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就是,”云卿笑道,“先时咱们慕家旧例,各房管事和仆从若被主子撵出这一房,她们先前的例银是仍由房中代领的,直到找到新人添补上,再将那份例银挪给新人。如今的意思自然是,有人则有钱,无人则钱归公中。可是有哪里不对,还请二太太指正。”
    洪氏看云卿越发语气悠然神色平静,一时有些心慌,又见老太太面色寻常,阮氏笑意温存,慕九姒心不在焉,柳氏神游天际,个个好似事不关己,因此也就明白今儿这事儿根本算是定下来了,又想想所损不多,只得咬牙挤出一个笑说:“好,甚是妥帖。”尔后甩手坐回位置。
    众人见大势已定,自无甚好说,喝茶的放下茶杯,假寐的睁眼转醒,只等一声散了。众仆从见并未殃及自身,起初减那二百钱如今看来又算什么呢?于是个个松了一口气,多半已打算转身离去了。
    “那么如今……”
    听云卿突然开口,一时满园皆静,云卿却顿住不言。于是原本以为此事了结、已松了一口气的众人不免又提心吊胆起来,只见云卿转身看向黄庆儿,笑问道:“那么如今,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二人呢?还请老祖宗和二位太太示下。”
    黄庆儿张皇抬头,拼命哀求说:“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是我错了,但、但都是、都是……对了,都是受人蒙蔽!是有人造谣说要例银减半且裁人的,我只是一时轻信谣言才、才……要抓那个造谣的人,要罚那个造谣的人!抓她们!罚她们!”
    云卿厉声道:“你还不认错!”
    黄庆儿同时尖叫:“我有什么错?因为我先前顶撞了你所以你不放过我,根本是你小气不能容人所以非要置我于死地!根本就是你心胸狭隘是你的错!我没有错,我才没有错!”
    云卿收了笑,冷冷看着黄庆儿。
    是到收戏的时候了,看客们多半都已经乏了,更别说她早就已经厌倦。
    “怎么,是要听我说道说道?好。黄坎婆,一错在值夜醉酒,二错在顶撞主子,三错在出言辱骂,四错在殴打下人,五错在欺上瞒下。黄庆儿,昨夜你煽动二人去寻凇二奶奶的不是,还惊到三姐儿,我亲眼所见,可是冤枉了你?你当差的丫鬟昨晚夜不归宿烂醉如泥至今早我差人去寻已是辰时末你还未回房,该领的例银一分没少领却整夜醉酒偷懒,可是冤枉了你?你以老忠仆儿女自居,却轻易听信谣言乱说乱传混淆视听扰乱家宅,可是冤枉了你?你无凭无据指责我,甚至当众说要我死,这一点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你众目睽睽之下以下犯上胡搅蛮缠妄图煽动众人与你一道对抗于我,这一点,我可是冤枉了你?到如今,你还想把事情推到旁人身上!旁人造谣有错,你传谣无错?我小气不容人,我心胸狭隘,你若不一错再错浑犯规矩,我有那份心思特特跟你过不去?你忒也高看了自己!”
    黄庆儿如此,众人皆知今日她是逃不过去了,又恨她要拖众人下水,一时也都心生厌弃。老太太自取卷轴出来就怏怏懒怠,柳氏等人更像是来凑个数的,如今只等一个结果罢了。
    便听阮氏道:“到底是因我生辰封存卷轴才闹得人心惶惶,我也该替她求个情的。况且黄坎婆也是可怜人。”
    垂缃却道:“大太太也太宅心仁厚了些,黄坎婆若算得个可怜人,二嫂房里那被打的小苹岂不是更可怜更无辜?若说可怜,也不过仰仗着旧恩装可怜罢了!至于黄庆儿,若不是听大嫂说,咱们都不晓得她原来昨晚就到二嫂跟前寻衅滋事,还惊着三姐儿了,摆明了是看二嫂柔弱好欺呢!说句不好听的,当下人当到这份儿上,要主子把自己个儿当菩萨供着,也真够够儿的了!”
