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什么,苍白的小脸遮掩在墨色长发下。他似乎也喝了不少,面色却是正常的。
    却见之前的红袍少年一弯腰坐到了地上,嘴里衔着的狗尾巴草还在左右四晃着。他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忽地笑了笑,一直笑了很久。
    风吹动他们的衣摆,青草抚过露在外面的肌肤,有些痒痒地。
    红袍少年忽地开口,声音带了几分桀骜:“等我们打赢了所有人,肯定就可以让重华回去了。我们会建立一个新的大盛,杀奸佞,除小人。让百姓丰衣足食,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一旁的几个人抬起头,顺着他的话去想了想,原本喝的都快不行了,却也跟着傻笑了起来。
    红袍少年咧开嘴,笑意更甚,大咧咧地就躺在地上,豪情万丈地抬手指着天空,忽地朗声道:“到时候,重华为帝,我为将,季彦为相,还有沈珏。我们四个,一起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说罢,他就笑了起来,胸膛不住地起伏着,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哈哈,你喝醉了吧,口气这么大?”青衫少年还趴在地上,随意地扑腾了一下手。
    红袍少年别过眼,轻蔑地瞧着他:“我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你要是怂了,就直说,大哥我罩着你。”
    一旁的三人偏过头看着他,也不约而同地道:“既然你都夸下海口了,那咱们只有……”他们相视一眼,都仰头笑了起来,“舍命陪兄弟了!”
    他们抬起身边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随手就丢在了一旁,任它滚下斜坡。红袍少年偏过头,身下还是青草满地,他就躺在地上,肆意开怀地笑了起来。
    不知笑了多久,青衫少年忽地抬起酒壶,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赶忙道:“皇帝,丞相,将军,你们三个是挑好了,那我做什么?”
    听到他的话,其他几个人没忍住笑了起来。白衣少年单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道:“阿珏,你想做什么?”
    青衫少年挑了挑眉,这他倒是没想过。要是非要问的话,他就想当个江湖游医,以后救治那些穷苦的人,达官贵人他才不要救,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红袍少年却是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故意拖长了尾音:“我看,就让沈珏当皇后算了。”
    一面说着,他就没忍住捧腹大笑了起来。
    青衫少年气得差点扑过来要教训他,一张脸不知道是醉酒了,还是被他气的,通红一片。他本就生得清秀,常常被人误会成女孩子。
    他摇摇晃晃地就站了起来,抬起手做出要掐人的样子,眯着眼,道:“哥哥今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你就不知道长记性了。”
    说着,就要扑到红袍少年身上,把他按住。却见红袍少年故意磨蹭了一会儿,在他要扑上来的时候,顺势一滚,就滚到了白衣少年身后,地道:“重华,你快治治他,他要谋害忠良了。”
    说完,他还躲在白衣少年身后,冲青衫少年挑衅地扬了扬眉,冲他做着“皇后”的嘴型。
    白衣少年眯眼笑着,颇有些无奈。青衫少年却是气得瞪大了眼,虽然他不会武功,却还是摇摇晃晃地扑过去,要去捉那红袍少年。
    可红袍少年滑溜得像只泥鳅一样,每次都等他快过来的时候,就往旁边一翻,直接撞到了身后的黑袍少年身上。
    却只见黑袍少年软趴趴地就倒在了他身上,一呼一吸都是酒味。红袍少年被压着了,双手在地上扒拉了一下,喘着气道:“季彦肯定又喝醉了,快把他扛起来,哎哟,压死小爷了。”
    而在旁边的两个人哪里顾得去拉他,瞧见着场景,都是没忍住笑了起来。尤其是青衫少年,笑得都在满地打滚了。
    红袍少年被拦腰压着,又怕直接起身会摔着趴在他身上的黑袍少年,只能随手找了几块小石子,往笑得正欢的青衫少年身上丢。力道不大,轻轻松松就被他躲开了。
    青衫少年一面扭着身子,一面故意挑衅:“打不着,你打不着。”
    红袍少年轻哼了一声,还是捡了些石头继续丢他。一旁的白衣少年靠在树上,一条腿微微弓着,手搭在膝盖上,一直眯着的眼睛也睁开了些,却是满满的笑意。
    碧空如洗,青草繁盛,高耸的榕树下,几个人都喝的东倒西歪,酒壶滚了一地,他们就趴在地上睡了起来。
    四面只剩下风声卷过,还有他们平稳地呼吸声。红袍少年头朝下,脸被青草刮得有些痒,他翻了个身,凌乱的碎发上沾染了些草屑。
