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人都散得七七八八,俞镛之却没有动,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陛下,臣的心脏,迟早有一点要被陛下吓出病来。”他缓缓地道。
    沐奕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眉心微蹙:“俞爱卿这是想说什么?”
    “可是,臣忽然发现,只有陛下能让臣这样忽上忽下,一颗心好像吊在半空中一样上不来下不去,臣是不是中了魔了?”俞镛之的神情有些迷惘,目光游移地落在了沐奕言的身上,喃喃地道。
    “俞爱卿这是在责怪朕吗?”沐奕言没怎么听清,却傲然挺直了后背,她一直想要俞镛之的刮目相看,只是现在两个人好像渐行渐远。
    俞镛之的目光变幻,好像在苦苦挣扎些什么,半晌,他垂下眼睑,隐忍地问道:“陛下,你相信臣吗?”
    沐奕言怔了一下,忽然轻佻地笑了笑,几步走到俞镛之跟前,凑到他耳边暧昧地吹了一口气:“俞爱卿这是什么话,朕怎么会不相信你?就算俞爱卿拿了一把刀架在朕的脖子上,朕也相信俞爱卿的心里是为了朕好。俞爱卿要不要试试?”
    “陛下!”俞镛之狼狈地后退了两步,语声中居然带了几分从未有过的仓惶,“陛下请自重!臣告退!”
    看着他几乎夺路而逃的身影,沐奕言忍不住掏了掏耳朵:这人到底是在演什么戏?刚才是她幻听了?为什么他好像在耳边说了一句“陛下,记着你这句话”?
    ☆、第38章
    那晚的俞镛之说话没头没脑的,着实让沐奕言纳闷了好一会儿,她在寝宫歇息了片刻,把事情从头到尾理了一遍,隐隐觉得她好像遗漏了什么,可想了好半天,也没想出到底是什么遗漏了。
    只是,接下来事态的发展越来越对沐奕言不利。
    据池乐回忆,沐奕啸临中毒前除了正常的饮食,身旁的确有其他零嘴,重华宫除了洛太妃和八皇子的母妃,其他人都不敢带零嘴进来,除非是沐奕言的赏赐。
    前一阵子沐奕言去行宫避暑,沐奕啸和沐奕阳原本也缠着要去,沐奕言许诺带礼物这才让他们两个消停了。
    回来之后沐奕言的确派洪宝给他们两个带去了街市杂果,里面除了一些小糕饼,还有好些琥珀饧,色如琥珀,含在嘴里甜甜的,沐奕言一尝就知道两个小孩会喜欢,还特意叮嘱洪宝不能让他们多吃,怕他们蛀牙。
    沐奕啸整个人都还有迷糊,不过也终于能说几句话了,曲太医终于同意那三个人到病房问话,得知他在中毒前的确吃了一粒琥珀饧。
    吕泽豫更是抓住洪宝屋中搜出的宝物大肆散布谣言,沐奕言弑弟几乎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消息传到点墨阁,沐奕言心中一阵发寒,这场中毒的最后直指的是谁已经不言而喻,洛太妃到底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居然能把自己的儿子当成筹码来扳倒她?这要是小七万一没有救过来,她要找谁哭去?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好几封加急的奏折一股脑儿摆在了她的案几前,好几个州府不知为何,各种坊间传言尘嚣日上,新税制被人误传讹传,各种儿歌在灾民口中传唱,说什么“新税出、剥皮骨”、“刮尔三层皮,供养朝中人”,洛州、洪泽郡两个灾情严重的地方更是危急,灾民因为对新税制的恐慌暴动,抢了富豪乡绅的粮库,和官兵对峙,眼看着就要酿成民变。
    凌卫剑连夜赶去洛州,沐奕言顿失左臂;俞镛之在朝中三缄其口,沐奕言的右臂也废了。
    朝中那些原本就墙头草的大臣,原本被凌卫剑他们争取过来赞同新政,一看这情势,都有些惴惴起来,接连两天,金銮殿上都有人上奏暂缓新政,吕泽豫更是纠集了御史台等十多个大臣死谏,被大伙儿劝阻后,又在正清门外长跪不起,恳请恢复祖制,废除新政。
    吕泽豫算得上科班出身,也曾任春闱秋试的副主考,这么多年,门生众多,他死谏、长跪的消息一传出,不明真相的门生们一传十十传百,都当他是个为国为民的大忠臣,在有心人的撺掇下愤而集结在皇宫外长跪,声援吕泽豫。
    一时之间,整个朝堂人心惶惶,京城中流言四起,沐奕言从前的那些断袖风流韵事都被扯了出来,在人们口中成了一个实打实的昏君、暴君。