    孔绣珠涨红了脸,一时看看黄庆儿,又看看垂缃和阮氏,磕磕巴巴不知该说什么。阮氏却只一叹,道:“还是听老太太发落吧!”
    老太太看也不看黄庆儿,只是对云卿道:“如今你是掌家之人,本就该你决定。她又连连冲撞于你,让你受了委屈。况此事都是你在处理,我们原不好再插手干涉。如今该作何处置,你掂量着做吧!”
    黄庆儿和黄坎婆一听老太太竟插手不管,要云卿自行定了,当即倍加惶恐,卸下一身横劲儿,连连磕头不止。
    只听云卿先谢过老太太,方道:“老太太仁善,不忍惩罚于你们,我如今是掌家的,却不能过分轻饶,免得有些人以为规矩就不是规矩!黄坎婆,旁的且不说,单你借酒撒风打得苹丫头昏迷不醒,就足以把你赶出园子!如今可怜你无儿无女,无处可去,我停你半年例银,你自园子退出,到仪门之外做些洒扫,或者,我多给你半年例银,你自行到外头买田置地也好,做些小买卖也罢,你与慕家情谊恩怨从此不提,再无瓜葛,你自己选吧!”
    黄坎婆当即哀嚎一声又要哭求,众人却知此事已定,个个不愿过多理会。黄坎婆跪求了一会儿子,见老太太已经面露厌烦之色,便只得先刹住了,扯着嗓子痛哭磕头说:“老奴自出嫁跟着亡夫进慕家开始,就生是慕家人,死是慕家鬼,何来再无瓜葛一说?莫说退到仪门之外,就是让咱们去看大门儿,也是一份荣耀,老奴多谢大丨奶奶开恩,多谢老太太、大太太开恩!”
    云卿便只点头,转而面向黄庆儿,道:“黄庆儿,你原是凇二奶奶丨房里二等丫鬟,照理说我当把你交给凇二奶奶处置。只是如今事情闹大,早就不只是你冲撞二奶奶、惊吓三姐儿这么简单,所以,”云卿看向孔绣珠,道,“求二奶奶将此人交给我处置,如何?”
    孔绣珠见众人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慌不迭点头说:“好,好,本该由大嫂来处置。”
    云卿便道:“黄庆儿,我给你干姑姑两条路,自然也不能对你太苛刻。你若想留下,也是停你半年例银,半年后,再据你这半年行事来决定给你二等例银还是三等,同时,自今日起你不再是凇二奶奶丨房里人,而是要到园中做事,修建花枝也好,施肥松土也罢,也是半年之后依你行事另作调整。当然,你若不想留下,大可以离开,我不拦你。只是你干姑姑是因为年事已高无人照料,所以若离开则多给半年例银,你却是不能有的。如今日头已高,恐晒到太太小姐们,所以今日不如到此为止,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两日后来报于我就是。”
    黄庆儿一愣,抬头怨毒地看着云卿,云卿一味只是笑,不闪不避也看着她。眼见老太太是要起身离开了,却听垂缃道:“大嫂着实宽厚,垂缃叹服。只是今日之事,虽错在黄坎婆与黄庆儿,但若只责在她二人,未免太纵容一些人。”
    云卿作恍悟状,抬头看着满园观望仆从,笑道:“是了,还有一件事,竟差点疏忽了。”
    029 隐隐
    “黄坎婆借酒撒疯,先骂三姑娘后打二奶奶,凡当时在场者,不论等例,一律罚半月例银,明儿日落之前亲自送到三姑娘处!”云卿看着丫鬟婆子们冷笑道,“当真看老太太和大太太都是吃斋念佛的慈悲人就以为这个家就没人治得了你们!也不看看领的是谁给的例银,连主子挨骂挨打都敢在一旁袖手旁观看笑话了,真是好大的胆子!各房管事的回去也都长长记性,今次罢了,日后若有再犯,则依新例同罪论处,到时候可别说没给你们机会好好调教!”
    “是!”
