰非?确实难以确定。然而铁工大师欧阳冶子既铸利剑以击人,又制坚盾以防身,二物虽然对立,却是按照需要,各有其用。能说哪个应有,哪个该无吗?”
    在一定的条件下,对立的事物可以趋向统一,“合纵”、“连横”对不同国家在不同环境中各有利、害,当然不能给它们贴上固定的“是”或“非”的标签。对于毛遂这种反问式的回答,连最善于诡辩的公孙龙也只得给予承认。
    虽然被人家一连打下去三个,公子闵还是不服气:“出发前,毛先生曾以锥处囊中当脱颖而出自比,可见是位文武兼备的高才。请问:文攻修何家之业?武又善用什么兵器?”
    毛遂撇着嘴道:“所谓‘文’者,要上知天文,下识地理、中通人和。扶佐君王定规章,立制度,安抚百姓,治理国家。所以学须采百家之长,若专攻一业,书蛀虫耳,不足称之为‘文’也!所谓‘武’者,识兵书,懂战策,能统万乘之众。行军布阵,有条不紊,通达善变,出奇制胜;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挥手之间可令天翻地覆。若只会舞刀弄枪,一勇之夫耳,安能称之为‘武’?”
    毛先生居然以“将相”的标准来谈文武,众人虽然觉得他口气太大,却又无言以对。不但难不住人家,还处处被人家占了上风,其余的“高材”们却也懂得知难而退,一个个闭紧嘴巴,安静了。
    一直坐在旁边“观阵”的领队陈季,从毛遂的言谈中已认识到这不是那种混饭吃的一般人,其见识实在自己之上,心生敬佩。等“硝烟”散后,便制止大家:“咱们别再争强斗嘴玩口舌游戏了,谈谈如何说服楚王的正事吧。”
    可惜他的这些部下只善于打“内战”,一说谈“正事”,惟恐言多语失露了怯被人笑话,所以都变得慎重起来,不敢瞎说了。陈季的本意也只是想听听毛遂的看法,便诚恳地问:“毛先生,您看咱们此行能顺利地同楚订盟吗?”
    恰巧此时一阵风过,在河中掀起层层巨浪,座船摇摆颠簸,大家东倒西歪、前俯后仰。北方人对水上生活不习惯,毛遂再聪明,也不禁晕头转向说不出话来。
    直到水势平缓后,毛遂才能回答:“以愚之见,如果一开始楚王就痛快地答应,肯定是搪塞我们,无意出兵;若是摆困难讲条件,倒是在认真考虑,咱们就有进言的机会。总之,不会太顺利。但事在人为,就像现在行船一样,总要遇到狂风巨浪,水流湍急,只要我们不畏艰险,溯逆而上,就有达到彼岸的希望。”大家一齐点头:“先生所言极是。”
    无论是斗口舌还是谈正事,毛遂不但言词锋利,而且知识丰富,确是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所不晓,态度不卑不亢,话中略带幽默。慢慢地就赢得同行众人的敬佩,连一向目中无人的东方虎,也尊称为“毛先生”。
    谈笑间已到楚国。春申君倒是极尽地主之谊,安排平原君及随行人员住进高级驿馆,还从自己府中带着酒菜来探望,招待得特别周到。但一谈及订盟、出兵这类问题,他不是装没听懂就是转换话题,想办法回避。平原君急了,干脆把话挑明,春申君被逼无奈,只得说:“事关重大,自己不能做主,不宜表态,但楚王面前,可以帮忙云云……”但大家都知道他与楚孝烈王之间不是一般的君臣关系,在很大的程度上可以替楚王做出决定。显然,事先他们已经对这个问题做过研究,而且是准备拒绝。
    平原君心里凉了大半截,与大家商量对策,但春申君实际上已经等于表态,见到楚王后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于是纷纷长吁短叹,越来越加浓悲观的气氛。
    惟有毛遂只是冷笑,毫无焦虑之意。陈季早就注意他的态度,便对平原君悄悄耳语,平原君先是一愣,后又点头,面现笑容地问毛遂:“毛先生可有高见?”
    毛遂反问:“虽然他们决定拒绝援助,但既入宝山,您就不见楚王便空手而回?不必理睬春申君的暗示,仍然要约楚王相见,继续做咱们应该做的努力!”
    平原君豁然顿悟:“对!不坚持到最后,就绝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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