    沐奕言身旁的人一个个都面带戚色,有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只有沐奕言,还是一样的淡然,每天照常看奏折、散步、用膳,偶尔整理一下她的那个宝贝箱子。
    洪宝很是伤心,他伤心沐奕言对小七小八的一片真心,伤心沐奕为了政事劳心却被人误解……可他最伤心的却是俞镛之对沐奕言的态度,他跟随沐奕言这么多年,对沐奕言再了解不过了,沐奕言平时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可要是她在意挂心的人,特别是俞镛之背叛了她,只怕会伤她至深。
    他站在门口忍不住唉声叹气,和袁骥唠起嗑来。
    “俞大人真是太不像话了,陛下这么喜欢他,他怎么也不帮帮陛下。”
    袁骥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他能帮陛下什么?”
    “怎么不能帮?”洪宝忿忿地说,“要不是他一直不说话不表态,那个姓吕的能这么嚣张吗?他一定是暗地里已经和那个姓吕狼狈为奸了。”
    “文人就靠一张嘴,”袁骥更是不屑了,“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陛下趁早把他忘了。”
    “你一介武夫懂什么!这是想忘就忘得了的吗?要是裴大人在还好,现在裴大人也音信全无……”洪宝瞪了他一眼,更加忧心了,“我怕陛下心里难过也不说,会憋出病来的。”
    袁骥愣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朝着屋里看去,正好看到沐奕言站在窗前,她的身形瘦弱,皮肤苍白,宽大的龙袍披在身上,随着窗边的微风起伏,让人有种错觉,好像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袁骥有些失神,旋即,他握紧了拢在袖中的双手,眼神复杂:“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袁骥犹豫了片刻,刚想到屋里去,忽然,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门外有人一溜小跑进来禀告:“陛下,瑜太妃、洛太妃求见。”
    房门被紧紧地关了起来,屋子里只剩下了瑜太妃、洛太妃和沐奕言三个人,空气中是令人难堪的沉默。
    瑜太妃轻咳了一声,打破了这份尴尬:“陛下这几天可好?”
    沐奕言面无表情地看了洛太妃一眼:“挺好的,就是看到小七心里难过。”
    瑜太妃叹息着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可算熬过来了,只怕今后要调养好一段时间。”
    “岂止,”沐奕言的眼眶渐渐发热,“小七他……只怕以后都不能习武了,他还整天想着和小八一较高下……”
    洛太妃手中的帕子紧紧地绞了起来,神情痛苦,这些天她明显瘦了,原本丰腴的身材几乎有种形销骨立的感觉。
    “身子好了就好,不能习武也罢……”洛太妃哽咽着说,“专心从文吧。”
    瑜太妃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沐奕言,沉声道:“陛下,哀家快人快语,长话短说,现在不论是后宫还是朝堂,都是人心惶惶,陛下就没什么想和我们说的吗?”
    “朕该说些什么?或者说,你们想听些什么?”沐奕言嘲讽地笑了笑。
    瑜太妃有些愠怒,她的性格有些像应敬仁,刚烈骄傲,就算这两年潜心佛事,可骨子里还是没变:“陛下,明人不说暗话,啸儿的事情已经查清,你心知肚明;朝堂上被你弄得乌烟瘴气,你连先帝的祖制都扔到了一旁,不听劝谏,背徳离心,这是不是铁了心要把大齐给弄垮了?”
    沐奕言迎向她的目光,不亢不卑地道:“瑜太妃,有些事情,并不像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样,朕对小七,对大齐,心存爱护,你不要听有心之人的挑唆。”
    洛太妃冷笑了一声,冲着瑜太妃道:“姐姐,你听听,我早就说了,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再纵容下去,我们迟早都要被他从这后宫赶出去,你们应家,我们吕家也要被他铲除得一干二净!”