    ……
    周显恩始终站在不远处,看着面前的一切,眼里也透出几分温柔,直到所有的青色都褪去,眼前只剩下漫天火光。
    他忽地睁大了眼,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可火蛇一直吞噬着四周的一切。血月当空,哀嚎遍地。
    一身银甲黑袍的少年将军急急地赶来,将背上的尸体妥帖地放在一旁,就慌乱地在火堆里寻找着什么。一双手血肉翻开,指甲脱落,俊美的脸上早已被鲜血掩盖。头盔被滚到地上,他发了疯一样地刨着因为火烧而坍塌的废墟。
    披头散发,身上遍布伤痕,一双腿更是被磨得鲜血淋漓。他一声一声地喊着,尾音发颤:“沈珏……沈珏……沈珏……”
    四面都是被烧焦的尸体,除了身上熏黑的铠甲,早已不成人形。大盛的旌旗倒在地上,一半已经被烧毁了。
    四面群山环抱,漫天火光,只剩下乌鸦啼鸣,还有疯了一般挖着废墟的少年将军。
    “沈珏,你在哪儿,你出来啊!”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一双手垂在铠甲上,血肉模糊。每到一处,他就趴在地上挖起来。他翻遍了每一具被烧焦的尸体,直到在废墟深处,看到那一身熟悉的青衫,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了那人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
    少年将军跪在地上,嘶哑着嗓子,却是眼泪都哭不出来了,他一点一点地爬到那青衫男子身旁,双手颤抖地抱住了他,直至感觉到青衫男子还有着微弱的呼吸。他才扯开嘴角笑了笑,整个人都在颤抖着,他看着摆在一旁的一具尸体,笑着笑着,眼泪就砸在了地上。
    那是一个神态安详的黑袍男子,平时遮住了大半脸的碎发往旁边垂落,露出苍白得失了血色的脸。脖子上的割伤已经被鲜血凝固,整个人安静地像睡着了一般。
    少年将军紧紧地抱着青衫男子,声音早已嘶哑:“沈珏、季彦,别怕,我带你们回家。”
    回家……
    满天火光中,一身戎装的将军拖着两个人,一步一步,往出口走去。他每走一步,腿上就流下一滩鲜血,却是透着黑色。体内的毒开始发作了,五脏六腑似要融化一般,嘴角鲜血溢出。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了,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往前走着。
    他要带他们回家。
    长楼灯尽灭,从此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永夜。
    耳畔似乎又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显恩,要活下去啊。”
    活下去。
    ……
    夜色中,周显恩倏然睁开了眼,整个人都在颤抖着,失了魂一般重重地喘着气。直至感受到从木窗吹进来的湖风,他才痛苦地抱住了头。脊背弯折,扭曲成最痛苦的模样。
    直到一双手抱住了他,谢宁迷迷糊糊地,只是被他吵醒了些。她翻了个身,胡乱地在他身上摸了摸,睡意朦胧地开口:“将军,你怎么了?”
    周显恩缓缓放下挡在头上的手,目光落在还闭着眼睛的谢宁身上,眼中的血色似乎消退了一些。他痛苦地闭了闭眼,俯身将她紧紧搂进怀里。身子还在颤抖着,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谢宁还以为他就是突然睡不着了,也回抱住他,可她实在太困了,在他怀里蹭了蹭,刚想说点什么,就又睡过去了。
    夜色深沉,只有大开的雕花木窗还被风吹得轻响,不远处是平静的湖面,映着月色,波光粼粼。
    第86章 裸睡
    月明星稀, 四面高墙深院,间或传来几道虫鸣声。探出墙头的梧桐树拦下了一层层阴影,被风一吹, 如水流动。
    谢宁正要回湖畔小屋, 刚穿过回廊就闻到了一阵浓烈的酒气。她有些好奇地停下了步子,探头望去。就见得院子正中是一方石桌, 而一身青衫的沈珏就趴在桌上。
    手边的酒壶空了一个又一个, 四下风大,他像是喝醉了,虽是趴在桌上,也仿佛随时都要摔倒。
    毕竟他也是周显恩的朋友, 若是放任他一个人在这儿躺着,指不定会着凉。谢宁想了想,还是下了回廊, 向他走过去了。屋檐上高悬的灯笼被风吹得四晃,在台阶上落下明灭不定的影子。
    她走近了些,不由得捂了捂鼻子。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这酒味闻着都冲头。她正要将他叫醒, 让他回屋去休息,还没有开口。就见他动了动身子,披散在身侧的墨发往旁边滑落,露出戴着面具的脸。眼神有些迷离,微微喘息着,却是在轻声说着什么。
    谢宁以为他是喝多了难受, 又试探地喊了几声:“沈大夫,醒醒,沈大夫?”
