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门人的带领下,胡娇娇和杨玉乔进了小楼,到了一间办公室门口。
    “杨馆长,有人找,说是您亲戚。”
    屋里一个戴着很厚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看一本厚厚的书,听到声音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胡娇娇。“谁呀?”
    “杨伯伯。”胡娇娇忙冲他鞠了一躬。
    看门人听到胡娇娇喊得这么亲近,便也不多听了,以为真是亲戚,便自觉地离开了办公室。
    杨馆长犀利的目光透过镜片,大概猜出了什么,“小姑娘,我并不认得你,你为什么要说是我的亲戚?”
    胡娇娇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从包袱里掏出了杨玉乔所做的一些东西,“您先看看我带来的东西可以吗?”
    杨馆长警惕又琢磨地打量了一下两母女,“小姑娘,是谁告诉你让你到我这里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我那天干活偷听我们村插队知青在聊天,她们夸一位大娘做的鞋子好,精致又好看,叫啥子……艺术品。说是放到她们省城文化馆、博物馆什么的,可以供人参观的。我就想着、就想着……”胡娇娇把心一横,诚恳地对杨馆长道:“我爹没了,这是我妈,她身体不好,每天熬夜做活儿养活我们娘儿俩,把眼睛也给熬坏了。我想带我妈来县城的公家医院看看病……”
    尽管胡娇娇说的很委婉,但杨馆长已经大概听明白了。看着白净天真的小脸,也挺可怜的,毕竟也是一片孝心,于是便终于答应看看胡娇娇带来的东西。
    胡娇娇忙从包袱里一样样拿出来,放到杨馆长的工作台上,当鞋垫、鞋面、小孩肚兜一样样摆上来时,杨馆长发出了惊叹声,“这……这都是你们做的?”
    胡娇娇知道有希望了,忙不迭地点头,“我哪有那个巧手?都是我妈做的。妈,你过来!”胡娇娇招呼杨玉乔走近些,杨玉乔却始终有些羞怯,站在门口不肯走近。
    姓杨的馆长仔细研究上了,“嗯,是好手艺,绣的也是当地有特色的的花纹。可……”他推了推眼镜是,说话顿了顿。
    胡娇娇急了,“可是什么?”
    杨馆长笑道:“小姑娘你别急啊,这手艺是没的说,做工不但精致,而且充满意趣。只不过我好奇,这绣法好像跟这边当地老人们绣东西的手法不大一样,有点苏绣的特点。”
    杨玉乔不好意思地破天荒开了口,“我……我老家苏州的,从小做针线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您要是想看当地的,我可以学。”
    “你是巧儿?”杨馆长惊讶地盯着摘下了草帽的杨玉乔。
    听到这个名字,杨玉乔愣了愣,已经十几年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了。
    “杨安叔家玉巧儿?”
    杨玉乔怔怔地点了点头。
    第12章 卤猪耳,酸梅汤
    得到了证实的杨馆长一拍大腿,全然没有了刚刚那副严肃、不苟言笑的架子,“你不认得我啦?我是你五堂伯家的大堂哥杨玉明哪!”
    “玉明哥?”杨玉乔不敢相信地打量着对方,喃喃自语,终于惊喜地叫道:“真是你?”
    “巧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如果不是杨玉乔拿下草帽,声音还熟悉,杨玉明压根就不敢认,眼前这个打扮朴素甚至有些穷酸的乡下村妇竟然就是自己印象中家境殷实的娇千金。
    提到这个,杨玉乔又是羞愧又是心酸,垂下头道:“嫁过来的,我家男人是铜钱乡人。”
    杨玉明猛然想起,多年前曾听自己妈提起过,杨安叔家的老幺小巧儿,走丢了,下落不明。后来又听自己母亲隐晦地说,有些闲言碎语的说法,说是跟个男人私定终身跑了。瞧这光景,那闲言碎语八成是真的了。
    杨玉乔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问杨玉明道:“你知不知道我爹妈后来都去哪儿了?”
