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叔今日入大梁,又不比苏季子当年回故里,另是一番天地。“六国封相”只是人间少有的殊荣;而握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秦丞相,不仅身份高贵,且能够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更何况他不仅与魏齐,对魏王也是衔仇来报!如今突然驾到来访,魏王怎能不想通过尽心尽力地殷勤招待,来化解范相心中的冰冻呢?
    范雎的车队还在十里之外,城门的大路两旁,就面朝外站立着盔明甲亮,手持耀眼刀枪的武士。他们既是卫队,也是仪仗队,他们的身后,则是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大路上全都用黄土填平坑洼,扫得没有一粒小石块;魏安釐王则率群臣百官恭迎于十里长亭之下;而红毡从城门一直铺进王宫,招待一般国王也达不到这么高级的规格;至于魏王自己对范相的态度,更是毕恭毕敬,除了不能“跪拜”外,迎送都要到宫门以外,谈话时也是满脸赔笑一口一个是,不断点头。
    想起自己被辱打时魏王君臣们那般趾高气扬,再看看今天这副奴颜婢膝的可怜相,范雎真恨不得见面先踢他们几脚,但现在自己毕竟是“臣”魏王是“君”,乱了“上下”会被人耻笑,所以还必须对魏王表示尊重和客气:“罪臣弃外数年,能复睹王颜实在是喜不自胜,惟有涕泪而已。”
    想不到范雎对自己居然还表示怀念,魏王几乎受宠若惊,恨不能跪下叩谢:“丞相果是宽厚长者,其实寡人德薄,虽曾以千金礼送家眷,犹感赧颜也!”他也够得上滑头了,善于避重就轻:当时的“送亲仪式”相当隆重,馈赠也谓不薄,却还在这件事上诚恳道歉,无非是想借此掩饰自己曾支持魏齐的错误,而心中未免暗恨魏齐为何如此大意,没在当时就把范雎置于死地,以至今天留下这么大的一个祸根!
    范雎当然不能让他轻描淡写地回避过去,却是从另一个角度上向他表示“感谢”:“王之恩也,莫大于当时没有令斩臣首,所以才给信陵公子留下可乘之机,救臣脱魏齐之毒手,得以入咸阳,任秦相。秦王几次欲伐魏而为臣阻止,只因此恩此情难忘也!”
    范雎“谢”的很模糊,没讲明难忘谁的“恩情”,魏王却一听就气红了脸。到这时他才知道范雎是在谁的帮助下才能亡命入秦,可恨无忌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拯救叛国罪犯以资敌?这犯的可是灭族之罪啊!怪不得有人说他已生不臣之心,真该把他满门抄斩,以绝后患!
    但是,听范雎之言,又是为感激无忌之恩才没有报复魏国,否则秦军铁蹄早已踏碎大梁。对弟弟的“胡作非为”真不知应该是恨还是谢?作为一国之主,他不能容许任何人藐视国法、践踏自己的尊严;然而现在惩罚秦丞相的“大恩人”,岂不是诚心跟范雎过不去?从现实观点看,目前还是该顺应范雎的心意才算看得开,所以不但不能怪罪信陵,还要夸赞他:“寡人实不知无忌竟能做出如此惊天动地之大事为丞相效劳。”他的脸变得很快,竟已堆满了笑容:“来,范丞相,寡人与你干三杯以示祝贺!”
    范雎却不举杯,忽左顾右盼:“今日为何公子缺席?”
    魏王也放下酒杯笑:“他身体有些不爽。”
    范雎叹口气:“臣无公子无以有今日,但身居两国有如远隔天涯,每念及此彻夜难眠,本想趁这次出访机会与公子极尽一面之欢,可叹竟然无缘,其实公子没病,欲避嫌耳!”
    魏王原以为信陵君是因憎恶秦丞相才不来,知道他俩竟有这一层特殊关系心里却不是滋味,但为了巴结范雎,仍然殷勤表态:“那就传旨令他来谒见丞相。”
    范雎摆摆手:“今日就不必了,明日由大王陪臣与他小酌几杯如何?”
