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里提到的包为公,是古行里一个资历辈分很老的人,陆放顶那样的,在包为公面前也是小字辈。事实上,包为公离开古行已经很久了,但直到现在,有些古行里的老人还时常跟人讲讲包为公的故事。
    听人说,包为公很小的时候,在一个当铺里当学徒,练的一双好眼睛,而且把过去老当铺那种贬物压价的本领学的炉火纯青。就因为有这段经历,所以以后进了古行,包为公的行事作风带着一股浓浓的当铺朝奉的味儿。
    他在古行做生意,收货,也卖货。收货的时候挑三拣四,哪怕品相再好的货,也能让他说成破烂儿。卖货的时候,引经据典,巧舌如簧,货价比别人高出一截。这种人粘上毛比猴儿都精,从来不肯吃亏的,人们背地里都喊他包狐狸。
    不过,包狐狸有自己的原则,收货的时候,一旦谈好了价钱,不管是十块钱还是十万,绝对是当场付款,绝不拖欠。卖货的时候,无论秦砖汉瓦或者明清时期民间瓷窑烧制出来的大路货,保证都是真东西。
    所以说,跟包狐狸做生意,吃点亏是肯定的,却可以让人放心。古行本就是带着风险的活儿,人人都求个平安,包狐狸奸猾,但招牌很硬,很多人还是愿意吃点小亏,跟他做买卖。
    有一次,包狐狸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但是,不仅没人挤兑他,事后都还佩服他。
    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有个外地的掮客,慕名找到包狐狸,觉得包狐狸路子野,而且货能保真,所以求包狐狸给找两件货。掮客只是个中间人,负责联络的,背后还有买主。古行的规矩,一般不会追问买主的身份。但那两件货太扎手,而且交易额太大,以包狐狸谨慎小心的作风,肯定得问。
    掮客本来不肯说,但他不说,包狐狸就拒绝合作。掮客没办法,跑去找古行里别的人。不过,那个时候,陆放顶和赵三元那个级别的人物,都还没成势,掮客跑了一圈,他要的货,谁也找不到,最后,只能又找到了包狐狸。同时,掮客也跟包狐狸透了底儿,他背后的金主,是两个日本商人。
    包狐狸知道了金主的身份,考虑了两天,然后答应了这笔买卖。
    包狐狸不愧是当时古行里的大拿,过了有一个多月,掮客要的货,真让包狐狸给找到了。这么大宗的交易,谁都不可能掉以轻心,那个掮客还专门重金请到了当时一个已经退休在家颐养天年的掌眼。
    掌眼是古行里的行话,跟瞎三儿的叔爷麻鬼子差不多,专门负责鉴定货物的真伪。掮客请到的那个老掌眼,在当时是古行中最出名的,只有请到这样的人,才能保证不受骗上当。
    听说交易的时候,背后的金主也露面了。这次交易很顺利,一来是包狐狸不卖假货的名声在外,二来还有掌眼这一行里泰山北斗般的人物坐镇把关。所以,金主如约付款,高高兴兴带着货走了。
    但那一次,包狐狸耍诈了,玩了一出双簧。掮客总觉得,自己花重金请来的老掌眼,总不会出错的。可是他才认识老掌眼几天?老掌眼跟包狐狸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
    这中间的细节曲曲折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包狐狸卖给对方的是假货。据说,当时有人问过包狐狸,这次买卖虽然挣了大钱,可是金字招牌却让砸了。包狐狸却淡淡的说,小日本让咱们吃了多少亏,现在让他们吃点亏,怎么了?