    杨玉明叹口气摇了摇头,“唉,你走了之后,杨安叔可遭老罪了,被人给害了,那检举他的人以前其实也是个做生意的,生意不如你爸,被挤走了怀恨在心。这年月人心哪,难测!听说跟你哥一家一起去了西南方,都下了乡了。现在恐怕就算回来也不敢回老家了。”
    胡娇娇知道,不少人后来都隐姓埋名,重新开始生活;或者不愿意回到老家,以免对着物是人非徒增伤感。
    二人感慨了一阵,杨玉乔破涕为笑,拉过胡娇娇,“娇娇,这是你堂舅。”
    “堂舅好!”胡娇娇脆生生地喊道。
    杨玉明也感慨道:“我那会儿走的时候,你自己也还是个小姑娘呢,也就跟这闺女一样大。要不是杨安叔给我钱,我哪能去城里读得起书?”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反而落了个成分好,加上读过书上过学,又有丈人提携,现在也能有个铁饭碗。
    “那……”杨玉明欲言又止,忽然想起刚刚胡娇娇说的,她父亲去世了,母亲还生着病。
    杨玉乔似乎猜到对方想问什么,难过地道:“你妹夫早两年就走了,我就这一个女儿,跟着婆婆和小叔子一家住。”
    杨玉明望着手中的绣品,“怪不得我看这东西眼熟,这针法花色我妈也会绣,当然了不及你这个手艺。”杨玉乔家祖上是绸缎商,家里养了十几个绣娘。
    “你这是得了什么病?”
    胡娇娇替杨玉乔答道:“累的,爸走了之后,妈又在本地没个娘家依靠,我还是个女孩儿,妈只好白天干活、晚上熬夜。”
    杨玉明懂了,当初又是名不正言不顺来的,铜钱乡民风保守,怎么也容不下她,男人走了就更受欺负了。想起杨安叔以前那些善举,对他的资助,杨玉明收下了那些手工品,“玉巧儿,你这些东西哥都收下了,我们馆里正好缺这些呢!这是钱,我身上带的不多你先拿着,有病咱就去看,千万别累着。”
    递到杨玉乔手里的是五张大团结和几张零散毛票,吓得她赶紧塞回到杨玉明手中,“这我不能要!”
    杨玉明却坚决地将钱又并几张粮票、布票重新放回了杨玉乔手中,“巧儿妹,当年要不是杨安叔接济我们母子,我跟娘早就饿死了,哪里还有机会上学?那会儿族里没人愿意收留我们,这就是世态炎凉;可我也还是信好人好报。杨安叔是好人,这钱就当我还他的。”
    提到父亲,杨玉乔又泣不成声了,含泪犹犹豫豫地握着那些票子。见她还是不敢收,杨玉明笑道:“我一个当馆长的,一个月的工资也七八十块了。”
    “七十块!”杨玉乔发出了惊叹,早就听村里人说过,城里的学徒工一个月也有二十几块,工人能赚三十块,而她们这些农村的呢?一个男劳力一个月的工分也就十来块,女的基本也就四五块钱了。这差距太大啊!她忘了,自己小时候比现在的杨玉明还要殷实多了。
    杨玉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们娘儿俩几时来的?还没吃饭吧?”
    杨玉乔不好意思地道:“早上搭一个老乡的驴车过来。”
    “走走走,我带你去我们家去!见见你嫂子,我家也有个像外甥女这么大的小闺女呢!”
    非但将手工品交给文化馆了,还有意外收获。这对胡娇娇来说,无异于发了一笔想都不敢想的横财。
    杨玉明是每天骑自行车上班的,拎着个手提包,像模像样的干部。杨玉乔记起当年他来她们家,还是个瘦得跟竹竿似的少年,冻得鼻涕吸溜。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杨玉明家离这不远,是处带院子的平房,一进门就看到葡萄架,底下一个小男孩正在吃西瓜,另一个高中生样的女孩在踢毽子。
    听到自行车踢腿声,小厨房里走出来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回来了?”