    此事如此一定,云卿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一来请垂缃将这行俭八例抄送各房管事,二来该罚的罚,该赏的赏,记了单子呈给老太太和大太太二太太看,三来黄坎婆既去,角门值夜便要重新选人,此事便交给孔绣珠去做,此外,黄庆儿既去,少不得要给孔绣珠房里再添一个人,云卿不便插手,也让她自挑自选便是。如此忙碌一番,一天也就过去了,云卿心赞小苹是个忠烈的,原要回房,走了一半又甚是挂念,便折返回孔绣珠房里去看她。
    才到门口,便听里头孔绣珠哭道:“你伤成这样,叫我如何跟你家里人交代啊!”
    云卿心叹她们主仆情深,与蒹葭相视一眼,一时不知是否该进。正自踌躇,却听孔绣珠接着道:“她们要打,让她们打两下就是了,她们还能打死我了不成?如今你这么一闹,恐又有不少人要怨我怕我,我在这家里头就更难做了!你可别再给我寻事了吧!”
    这话云卿就听得不大舒服了,然而始终未曾听到小苹开口。只听孔绣珠压着声音呜呜哭着,说:“怎么就这么难呢!纵什么都不做,只在一旁看着旁人做,怎么还是逃不过呢,怎么就这么这么难呢!”
    云卿一时怜、一时叹、一时怨,默然半晌,也觉无趣。只是话既至此,云卿便更不好进去了,便只得示意蒹葭先回去。才转身走了两步,却见一个身形谨慎绕过花丛,猫腰从一小路匆匆往前走,钻出一角小门出去了。
    云卿倒抽一口凉气,错愕看向蒹葭,磕磕巴巴问:“那、方才那是……”
    “是凇二奶奶丨房里的梨香啊,”蒹葭疑问,“有什么不对吗?”
    云卿忽想起一事,当即拉着蒹葭回了房,因见慕垂凉今儿难得早早回来正等她一同吃饭,便屏退下人上前问说:“昨儿太太生辰咱们说话有人偷听,究竟是谁?”
    慕垂凉不大在意地说:“怎想起问这个?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我和娘已处置过了。”
    “那么究竟是谁?”
    慕垂凉这才抬头,看了她半晌,方躲开目光道:“是昭和跟曦和。”
    “谁?”
    “昭和跟曦和,因念着昨儿是娘的生辰,特特从老爷子处偷跑出来,又怕人看见所以在窗子外头躲了一会儿子,请过安就走了。”
    云卿左右一想,喃喃道:“是他们?不对,哪里不对,那身形虽不致就是她,但不该是小孩子的……”
    慕垂凉方觉不对,蹙眉问说:“怎么,有事?”
    云卿起身走到窗户前,左右看了半晌,疑问说:“这窗户这么高,昭和跟曦和两个孩子要怎么偷听才能被我发觉?”
    慕垂凉这才笑了,说:“那岂不简单?”说着慕垂凉上前,从身后直直抱起云卿将她往上托了一点,云卿惊得叫出声来,忙捶打他道:“闹什么?快放我下去!”
    慕垂凉便放下她,笑说:“曦和是个刁蛮的,素来欺负昭和一些,惯常见她踩在昭和肩上,没什么要意外的。倒是你,今儿突然较真儿问这个,是为的什么?”
    云卿想了一会儿子,仍想不出个眉目,只得叹说:“恐是我想错了,大约是我当时正心生偏见,所以把人都往不好处想了些……没事,快吃饭吧!”
