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深,本是不便去打扰谢袭,可谢安娘却已不愿再等至天明,这么些年来,赵氏对她不喜,她虽不知缘由,但也可以理解接受,毕竟,赵氏没有义务对她好,而她也不需要!
    可赵氏如此三番两次的想要加害于她,她却不愿一忍再忍了!前几次,她念着亲戚情分,念着尊卑长幼,顾虑种种,并未打算与赵氏死磕到底。
    凡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赵氏如此无休止的暗害,纵使她无心惹事,可事儿已经找上门了,她难道还能装作甚么都不曾发生?
    既是如此,她若不反击便说不过去了,怎么也不能愧对了赵氏对她的‘厚爱’,索性便奉陪到底!
    可要她与赵氏一般,尽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去害人,她却是做不到的,又或者说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如此,若她当真这般行事,岂不是与赵氏没有二样。
    赵氏身为大房夫人,最有权力惩治她的,除了大伯,怕是找不到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而歇在书房的谢袭,正在处理着公务,见得谢安娘大晚上过来找她,也是讶异非常。
    “安娘,可是遇上了急事?”
    若不是遇上了大事,依着谢安娘的性子,哪儿会选在这个点过来!
    谢安娘上前屈身行礼道:“大伯,安娘有事请您做主!”
    “你这孩子,有事儿直说便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多礼!大伯必定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安娘这孩子向来内敛沉静,从不曾主动开口求过甚么,这回必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要不然也不会轻易求到他跟前。
    谢安娘闻言,只是使了个眼色,让水霞将事情一一叙说。
    水霞俩姐妹自幼便卖身为奴,进入谢府时,谢老夫人尚且安在,老夫人要强了一辈子,自不是一个易于相处的人。
    而赵氏作为长媳,初嫁进来之时,还能得几分好脸色,可她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嫡长子,谢老夫人便明着暗着的挑她刺儿,连管家权也不曾让她摸上一分半分。
    赵氏也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一边鞍前马后的在婆婆面前伺候着,一边暗自在府中发展自己的人脉,这家生子不好收买,她便将眼光放在了从外头买进的下人身上,水霞姐妹俩就是那时被她相中的。
    水霞身为奴仆,只想着本本分分的做事,能安安稳稳的在谢府活下去便行,从不曾想过要去哪位主子面前卖乖讨好,挣得一份体面,可赵氏却是威逼利诱,一番敲打后让水霞姐妹帮她做事。
    纵使心有不甘,可却无力反抗,亦生不起勇气反抗的水霞姐妹,便这样成了赵氏的眼线。
    那日云落照常去往正德堂送糕点,并将府中的消息转述给赵氏,不料赵氏却附耳交代了她几句,让她后背冷汗直冒。
    却是赵氏吩咐她俩,将那处理过的布料,想方设法送到谢安娘跟前,水霞见得朱氏晨起时的纠结,便顺水推舟的借朱氏之手,将那布料送了出去。
    只是这害人性命,而且是暗害府上主子,她以往也不曾做过,便忍不住自个儿心虚起来,在谢安娘面前漏了马脚。
    将一切她所知的事情如实交待后,水霞便是趴伏在地,浑身不停地颤抖着,等待着主子的发落。
    谢袭这会儿却是没空理会这小小奴才,只见他沉沉望了眼谢安娘,半晌,才开口道:“这丫鬟所言属实?!”
    其实不必谢安娘开口,他便已能断定这事儿的真假,只是不知因何缘故,他却是想听听谢安娘的回答。
    谢安娘也不是没有看见谢袭黑黢黢的眼中,所充斥的复杂之意,里面有对她的愧疚,有对赵氏的愤怒,或许还有希冀她息事宁人的渴望,可她还是一口肯定道:“我屋中还有物证,可是需要拿给大伯看?”
    并非她得理不饶人,实在是赵氏咄咄逼人,欺人太甚,她也知晓这事万一传了出去,赵氏固然会遭世人唾弃,可她也逃脱不了被世人指指点点的非议,只是她行得正坐得端,自认问心无愧!
    她都这么说了,谢袭哪能不明白她追究到底的决心,心下说不清是甚么滋味,只一想到赵氏的举动,便是一阵失望,实在是愚不可及的恶妇!