    魏王连连点头:“一定奉陪。”
    信陵君却是没病,只是不愿朝见魏王,他与哥哥的分歧主要是在对秦关系上:一方主张无条件的“和”;一方主张有条件的“争”。几乎到了一谈就吵的地步,但究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国事由王兄做主,臣弟终无力改变国家政策,眼不见心不烦,便干脆请了病假,不再上朝议事。魏安釐王对弟弟的态度,也从因为他“不听话”而产生的气愤,转化为怀疑他与自己“对着干”,由怒成仇,也就不再理睬他。
    晋鄙将军听到信陵君曾援救范雎的消息后,既惊讶又高兴。惊讶的是做为信陵君的至交密友,这么一件大事竟被瞒了多年;高兴的是信陵公子果然远见卓识,给秦魏关系埋下这样一个契机。酒宴散后,连家都没回就来到信陵府。
    茶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晋鄙先告诉信陵君:“范雎已经到了大梁。”
    信陵君略一点头:“听说了。”
    晋鄙端起茶杯又放下:“您应该见见他。”
    “见他?”信陵君摇摇头:“没那个必要,也不想见他。”
    “为什么回避?他今天对您的恩情表示了感谢,您担着天大的风险救了他,他总该对您有所回报吧?”
    信陵君淡淡一笑:“回报?您应该知道,我帮人从不要回报的。”
    晋鄙瞪大了眼睛:“可他现在是‘一言兴邦、一言衰邦’的秦丞相啊!对平民可以施恩不求报,以示大丈夫的气慨;对他,却应该要求以不侵魏做回报,则魏国的社稷、百姓就受惠多矣!”
    信陵君叹口气:“我们那是私人友谊,范雎不是俗人,绝不肯因私情而废国事,岂能因我一求而改变秦国国策?而且就算他答应了,也只能求得一时的平安,要想长久免受秦害,还得依靠自己能与之抗衡的实力。如果寄希望于屈膝献媚、拉交情套近乎,魏国终不免成为人家俎上鱼肉!”
    晋鄙脸上不禁一热,军人的职责是用斗争来保卫国家,而自己现在却正处于信陵君感慨所指的范围之内,使他不得不辩解:“当然,当然要提高实力。可是自惠王后期魏国屡受重创,元气大伤,要想恢复需要时间,暂时还得委曲求全啊!”
    这是以魏安釐王为首的“和秦派”替自己涂脂抹粉的主要理论。信陵君真想对他推行的这种不思振奋,只求苟安的政策痛加驳斥,但臣下在背后议论国王属于“非礼”;忠于魏王的晋鄙也听不进一句对魏王的贬词,所以换了话题:“不错,我们积弱已久,不可能一蹴而就。在恢复的过程中面对强敌也需要委婉,关键是我们‘只屈不伸’还是‘以屈求伸’?越王勾践夫妇君臣到姑苏给吴王做奴仆,屈之极也,然卧薪尝胆,二十年积聚终灭夫差以伸其志。就今之势,如果我们一面与秦保持正常往来,不给他以挑衅的借口,一面加强同各国的联合,同力相抗,恐怕秦国也不能这么嚣张吧?”
    晋鄙也知道魏王本身就最不相信“合纵”,但做为臣下,他却把责任全都推给各国:“公子所言极是,‘合纵’确是抗秦的好策略。可惜,楚、齐、赵,非奸诈即狂妄,都想利用合纵来实现当霸王的野心;韩、燕弱国又只顾借他人之力保护自己,哪个是真心抗秦?”
    显然,晋鄙是坚定地站在魏王的立场上,信陵君不愿再同他做无谓的争辩,只得再把话题找回:“将军之言自有您的道理,但无论如何,无忌终不能与秦丞相握手言欢。”
    晋鄙明白自己碰了个软钉子,但自以为是在“为国尽力”也不觉尴尬;然而话不投机也无须再留:“见不见范雎,自当由公子决定,在下只是建议,告辞!”
    但他俩却没想到,这件事并不能由个人来决定,因为国王已经下令信陵君赴朝会见范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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