    四周安安静静地,沈珏没有回应她。像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她想着,还是应该去叫个人来将他扶回去休息,正准备转身,就听到他的声音大了些,断断续续地叫着:“阿软……阿软……”
    他平日里的声音总是显得有些清冷、疏离。唯有念及这两个字的时候,才带了几分缱绻的温柔。
    谢宁的步子停了停,有些疑惑地瞧着他。阿软,听起来像是个女孩子的名字,难不成是沈大夫的心上人?不过她无意去探究别人的隐私,还是装作没听到一般,去叫人了。
    院子里的沈珏还趴在桌上,烂醉如泥。他用手扯了扯衣襟,冰冷的面具遮住了他脸上的神色,唯有唇瓣一张一合,反反复复地念着“阿软”。
    等到谢宁叫来几个下人的时候,沈珏似乎已经睡过去了。那几个下人急忙去将他扶起,一左一右架着,就要送他回屋休息。
    等人都走远了,谢宁见沈珏有人照顾,也便打了个呵欠,准备回去睡觉了。余光一扫,却是见得石桌上铺开了一本书册。摊开的那一页还被人压折了。
    兴许这是沈珏落下的,趁着那几个下人都未走远,她便准备把这书册拿着,让他们放回沈珏的房里。她走到石桌旁,准备将书册合上,却被书页上画着的一株草的名字吸引了目光。
    忘忧草,这名字着实让人觉得奇怪。
    这似乎是一本医书典籍,忘忧草的插画下印着一行小字:“世有一草,名曰忘忧,食之,则忘所爱。”
    她倒是觉得有些疑惑,一株草而已,吃下去就真的能忘记自己所爱之人么?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她不再多想,匆匆将书册合上,就拿去递给了庄子里随侍的下人。
    ……
    等谢宁回了屋,远远地就看见窗户上映出了淡淡的影子,却是像站立着的,她微睁了眼,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见得那影子摇摇晃晃地往前倾倒,随即便是一阵响动,像是什么碎在了地上一般,她急忙跑了进去。
    刚刚进门,就看见周显恩摔在了地上,轮椅立在一旁,他单手撑地,缓冲了些下坠的力道。右腿却因为不小心坐在了掉在地上的茶杯碎片上,而被扎得鲜血淋漓,可他却像是浑然不觉一般。
    只用另一只手挡在面前,指节因为攥得太紧而泛白。碎发遮掩下的侧脸,下颚线因为不甘而紧绷着,咽下了重重的喘气声。凌乱的长发铺在他的躬起的脊背上,压出一个难堪的弧度。
    却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后,他的身子僵硬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他转过身,瞧着刚刚进门的谢宁,双手张开,冲她挑眉笑了笑:“过来,扶我起来。”
    尾音上扬,还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谢宁急忙过去,半跪在他面前,眼睛却是直直地盯着他被碎片割伤的腿,酸涩之感涌上来:“将军……你的腿受伤了。”
    似乎是她这样说,他才注意到一般。低下头的时候,果然看见自己的腿上被瓷器碎片扎中了,还在流着血,漫不经心地道:“哦,好像还真是扎到了。”
    他倒像是是毫不在意,抬手就把那几块碎片地拔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扔到了一旁。鲜血又渗出来了一些,将他的衣摆染红。谢宁皱紧了眉头,见到他拔碎片的时候还抬手捂住了嘴,眼里涌出越来越重的雾气。
    周显恩不由得轻笑了一声,用另一只没有染血的手捏了捏她的面颊:“这碎片扎我身上的,你哭什么?”
    谢宁被他捏着脸,第一次没有反驳他,只是别过脸,抬手慌乱地擦了擦眼泪,就急忙道:“您别乱动,小心扯到伤口,我去给您拿伤药来。”
    她说着就要去找府里的下人拿药,可还未起身,手就被人握住了,随即力道加重,她就直接落到了周显恩的怀里。
    她这会儿心里焦急,又不敢乱动,免得牵扯到他的伤口,只能尽量平和地道:“将军,您先放开我,我去给您拿药。”
    她话还没说完,宽大的袖子就盖在她的身上。周显恩抬头揉乱了她的发髻,将她圈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乖,让我抱一下就好了。”
    “将军,等会儿再抱好不好?您的伤口得敷药才行。”谢宁有些焦急了,可周显恩抱的紧,她只能慌乱地看着他腿上渗出的血,瞧一眼,眉头就皱紧一分。
    “小伤而已,过会儿就没事了,这么晚了,你也别瞎跑了。”周显恩又将她搂了搂,才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嘴角勾笑地看着她,“还不快扶我起来,难不成,想今晚和我一起睡地上?”
    谢宁见他摆出这样若无其事的样子,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哽咽得有些难受。可周显恩总是含糊其辞,她没办法,只能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在。让他坐上轮椅以后,她还是没忍住蹲在他面前,想要去看看他腿上的伤势如何,手还没伸过去就被他握住了。
    他忽地俯下身子,在她耳边意味深长地道:“没想到我夫人这么心急,就要来扒我裤子了?不过这儿不方便,你想看我,就扶我上床,我脱光了给你看。”
    谢宁被他这些调戏的话弄得差点身子一软,余光一扫,才注意到他刚刚伤的地方在大腿,若是想看,就得让他将裤子脱了。
    她急忙解释,却因为羞赫而有些结结巴巴地:“不是……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口,我没有要看别的……”
    周显恩见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现在连看都不敢看他了。忍不住眯着眼,轻笑了一声。
    果然逗她,才是最好玩的事。
    周显恩还是决定先放她一马,随意地道:“好了,确实不早了,你先去梳洗,准备睡吧。”
    谢宁抬起眼瞧着他,还是担心他腿上的伤:“可我得给您的伤口止血才是啊,不然会很疼的。”
    周显恩一怔,随即嗤笑了一声,眼里却有几分无奈:“你傻啊,我又感觉不到。”
    他的腿压根就没有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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