    虽是如此说来,云卿却始终心不在焉,她隐隐总觉哪里不对,若说梨香是那晚偷听者,她又有什么必要呢?况风险又大,全然不必。若说是两个小孩子,又总觉和那晚她看到的影子无论如何都无法重叠。
    正自苦思,却见慕垂凉一手覆到云卿手上,劝慰说:“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让老爷子把两个孩子扔给你。”
    云卿一愣,回过神来哭笑不得,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心知分明是慕垂凉介意,便不好多言,只得避过此事各自埋头吃饭。只是晚些时候到了床上慕垂凉便不大客气了,在她忘情处一声一声轻唤:“给我生个孩子吧,好不好?”声音又是霸道,又是温柔,像命令又像哀求。
    次日一早,慕垂凉早早出门转了一圈儿,等云卿起床时他已冠带整齐,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他大多时候是爱赖床的,尤其若前一晚折腾得晚了,第二日便不几次连番催促就一定不起床,但也有很少的时候,差不多是每隔固定的天数,就要早起一回,却不知去向。她先时问过一回,他只装作没听到,云卿心中有数,后来便也不提了。
    只是慕垂凉今日心情大好,因听说了昨日之事,一边吃饭就开始捏胳膊捏腿儿的瞧,直疑道:“你横行霸道的,那么多人竟没卸下你一条胳膊,忒也没用了!”
    云卿打掉他手,一边给他盛饭一边说:“那也得看谁有理,我占理儿她们不占,少不得显得我霸道一些。再说了,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我今儿不严些,恐日后旁人像欺负孔绣珠一般欺负我。我不会平白欺负人,但旁人若想欺负我,也难。”
    慕垂凉大笑,拍了桌子赞道:“好!这样我才放心。”
    因见云卿拿碗的右手不大稳,忙接过来放下,又握着她手腕查看,问说:“近日怎的还不胜从前了?是不是又疼了?”
    云卿看一眼窗外丨阴沉沉的天,叹说:“恐是要下雨了,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些,我也习惯了。你也不必担心,照理用我爹留下的药就是,只要好好看着,还怕它好不了?”
    慕垂凉心疼得轻轻揉着手腕上的伤,半晌只是盯着不言语,云卿见时候不早便要抽出手腕催他吃饭,却见慕垂凉益发将那手握得紧了,说:“好不了,我也要。”
    云卿见他一味只低着头盯着她手腕子瞧,便“扑哧”笑了,顺势靠在他肩上说:“你不要也来不及了,现在再扔掉,我就咬死你!”说着真就咬了他耳垂,然后兀自乐个不停。
    正闹着,却见秋蓉进来报说:“大丨奶奶,老爷那里差人相请,外头还等着回话儿呢。”
    云卿与慕垂凉相视一眼,几乎同时安静下来。
    他们谁也不会忘了慕老爷子起初为何要云卿从俭持家削减用度,不是为了省那一点子钱,而是要云卿多做多错,方能逼得云卿乖乖听老爷子的话将两个孩子收在房中。
    “好,就说我收拾一下,马上就去。”
    慕垂凉闲闲剥一颗花生扔进嘴里,吩咐秋蓉说:“取雨伞过来,你们不必跟去了,我送她去。”
    出门才走了几步路,天果然下起雨来。慕垂凉也不避忌下人,一手揽着云卿肩膀,一手为她撑伞,遇上下人行礼也都一一面不改色应了,倒剩云卿不自在,益发面红耳赤起来。
    “怎么右手益发没有血色了?今早没有上药吗?”
    云卿举起胳膊,看到右手几乎不受控制般软软晃了一下,稳了稳,又轻轻握住再松开,方说:“上过药了,只是阴雨天就是这个样子的,过这几天就好了。”
    慕垂凉看着更是担心,伸手握紧了,因觉一片冰凉,不免蹙眉说:“怎会这样?算了,不去了,这就回去让蒹葭给你煎一剂汤药喝了,再熬些草药泡一泡,手是大事。”
    云卿忙说:“哎,你这是哪里话?明知道老爷子如今是奔着什么去的,还给他借口挑咱们刺儿?”