    从古行的规矩来说,这件事百分百是包狐狸错了,做的不地道。可就是这件不地道的事儿,却让人说不出的痛快。
    然而,这件事给包狐狸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因为那笔交易太大,事儿后来闹大了。包狐狸估计事先也想过这些,提前就准备了后路,仿佛一夜间就从古行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欧洲,还有人说去了台湾,反正不管去哪儿,包狐狸就此退出了古行。
    到了两三年前,古行里突然冒出了几个仙儿,在行话里,仙儿的意思,就是流动性很强的商人,不开店,也不支摊子,哪儿的生意好,就奔哪儿去,生意做完立刻就走。
    我当时听市场的人说,那几个仙儿的根子,是包狐狸。
    有人觉得,包狐狸闲了那么多年,岁数也那么大了,竟然还不老实,还想再进古行。但是谁都知道,包狐狸就算再进古行,也不可能自己露面了。
    我感觉自己很多年以来在心里形成的那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好像受到了些许的冲击。我们家那个小店的生意,父亲从来不瞒我,每个月的账本,也都是交给我打理的。小店就是小打小闹的买卖,挣不了几个钱,否则当初我在华阳买房的时候,就不至于那么难。
    我一直都以为,父亲是个小生意人。但是今天看到他和包狐狸曾经做过交易的文字记录之后,我茫然了。
    这至少说明,有些事情,父亲瞒了我。
    一个人如果很信任另一个人,那么,在他的潜意识里,就会觉得对方没有任何隐瞒自己的事。要是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的时候,他的心理,一定会受到冲击。
    我定了定神,现在不能胡思乱想,得把这个本子上记录的文字都看看再说。
    记录父亲和包狐狸交易的那段日记后面,是一篇家长里短的日记,没有什么紧要的内容,可是看着看着,仿佛触动到了我的内心。
    “小坏蛋病了,烧到接近三十九度,他很难受,吃不下饭,稍稍抱他起来坐一会,就会头晕。他不知道,他生了病,我只会比他更难受。他睡着时,和他母亲像极了,我答应过他的母亲,要让他好好长大,好好成人,可是他病了,难受了,我却束手无策。我情愿把所有的病痛,都替他担起来,却又不能。小坏蛋,希望你明天醒来时,病就会好。”
    望着眼前的文字,我得鼻子有点酸。小时候,我特别淘,在华阳还好一点,只要一回老家,就跟放羊似的。拿弹弓打邻居家的老母鸡,或者朝别人家晒到外面的被子上甩泥巴,要么就是把同龄的孩子脸上抓的青一道红一道。每次在外面闯了祸,要是没被抓到就算了,只要一被抓到,人家肯定会到我父亲那里去告状。
    每每被告状,父亲总是给人家赔礼道歉,有时候还要赔钱。不过,父亲不像别的家长一样,赔礼赔钱,抓着自己孩子揍一顿。他从不打我,只是跟我说,如果一直淘下去,会变成个小坏蛋,那时候,就没人肯跟我玩了。
    他一直叫我的名字,除非有时候心情好了,才会叫我一声小坏蛋。
    这三个字并非贬义,那时我虽然小,可是却不傻,我听得出来,父亲那样喊我,其实话语里带着浓浓的亲昵,甚至,还有一丝骄傲。
    我接着往下看,满篇几乎都是关于“小坏蛋”的记录,大到考试入学,小到某天放学回家晚了,全都记了下来。
    看着看着,我的鼻子,仿佛更酸了。
    这些文字,绝对不是父亲写下来煽情的,他原本就没有打算再让任何人看到这些。对于父子之间的感情,我一直没有正视过,我总觉得父子父子,就是那样,和这天底下所有的父子,都是一样的。
    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的意识到,从小到大,我不可能总是跟在父亲身边,可是即便我没在他身边的时候,我也在他心里。
    我突然觉得,我很想他,很想很想。
    后面的记录,内容依然杂驳,除了写一些关于我的事情,还有一部分生意上的记录。这些生意,肯定都是父亲经手过的,才会写下来。交易记录不多,但是每一笔的数额在当时那个年代来说,已经很吓人了。
    父亲的生意做的那么大?
    我有些想不明白,在当时,能做这么大生意的人,都不可能是古行里的无名之辈。但父亲在古行里的确没有名气,想来想去,我也只能认为,他太低调了,隐藏的很好。
    每一页日记我都看的非常仔细,很长时间之后,我才看到十几页。我考虑着,要不要回去给老王打个招呼,免得他在外面等的太久了会不耐烦。
    就在我将要合上本子,回去给老王打招呼的时候,一段文字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暂时打消了回去的打算。
    “近日,总在考虑,刘到底如何?我以为我不会看错人,却总不能彻底看透他。现在我所考虑的,已不是别的,而是刘是否可靠。他是最为紧要的一环,如有意外,后果难料。我后悔自己草率,将那么大的赌注全押在他身上。我与他不同,他在做事,我在赌命,这一局,我着实输不起。”
    我的脑袋又嗡的震响了,尽管这段文字里,父亲只提到了一个姓氏,用姓氏来替代一个人。但是我的预感告诉我,他所说的刘,一定就是刘老头,也就是陆放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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