    他将赵氏禁足在正德堂,除了惩处之意,未尝不曾有保下她的心思,安娘他是当成亲生女儿般疼爱有加,可赵氏作为他的结发妻子,这么多年来的辛苦他自是看在眼中,他并不想两人闹得生死难解。
    赵氏却是丝毫不解他的苦心,她的理智早已濒临崩溃的边缘,这些日子被禁足在正德堂,甚么事也不曾经手,难免就闲得慌。
    要知道,若是一个人闲了下来,便有大把的时间用来胡思乱想,那些藏在心底的往事也都翻了出来,细数下来,她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大抵便是刚出阁的那段时间罢!
    能够嫁给自己的意中人,这是多少闺阁女子梦寐以求的事儿,虽说小夫妻俩聚少离多,可夫君体贴周到,对她礼敬有加,就连去外地商谈事情,也不忘带一份礼物给她。
    端坐在妆奁前的赵氏,怔怔地望着手中的四蝶银步摇簪,不自主的抚上那断了半截的蝶翼,眼中闪过一抹痛惜。
    就着微弱的烛光,她打量了眼铜镜中的女子,半披散的乌发中,夹杂着些许银丝,格外的刺眼。而那张当初漂亮光滑的脸蛋,纵使再怎么保养,也终是经不住岁月的风霜与生活的摧残,眼尾在她悄然不知的时候,攀爬上了几条细密的眼尾纹。
    当谢袭带着谢安娘等人推门而入时,便见得赵氏正将那蝶翼已然残缺不全的簪子,轻巧地簪于发间,似是毫不在意这支簪子已不再完美。
    对于深更半夜造访此处的谢袭,赵氏的眼中一片波澜无惊,只是盯着铜镜中的人影,平平淡淡地开口:“你来了。”
    她这淡然处之的态度,倒是越发让人捉摸不透,闻声而来的赵嬷嬷,一见谢袭来了,略显激动地道:“老爷,您可算是来了!夫人可是时时刻刻都惦记着您呢!”
    这下总算是苦尽甘来,老爷既已踏足夫人的卧房,想必是已经原谅了夫人先前的冒失。
    只是待她看清前来问罪的谢安娘等人,却不由纳闷了,这二小姐大半夜地不好好睡觉,跟着老爷往正德堂跑是甚么意思!
    “你就没有甚么想说的?”谢袭见得赵氏就那么坐在妆奁前,似是对他的来意丝毫不好意,便开口质问着。
    赵氏正了正发间的簪子,这才站起身来,抬眸回望了过去:“老爷,你说这样戴着好看吗?”
    就着昏黄的烛火,冷眼瞧着赵氏的神情举止,谢安娘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见赵氏避而不答,谢袭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忍着一腔怒意,近前几步逼问道:“你使得那些下作手段,残害自己的侄女,就不曾感到心有不安?”
    旁侧的赵嬷嬷却是忍不住替赵氏辩护道:“老爷,您说的都是甚么话,夫人这些日子被禁足在这里,大病了一场您不来看望也就罢了,怎的现在还带人兴师问罪来了。夫人大门都不曾迈出一步,又怎的会有机会去害人,这其中定是有甚么误会!”
    她这些日子与夫人基本都是形影不离的,夫人干了甚么事儿她能不清楚,再说夫人有甚么事儿都会和她商量着来的,她可不曾见夫人暗中动过手脚,定是有人想要栽赃陷害!
    思及此,她便意有所指道:“指不定就是某些人做贼的喊捉贼,想将这盆污水扣在夫人头上!”
    说完便朝着谢安娘暗暗瞪了一眼,这二小姐与夫人不对盘已久,这回莫不是她装可怜、博同情,蒙蔽了老爷!
    “你闭嘴!主子说话哪儿有你插嘴的份儿!”谢袭见赵嬷嬷态度嚣张,丝毫不知悔改,这刁奴!气上心头,不由一脚踹去,将护着赵氏的赵嬷嬷踢翻在地。
    “嬷嬷!”赵氏急急扑了过去,察看赵嬷嬷的伤势,见得捂着肚子,脸色发白的赵嬷嬷,不由抬头怒视谢袭:“你有甚么火冲着我来就是,这事儿与嬷嬷毫无干系!”