    “呵,我怕他不成?”慕垂凉冷了脸色,拉住她手说,“我先送你回去,然后我一人过去就是。”
    云卿拦住他劝道:“算了,何必小题大做?这手伤了不是第一天了,每一天该是什么样儿我都知道。今儿也和以往阴雨天是一样的,并没有加重,也没有哪里不对,况且早上已敷了药,只需晚上回去再换药就是,不会有事的。倒是你,你本就是担心我被老爷子欺负才要陪我去的,我哪里能自己逃掉,让你一人去应付?走吧,咱们两个携手并进,同进同退,才真是不会怕了他。”
    慕垂凉却只是不动,抬头看着雨雾蒙蒙,说:“岳父特特交代过,你的手腕子如今尤其不能在冷水里浸泡,上次因我……我的错,淋了雨,已越发严重了,如今哪里能再大意!你听我的,回去吧,莫叫我担心。”
    云卿听他如此说难免动容,正要开口,却见远处匆匆过来一丫鬟,跑到二人跟前急匆匆说:“大爷,大丨奶奶!老爷说天下雨怕你们淋着,特叫我送雨伞过来!还有这个熏艾的小手炉,是给大丨奶奶的!”
    云卿接过那熏艾的小手炉,不免笑道:“如今你还担心?一起去吧,一起。”
    慕垂凉总觉今日莫名有些抑郁烦躁,隐隐总觉要出事,然而近日里事情实在太多,一时也想不出个头绪,自然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去应对。又见送伞的丫鬟仍等着,云卿已开始用熏艾小手炉暖右手,心觉妥当,便点头说:“嗯,一起吧。”
    030 相逼
    才踏进慕老爷子的天问阁,慕垂凉与云卿便迅速相视一眼,不约而同顿住脚步。
    慕老爷子负手而立,在品赏墙上一副冬雪晚晴孤梅图,身后书桌旁则坐着两个正在临字的孩子,男着青碧撒银花交领半臂,女着石榴红蝉翼明纱对襟半臂,都是四五岁模样,一对儿都生的玉雪可爱,不必问都知道是慕垂凉的一双儿女昭和与曦和。昭和虽略长曦和一岁,看着却反而稚气些,见他二人进来,手上运笔不敢稍顿,却怯怯抬头偷看他们,又似怕极了慕垂凉,才一眼就兀自一激灵慌忙低下头假意认真临字。曦和模样娇俏,看着分明机灵,此刻却像是沉浸在临字乐趣中不可自拔。但是云卿远远儿瞧见桌子下头悬在椅子上的两双小脚儿,昭和两只胖乎乎的小脚儿摆的端端正正,曦和却闲闲踢着自己脚上宝相花纹云头攒珠锦鞋,远不如面上那般沉静端庄。
    云卿很清楚老爷子的意思,但要当着两个娃娃面儿去谈,她倒是真没想过。正思量,却见慕垂凉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相视一眼,略点了个头,稳稳迈步带她上前。
    他是要她知道,有他在呢。如此,云卿便也反握住他的手,随他上前跟老爷子请安。老爷子回头见他二人如此,倒也只装作没看见,只是道:“听说你的手阴雨天便不大利索,所以叫人送了个熏艾手炉给你,如今可还好?”
    云卿尚未开口,便听慕垂凉闲闲道:“爷爷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这里挂怀两句,倒不如早些让她回去敷药。”
    昭和偷偷看了曦和一眼,曦和却仍不抬头,像是越发写得兴致勃勃了。
    毕竟当着孩子的面儿,云卿便暗拉了慕垂凉一把,慕垂凉看她一眼,只得闭嘴,便听云卿道:“多谢老爷体恤。”说着将小手炉放到身旁矮几上,只等慕老爷子开口。
    “行俭八例的事,”慕老爷子果然道,“你自己一个人就定了,倒是利索。”
    这些说辞云卿哪能没有准备,便笑答:“老爷这可就是冤枉我了。先时老爷子独将此事交给我来做,我倒还不大敢下手,有点子想法就急巴巴来请示老爷,岂料还是撞上老爷繁忙不能理会,即便这时我也知兹事体大,不敢妄自定夺,所以与凇二奶奶、三姑娘一道仔细商议过,刚拿出个勉强能看的东西,恰逢园里有人闹事,我们一看事态紧急不敢耽搁,二又忖度老爷你已将此事下放给我们,我们若连这档子小事都要再来一一请示老爷,岂非不仅不能给老爷分忧,还平白给老爷添麻烦了?因有此二念,又由老太太和诸位太太们支持,所以才敢算作定下。”
    慕老爷子不大在意地轻哼一声,并不与云卿作何计较,却是转而说:“那这行俭八例又是怎么定的?要你行俭,各房每等每月例银只减二百,且不裁人,雷声大雨点小,你究竟是真得来做事,还是碍于我已将事情交给你所以只得硬着头皮左右逢源,一面儿也算做了,一面儿又不得罪人,当真是谋算得细致周全!”