    在看到杨玉乔母女的时候,杨玉明妻子愣了一下,甚至带了一丝警惕地盯着杨玉乔。
    杨玉明忙介绍道:“高红,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位表叔杨安叔家的女儿和外孙女,可巧今天碰上了。做饭了没?再给添两碗。”
    听说是亲戚,女人才放松下来,接着又用城里人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胡娇娇她们一番,嘴上客气着招呼她们进去坐。
    杨玉明特别高兴,叫过自己的一双儿女,“这是我女儿晓娟,儿子晓军。晓娟、晓军,叫姑姑。”
    晓军倒是挺有礼貌的,那个叫杨晓娟的小姑娘,看起来岁数和胡娇娇差不多大,虽然嘴上叫了,但一直手背在裙子后面,一只脚心不在焉地在地上不时划个圈。
    杨家一家中午吃的都是白米饭,这对胡娇娇家来说简直是奢侈,一年也就过年才能吃上一顿。因为再做饭已经来不及了,高红给下了两碗面条,又在杨玉明的吩咐下,给加了一盘卤猪耳朵。
    桌上原本就有两个菜,一盘炒青菜平菇,一盘小葱拌豆腐。手擀面上飘着碧绿的葱花和青菜,还打了两个鸡蛋。胡娇娇自打来了这儿就没见过这么多菜,尽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杨玉明的老娘也跟着他一起住,虽说儿子过上了好日子,可胡娇娇并没有从老太太身上看到什么富态的影子,又黑又瘦,背还有点佝偻,穿着半新不旧的蓝布褂子,像个农村老太太。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看着儿媳妇的眼色。
    在过来的路上,胡娇娇知道了,这位舅妈的父亲在区里工作,母亲是供销社的,根正苗红家庭条件也好。
    晓娟坐在胡娇娇的旁边,给胡娇娇夹了一块猪耳朵,“吃啊表妹,你们乡下人平时一定吃不到肉吧。”
    杨玉乔很尴尬,更怕胡娇娇不满而和杨晓娟起冲突。杨玉明脸色也有点难看,想要训斥女儿没礼貌又碍于和气压了下去。这时胡娇娇却大大方方地笑笑,“谢谢表姐,这猪耳朵卤得恰到好处,舅妈的手艺太好了!”
    听到胡娇娇没计较,杨玉乔松了口气,杨玉明看这个外甥女的目光更加添了几分赞赏。
    胡娇娇嚼着猪耳朵,老实说手艺并不好,卤味太重,猪耳朵也有些酥烂了,反而少了脆耳骨的口感。
    吃完饭,杨玉明和老娘同杨玉乔说了一会儿旧事,三个人皆生出不少感慨了。年龄相仿的胡娇娇便被杨晓娟领过去一起玩儿。
    杨晓娟有自己独立的小房间,胡娇娇打量着屋里的布置,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一个脸盆架子,还有一个大衣柜,这年头子女能有自己单独住的地儿,足以见得日子过得多不错。三间平房里,大体东屋是杨玉明夫妇带小儿子住;中间是堂屋;西边是杨晓娟住的;杨玉明老娘却是挤在小厨房旁边的一个杂物间里,支了张小床。
    虽是领着她来玩的,胡娇娇却看得出杨晓娟并不是很想跟她讲话。
    “你们乡下好玩吗?有蟋蟀吗?”杨晓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胡娇娇说着话。最后胡娇娇看到了桌子上有一根毛线,于是提议翻花绳玩。
    杨晓娟蹙了蹙眉,“那都多大的小孩玩的?我才不要玩那个!”