    确实,赵嬷嬷对此事毫不知情,若不然定是会拦住她这不明智的举动,毕竟,在赵嬷嬷看来,当务之急便是修复她俩的夫妻关系,即将出嫁的谢安娘并不用放在心上。
    只是赵氏终究是不甘心,便瞒着赵嬷嬷,偷偷地吩咐了水霞姐妹俩,如今见得谢安娘带着水霞前来,哪还有不明白的事,无非就是又让这命硬小贱人逃过了一劫!
    若是平常状态下,她可能还会来个抵死不认,并思索如何才能推卸罪责,可现在已然被仇恨与愤怒驱使着的她,却是用不以为然地语气道:“除掉一个碍眼的人而已,何必这么大惊小怪!我就是看她谢安娘不顺眼!”
    “啪”地一声,却是谢袭近身给了赵氏一个巴掌。
    “你这恶妇!真是死不悔改!”面对嘴硬的赵氏,听闻那一席刺耳的话,谢袭便似是一座爆发的火山,止不住的阵阵怒意,从心头喷涌而上。
    赵氏捂着脸,满是歇斯底里的狂笑:“哈哈,说得好!恶妇!恶妇!”
    只是笑到最后,这声音中竟是透着无限的凄凉与哀婉。
    见得赵氏宛若癫狂的样子,谢安娘只是远远站着,微微弯起唇角道:“安娘倒是不知大伯母如此憎恶与我,平时还一个劲儿的往大伯母眼前凑,想来能活到现在安然无恙,定是爹娘在天之灵的保护。”
    赵氏见她云淡风轻的模样,只觉她那轻轻一笑,透着无尽的嘲讽与得意,想也不想的便要冲过去。
    就在云珰一边慌声叫着:“小姐,小心!”,一边将谢安娘护在身后的瞬间。
    赵氏却是拔起自己发间的那支簪子,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向着谢袭所在的方向刺过去。
    幸得谢袭常年在外行走,有点基本功夫傍身,身手不错,虽是没有防备,却也本能的一个错步闪了过去,那锋利的簪子,只堪堪划破了手臂。
    眼见自己这招声东击西不成,赵氏便又举着簪子,披散着头发,红着眼睛再次向谢袭刺去,看那架势倒真似是想要同归于尽的狠样。
    此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杀了这人,她既然得不到完整的他,何不干脆毁了!
    只是谢袭到底是壮年男子,且反应敏捷迅速,在下人的帮助下,很快便将赵氏打晕制服,这幅疯癫的模样,自然是沟通不了的,连夜请了大夫来府上,却得出赵氏这是长期压抑自己,郁结于心,再加上这段日子胡思乱想,更是容易精神紊乱,至于以后是个甚么光景,怕是说不好。
    而这神来之笔,饶是谢安娘也不曾料到,难怪她一进来,便觉得赵氏浑身散发着一股怪异,这都快疯了,能不怪么!
    ☆、第54章 大喜
    正德堂内的灯火,一宿未熄,彻夜通明。
    赵氏的病情却比大夫预测的还要严重,从床榻上悠悠转醒的她,先是迷惘的望了眼围在里间的人群,继而便是脸上一阵扭曲,尖叫着喊打喊杀的,便连自己的一双儿女都认不清了。
    接到消息一大早便匆匆赶了回来的谢宛娘,见得她娘一副神志不清的癫狂模样,眼中的泪止不住的往外流淌,怎么就成了这样?
    而向来老成持稳的的谢寅,到底年纪尚幼,一时间也被凶狠暴戾的赵氏给吓懵了,一张包子脸上泫然若泣,为何自己一觉醒来,温柔和善的娘亲就成了野兽一般的存在,毫无理智可言。
    远远地站在床尾,遥遥望了眼乱作一团的赵氏母子,谢安娘微微垂眸,掩下眸中的繁复,这赵氏疯得倒是时候!