    昭和已经全然忘了临字这一茬,胖乎乎的小手捏着笔,却抬头瞪着大眼睛呆呆看着他们三人。曦和呢?云卿一看,却见她已换了一页纸继续写着,两只小鞋子越发踢得开心。
    慕垂凉要开口,云卿忙笑道:“老爷这话我只当夸赞,就收下了。其实老爷你既然将事情交代下来,咱们做晚辈的哪怕多吃些苦多得罪些人,又哪能不谋划周全、不打算细致呢?二百钱乍听来的确很少,但我慕家仆从众多,积少成多也是一笔大钱,加上公中不再无止尽为各房垫补,各房若知节俭,自然就省下许多钱了。再者,虽不裁人,但公中大事如婚丧嫁娶、祭祀节庆等都可以依例从各房选人充名公中,如此也能省下一笔不菲的开支。如今八例刚出尚看不出成效,想来半年之后统一对帐就能看出个究竟了。”
    慕老爷子猛一拍桌喝道:“胡闹!”
    云卿虽早知慕老爷子今次就是来寻他们不是的,但慕老爷子一喝之下她仍忍不住去看两个孩子,昭和吓得肩膀一缩紧紧握住笔两只无辜大眼睛瞪得溜圆,倒是曦和实在令人惊讶,她仍然不紧不慢继续临字,甚至悬空的小脚丫子虽是乱踢,此刻却显得一丝不乱十分镇静了。
    “掌家,行俭,这么大的事是由着你闹着玩的吗?”慕老爷子喝道,“即便减掉二百钱,我慕家在四族里仍是骄奢的,既然如此减与不减又有什么分别?若非为了外头博个好名声,我慕家倒是稀罕那一点子钱?我慕家本就人丁稀少,要的就是各房能够团结一致,同心向前,如今各房一点子事竟还要和公中四六共开,岂不叫人寒了心?若是闹得连生辰也不敢办、旧亲来也不敢赢,让从前旧亲怎么戳着咱们脊梁骨骂!”
    慕垂凉又要开口,云卿安然不动笑着拉住他衣袖,将老爷子所言一并认下,乖顺道:“老爷所言极是,云卿受教,又自知大错特错,只是如今责罚恐已来不及,只是不知老爷欲将如何弥补这等过错,还请老爷示下,就让云卿将功折罪吧!”
    一时房中皆静,除了曦和又写满一张纸、去换纸的声音,几个大人都过分安静。半晌,只听慕老爷子说:“新例已发,如今再去矫正,反而闹得人心惶惶没个安生。如今只好暂且用着这新例,走一步看一步吧!”
    云卿亦不多言,更加乖巧说:“是,老爷。”
    慕老爷子看了二人一会儿,大约明白过来二人早有准备,一时也不再继续往下说,而是压着怒气上前,拿起一张曦和的字看了一会儿子,接着又去看昭和的字,意料之中地问:“那么你们什么时候接昭和、曦和回去?如今有了大房正妻,自然该接回去养着,留我这里不大合适。”
    慕垂凉略略看过两个孩子,抬头无所谓道:“起初是爷爷你非要从我们身边抱走的,如今说不要就要送回来,我们又是新婚,也觉不大合适。”
    老爷子更是气,骂道:“亲生的儿女你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跟着爷爷你,”慕垂凉道,“他们自能学到更多。我平日里忙,云卿也要掌家,没有空。”
    云卿盯着两个孩子瞧,却见曦和终于顿了顿笔,两只小脚丫子也不踢了,只是仍不抬头,倒是旁边昭和泪眼汪汪看向曦和,竟一点都不像个大哥,反倒像是个向姐姐求助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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