    瑜太妃的脸气得发白:“陛下,你是半点都不知悔改吗?”
    沐奕言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沉声道:“瑜太妃,朕是什么地方要悔改?你暗指朕谋害小七,可有什么证据?”
    “啸儿吃了你送的琥珀饧就中毒了,这还要什么证据?”洛太妃咬牙切齿地说。
    “谁会这么笨在自己送的东西上下毒?这琥珀饧已经送了大半个月了,能接触到的人多了,你们就没怀疑别人吗?”沐奕言冷冷地说。
    “除了你,还会有谁要害啸儿?”瑜太妃的眼神冰冷,“你不就害怕啸儿和阳儿有朝一日会威胁到你的帝位吗?先帝一生最恨骨肉相残,却没想到,选来选去,还是选了你这样一个狠毒心肠的人!先帝在天之灵,一定追悔莫及!”
    “看来不论朕如何辩白,瑜太妃这都是定了朕的罪了。”沐奕言漠然地看着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瑜太妃气得浑身发抖:“好,陛下,哀家此来,原本想再给陛下一个机会,只要陛下悬崖勒马,认错悔过,恢复朝中祖制,哀家便再也不管这闲事了,可现在看来,哀家真的太天真了。陛下,你不适合掌管这天下,你若是不想弄得太过难看,太过血腥,陛下——”
    她顿了顿,缓缓地从口中吐出了三个字:“禅位吧!”
    瑜太妃和洛太妃走了,沐奕言一个人在黑幽幽的屋子里坐了很久。
    她觉得有些好笑,她不想要这帝位的时候,老天爷上杆子要把这帝位给她;她想努力当好这皇帝时,老天爷却对她说:喂,我弄错了,皇帝换个人当吧。
    其实她稀罕的并不是这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帝位,她只不过喜欢看到俞镛之赞赏的目光,喜欢看到裴蔺手握机弩时的快乐,喜欢看到国库丰盈、百姓富足,喜欢看到身旁亲近的人为她而骄傲……
    只可惜,她那四年一次的霉运似乎提前来到了,她如今四面楚歌,裴蔺远在南疆,俞镛之冷淡不理,凌卫剑被调虎离山……
    瑜太妃的父亲威武将军应敬仁,是当仁不让的三朝元老,手掌大齐三分之一的兵权;吕太妃的兄长吕泽豫,登高一呼,跟随了近一半的文臣;厉王沐恒衍是吕家的表亲,手掌禁军军权,和她更是因为一个烧饼结下了冤仇。
    而她,所能倚靠的只不过是中郎将杨钊不到一万的羽林军,就算羽林军能以一当十,那又能如何?杀个血流成河,毁掉大齐的半壁江山吗?
    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她的身子动了动,却不想应声。
    门一下子被推开了,袁骥试探着叫了一声,见无人应答,便掩上门,大步走到她身旁,神态焦灼地道:“陛下,那俩个老太婆和你说了些什么?”
    沐奕言抬起眼来,定定地看着他,只见袁骥的眼神狠戾,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陛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快下决心吧!”
    沐奕言的身子一颤,脸色渐渐地白了起来。
    “明日早朝,趁着他们都在金銮殿,陛下以拍案为号,臣领着侍卫杀入大殿,当场把那几个吕家的党羽斩杀,那两个老太婆不以为惧,随便派两个人就能杀了,同时命杨钊杨大人悄悄包围威武将军府和吕府,违抗者一律格杀勿论。到时候人都死光了,那些党羽就算是想翻天也翻不了了,还不得乖乖听话?”袁骥半跪在她身旁,苦劝道,“陛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能有妇人之仁啊!”