    赵氏无端发疯,这正德堂更是不能让她踏出半步了,若是传出去谢府主母是个疯婆子,多少于谢府的名声有碍,因而这消息自也是捂得密不透风,便是府上的下人也是敲打了一遍又一遍。
    ……
    只是这些都与谢安娘无甚干系,她现在只需安心备嫁,其余的事儿自有人来处理。
    这时间的沙漏,不慌不忙地流到了大婚前夕。
    夜初静,人已寐,甘棠院中一片静谧,惟余点点灯盏,照亮着院内,依稀可见四处洋溢着的喜气。
    闺房里的谢安娘,本该早早安睡,可她却是翻来覆去的,不曾有一星半点儿的睡意。
    静静地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她便披上外衣,拿着火折子,点了一盏烛台,往院中的小佛堂而去。
    小佛堂离得并不远,也就几步路便到了,此处原是一间偏房,许氏在世时便将这里开辟出来,时常在这里念经礼佛。纵使许氏不在世了,此间也打扫得纤尘不染,在佛龛上还摆放着两块木牌子,那是谢裴与许氏的牌位。
    谢安娘推开门,将室内的烛台一一点亮后,便闭着眼,双手合十的跪在了蒲团上。
    她心绪难平之时,便也爱来这里坐坐,陪陪爹娘,再自言自语地絮叨一会儿,当那些烦恼说出口后,便连心中的忧虑都好似排了出来,再次出去无疑会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然而她今夜却只是静默无声地跪着,摆在几案上的昏黄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在这充斥着淡淡香火气息的小佛堂,寂静而安然。
    漫漫长夜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安娘才颇为不舍地起身离开,能够这样安详的陪着爹娘,怕也是在谢府的最后一回了,明日便是大喜之日,她很快,便要离开这个生她育她养她的地方,去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继续生活。
    回到房中,盖上衾被,她迷迷糊糊地便闭上了眼,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她好似瞧见爹娘了,他们并肩而立地站在海棠树下,光是那一高一低,紧紧挨靠在一起的背影,便透出无限的恩爱与甜蜜。
    走近了,便见得爹爹手中还抱着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团子,肉呼呼的小手上举着一支盛开的海棠,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那花枝,脸上立时绽开纯净而明媚的笑靥。
    正当她想要再近前些,便觉一阵天旋地转,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好似是瞥见爹娘遥遥站在海棠树下,对她微笑着挥了挥手……
    再次醒来,便见得云珰拉了帷帐,轻声叫唤:“小姐,醒醒,到时辰了,您该梳洗更衣了。”
    谢安娘缓了缓神,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环望着屋内忙忙碌碌,各司其职的小丫鬟,怔了怔,原来,一切都只是梦!
    云珰见得自家小姐呆坐在床榻上,仿似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小样儿,赶忙将人拉了起来,现在这时间可是宝贵得紧,一分一秒那都是迫在眉睫,可容不得耽搁,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任由丫鬟伺候着,捣鼓了不知多久,这才堪堪装备齐全了,此时已是天渐破晓,淡青色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
    便连朱氏也起得早早的,披星戴月的来到这甘棠院中打点着,她好歹也是有过经历的人,指挥起来倒也拿出了一股子气势,卵足了劲儿地干着。
    谢宣娘这些时日与谢安娘走得近,便也随着她娘赶到了甘棠院,跨过门槛,便见谢安娘的屋内井井有条的,丫鬟们虽忙却不慌乱。
    待她视线落在谢安娘身上,也不由得惊叹,上了妆容的二姐姐,比之平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丽素颜,此时更添了几份妩媚娇柔。
    真真是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怕是那未来的二姐夫得看直了眼!
    谢安娘现下正在梳头,从铜镜中见得她进来了,头一动不动的,惟有尚能抽出几分空闲的手指,点了点旁侧的矮墩,示意她坐下。
    手里抓着浓稠如染墨的秀丽乌发,便是连全福妇人都有些爱不释手了,只见她一边慢条斯理地梳着,一边不急不缓地念到:“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这三梳口诀,朗朗上口,自有一股韵味,里面满是对新娘的祝福,饶是谢宣娘听了,也不由得联想翩翩,自己出阁之时又是甚么光景。
    忍不住偷偷觑了眼端庄娴静的谢安娘,她想,只需有二姐姐一半的气质与貌美,想必就很能让未来夫婿眼前一亮了。转而便又想到,自个儿连良人都不曾有,想这些会不会早了点,不禁羞红了脸蛋,忙将头悄悄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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