    胡娇娇讨了个没趣,也没了兴致找话题。
    外头天气够热的,尤其是吃完午饭后,开了窗进来的都是热气。胡娇娇流了汗,不由自主地掏出了手绢,这么一掏,不留神从口袋里带出了另外一个手绢来。
    “咦,这手绢花色挺洋气。”杨晓娟好奇地伸手要去捡起来。
    胡娇娇忙先了一步捡起,笑道:“乡下东西,没什么好看的,这块是脏的,被我弄上了鼻涕。仔细别脏了表姐的手。”
    杨晓娟显然不高兴起来。
    兴许大人也是觉得天气热,坐了一会儿,高红从外头端了两碗酸梅汤来。是用冰块镇过的,梅子味道甘甜可口,又带了一点点酸,解渴得不行。
    杨晓军跟在高红屁股后头,追着个皮球。高红轻声训斥,“出去玩去!”
    还没来得及拿稳,就直扑胡娇娇和杨晓娟中间。两碗没喝完的酸梅汤,正洒在胡娇娇衣服上。
    “让你调皮!欠打是不是?”杨晓娟柳眉倒竖,训斥弟弟。杨晓军却一改之前的乖巧,冲着她不屑地做了个鬼脸。看来这姐弟俩平时关系也不行。
    胡娇娇却又是心疼那碗没喝完的酸梅汤,又是心疼自己身上这件衣服。也不知回去洗洗,会不会留下渍。
    “怎么了?”听到屋里吵闹的杨玉明拨开珠帘走了过来。
    杨玉乔也赶忙跟上,“怎么了?是不是娇娇给你们添麻烦了?”刚刚两个女孩一进屋,她就生怕一个不慎吵起来。
    高红忙道:“没事,晓军的皮球不小心打翻了碗,我去找件晓娟的衣裳给娇娇换换。”说着就去翻大衣柜。“这是旧的,别嫌弃。我想着晓娟也穿不上了,娇娇苗条匀称正好穿得上。”
    “不不不,哪能这样又吃又拿?脏了也不碍事的,回去打井水洗洗干净就行了。”杨玉乔赶忙推辞。
    “没事儿,她正发育着,这几件都紧了小了。留着也是浪费,还不如送给家里人,肥水不流到外人田嘛!”高红呵呵笑道。
    不得不说,高红的确是个很上得台面,会来事的贤内助,难怪舅舅仕途顺当。要是能对堂伯母好些就更好了,家务事谁扯得清呢!
    站在一旁的杨晓娟却不乐意了,“妈,这些衣裳也不是全不能穿。”
    高红脸色尴尬,“你少说两句。”
    “本来就是嘛!刚刚我想要看下表妹的手绢,她都不给看。小气吧啦的……”杨晓娟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
    杨玉明却是真生气了,就要过来训斥闺女,被杨玉乔忙拦住,“晓娟说的对,我看衣裳还是留给侄女穿吧,我们真的不能要。”
    高红在外人面前还是在意丈夫的面子,也忙拉了拉女儿,给她使眼色。杨晓娟只得硬着头皮地看了看那几件,“那件白裙子不行,叶玲说我穿那件最好看了。”
    “哎,那件蓝色的也不行,那是外公从市里给我带过来的。”
    挑三拣四了半天,杨晓娟终于不情不愿地从中拉出了一件半新不旧、皱皱巴巴的土黄灰色格子裙,“就这个吧。”
    第13章 车轮滚滚
    胡娇娇换上了杨晓娟这条半旧灰黄裙子,小心翼翼收起了自己弄脏的旧裤子。换好衣服出来时,杨晓娟的眼睛都嫉妒红了。
    裙子不起眼还有些皱皱巴巴,可胡娇娇五官明艳,皮肤白皙,原本穿那条军绿洗得发白的裤子还不觉得,现在裙子一穿上,更是凸显了腰细腿长的优点。
    杨玉明乐呵呵地点头夸赞,“外甥女跟巧妹小时候长得一样讨喜,过两年肯定能说个好婆家。”
    “再讨喜也是乡巴佬!”杨晓娟终于忍不住嫉妒,不客气地说了这么一句。气得杨玉明扬手就要打她,高红忙过去拦住,“哎呀,小孩子家说话有什么遮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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