    不愧是在西北战场上呆过的骁将,煞气凌人。沐奕言闭上眼,几乎能看到袁骥所描绘的景象,血肉横飞,哀嚎声声。
    “陛下,赌一把吧,不赌你就永远只能任人宰割!”袁骥恨不得冲上去晃晃她的脑袋,让她清醒一点。
    沐奕言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后背,淡淡地道:“阿骥,朕的确想赌一把。”
    ☆、第39章
    半夜里一声惊雷,闪电劈开了寂静的夜空;雷阵雨倾盆而下,又戛然而止。
    空气中透着一股雨水的湿意,放眼望去,碧绿的枝叶被雨水浸润过,透着一股光泽,十分喜人。
    清晨的气温已经没有了那份暑气,而是带着几分凉意,不知不觉间,盛夏已经悄然而去。
    沐奕言站在金銮殿的入口,只是迟疑了片刻,便深吸了一口气,大步朝里走去:避无可避,该来的总归会来。
    底下依然和以往一样,两排文武大臣分列,一见沐奕言出现,都三呼万岁跪倒行礼,只是行完礼后,没有人出列启奏政事,整个大殿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沐奕言懒懒地笑了笑:“看来今儿个大齐太平无事,爱卿们辛苦了,如果没有要事启奏,那就散了吧。”
    一旁的吕泽豫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且慢,臣有本启奏。”
    沐奕言瞥了他一眼,这位御史大夫每日领着一群人在正清门前长跪造势,早朝倒是一天都没耽误,只是到底也有点上了年纪,脸色灰败,形容憔悴,头上的伤还故意弄了些纱布在外面,看起来倒真的象那忠肝义胆、为国请命的忠臣。
    “吕大人跪了那么久,真是辛苦了,朕每天都想来探望你,可一想到吕大人为了这千秋大计,吃了这么多苦,演了这么多戏,朕实在不忍心破坏啊。”沐奕言半嘲半讽地道。
    吕泽豫的脸僵了僵,神情凛然:“臣等受命于先帝,任此御史大夫一职,早已将个人荣誉置之度外,陛下,你有愧于先帝,有愧于大齐,臣恳请陛下退位让贤!”
    此语一出,除了那些早就心中有数的吕泽豫党羽,满室哗然,好几名老臣眉头紧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看着沐奕言,欲言又止。
    沐奕言颇感兴趣地探了探身道:“不知吕大人罗列了朕什么罪名?以至于你如此丧心病狂地要逼朕退位?”
    吕泽豫伸手示意群臣稍安勿躁,整个大殿上立刻安静了下来,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其罪之一,背弃祖制,祸乱朝纲,以至于各州府硝烟四起,百姓民不聊生。”
    朝堂上鸦雀无声,俞镛之依然静静地站在一旁,眼中看不出半点情绪。
    “其罪之二,残害胞弟,令人发指。先帝最痛恨的便是骨肉相残,若是先帝在天有灵,一定不会让你再坐在这把龙椅上!”吕泽豫声色俱厉。
    “其罪之三,颠鸾倒凤,罔顾伦常,不顾皇嗣传承重任,先帝的脸面、大齐的脸面都让你丢光了!”吕泽豫简直痛心疾首,话音未落便大声嚎哭了起来,“臣数次以死劝谏,奈何陛下不知悔改,臣受众臣所托,万般无奈出此下策,先帝啊,臣这都是为了大齐的江山啊!”
    吕泽豫唱作俱佳,好些个吕氏党羽立刻陪着他一起跪在地上,跟着嚎哭了起来。刑部尚书卢英燮更是以头抢地,怒目而视:“陛下居然对一个十岁小童下次毒手,天理何在!”
    威武将军应敬仁怒气冲冲地上前逼视着沐奕言:“陛下,七殿下果然是你下的手?他是你的骨肉兄弟啊!”
    大殿上一片混乱,像是早已说好了一般,从殿门外缓步进来了瑜太妃、洛太妃、庄太妃,成了一个三角之势,中间的瑜太妃手中捧着沐天尧的灵牌,神情肃穆,站在大殿中间。
    “列位臣工,哀家虽然避世,但也不是聋子瞎子,”瑜太妃的声音冷冽,“陛下所为,人神共愤,哀家请出先帝灵位,还请陛下在先帝面前脱去龙袍,交出玉玺,还我大齐清朗天下!”
    洪宝在一旁又惊又惧,整个人瑟瑟发抖,一只手却执着地拽住了沐奕言的手臂,好像在提醒着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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