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一时寂静,蒹葭和芣苢不敢多言,云卿也跪得笔直不言语。裴二爷看了更加火大,烦躁说:“你们下去吧!”等蒹葭和芣苢关上门离开,裴二爷才一把捞起云卿怒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云卿跪得腿麻脚软,裴二爷又扯得突然,竟不妨一个趔趄种种摔在地上,裴二爷登时急了,扶起她急骂:“怎么这么不小心!”见云卿红了眼圈儿,又心疼得狠,便叹说:“罢了,先起来。”
    慌手慌脚扶云卿起来,见并无大碍方说:“你性子急了。如今大兴城不知情况如何,我需得等一等六哥儿的消息。物华这四族不是平常的四族,或是皇商,或是皇戚,又牵扯到夏家的案子,宫里宫外留着神的多了去了,你以为是小孩子家家耍个小聪明就行得通的?”
    “爹是说我如今的安排哪里不妥当吗?”
    裴二爷却不回答,转而问:“你今儿去蒋家了?云湄那里有什么事?”
    云卿只是摇摇头说:“没什么大事。只是你知道的,就像蒋婉始终觉得我姑姑配不上蒋宽一样,我也总是觉得我姑姑嫁亏了呢。我姑姑是隐忍宽容的人,永不会去为自己争什么的,所以我才心疼,才更想要为她做些什么。”
    “那也罢了,”裴二爷便叹道,“总归上次去时,见蒋宽那小子果然是十分心疼她的。若将来慕家小子能这般心疼你,以他的狡猾,我反倒不怕你吃亏受苦了。”
    云卿一愣,琢磨半晌,任由裴二爷解开她手腕子上的绷带细细清洗换药,最后重又包扎好。见云卿目光躲闪,一副犹疑不定的神色,裴二爷心下疑窦丛生,便收了手细细审视她半晌,最后阴着脸沉声道:“说。”
    云卿收回手移开目光,盯着窗台上的石莲花,半晌方说:“爹不与我计较,是默许我方才的计划了吧?那么爹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算计的一分不差,蒋婉她果真来挑衅,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呢?”
    裴二爷眯缝着眼盯着她的脸看,答道:“能怎样?若蒋婉不来,大家各自相安,若她果真来寻衅生事,也怨不得你比她聪明,提前就算到了所有的事。”
    “爹能懂就最好了,但我并不是问这个。我是想说,现如今慕垂凉的大房裴子鸳卧病在床,房里一应事宜都是蒋婉在打理。慕老爷子本就有心压制蒋家,如果蒋婉真如我所料在外滋事,如果爹你是慕老爷子,你会不会趁机做些什么?”
    见裴二爷骤然冷了神色迟迟不答,云卿便起身踱着步子继续道:“‘妇人七去: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无子,为其绝世也;淫,为其乱族也;妒,为其乱家也;有恶疾,为其不可与共粢盛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窃盗,为其反义也。’大房裴子鸳多病,是有恶疾,不可与共粢盛,二房蒋婉尚无所出,是无子,为其绝世。因裴、蒋两家与慕家的交情,所以这些都无所谓。然而蒋婉此番若有丝毫行差踏错,那就是妒,为其乱家,是大恶了。你觉得慕老爷子会白白错失这个良机吗?”
    106 议婚
    “你究竟是如何盘算的?”
    云卿顿住脚步,转身看着裴二爷,良久嘴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来,说:“爹你记不记得,一开始的时候,你是想让我做慕垂凉的平妻的。当时我劝爹你不必为此费心,因为一来大房二房并没有什么大过错,我亦没有什么大功劳,所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蒋家裴家必不甘心,慕老爷子处事圆滑,不可能会为了给咱们一个面子平白去得罪人家。但现如今一切变得太简单,我们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等着蒋婉为我们铺平道路,然后推着慕老爷子适时出手,接着爹你就会如愿。你看,如果人够聪明够敏锐,审时势,度分寸,慎布局,稳出手,就能引导事情走势,改变故事局面,甚至左右所谓的对错。”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裴二爷声音有些发哑。
    云卿兀自一笑,孤零零站在屋子正中间说:“我知道,并且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初犯我,我让三分;人再犯我,我回一针;人恒犯我,斩草除根!”
    裴二爷素知她心事,因而此时此刻竟不能劝,知她苦楚,所以不能劝她收手,知她可怜,所以不能劝她悲悯。然而念及多年教导才得到如此伶俐乖巧的女儿,如今竟生了这等危险念头,难免不快。良久,只得甩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大步离开。
    翌日,慕家果然上门提亲。
    这天是正月二十四,离裴家娶亲只剩一天。天气转晴,莺燕轻啼,十里春风流云若絮,处处洒满和煦阳光,空中满是刚发芽的嫩草芽清香,端得是提亲的大好日子。一大早,慕老爷子慕重山、慕家太太阮氏以及慕垂凉三人就带着人携礼登门。裴二爷自然早就在“十丈红尘”的花厅里等着了,听人通报,也懒洋洋地起身迎接。慕老爷子远远就大笑起来,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文柏,这回你可逃不掉了!”
    裴二爷眯缝着眼看着慕老爷子的明蓝撒花簇新长衫,洒脱一笑,利落抱拳道:“恭迎贵客!”
    慕老爷子看似极其开心,与裴二爷相让着进了门,边往里面走便道:“眼看要是一家人,竟反倒客气起来了?这可不像你的性子了。”说着再次大笑起来。
    裴二爷请他们入座后吩咐人看茶,尔后自己才坐下说:“我一辈子只这么一个女儿,眼看就要随了慕姓,我能不上赶着讨好你们吗?万一隔三五个月一看竟又消瘦了,再赶着去讨好可就迟了,况且万一忍不住揍了这小子,可多伤咱们的和气,不值当。还不如现在先低了姿态讨好两句,老爷子说是不是?”
    阮氏抿嘴一笑,慕老爷子却看向恭敬站在一旁的慕垂凉笑说:“这话可听见了?你这岳父可是个野豹子脾气,要真有那么一天你挨了他打,祖父可是决计不会帮你的!”
    慕垂凉如优雅儒生一样温润笑着说:“还请岳父放心,若岳父肯割爱施恩,小婿必不会叫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裴二爷盯着慕垂凉忍不住冷笑说:“呵,今儿不是才开始议婚么,哪个准你现在就叫岳父了?我家的姑娘我还没点头呢,你着什么急?回头正经请了媒人来提亲,等二爷我点头了,再送雁求亲纳采问名,规规矩矩照着六礼来办,少一项都别怪我不客气!”
    慕垂凉笑容未减,只恭敬答道:“是。”
    慕老爷子便道:“好了,如今就是来议婚了,至于媒人,这种礼数我哪敢短了你的?”说着看向身旁的阮氏。
    裴二爷便顿了顿,再开口十分和气地说:“嫂子,许久不见,近日可安好?”
    一旁的偏厅内,蒹葭小声问云卿:“这位慕太太……”
    云卿端坐在一把黄花梨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闻言并不睁眼,只平静道:“阮氏,闺名月白,慕家长房正妻。相公早亡,守寡多年。膝下唯有一女慕垂绮,只比我虚长半岁,却早在前年冬天就被送入宫中,封了个正六品的宝林。前阵子慕垂凉去过大兴城后,慕宝林先是当着皇上的面救了意外落水的九皇子,再是有幸随御驾微服私访,回宫后就连升两级,现如今是正四品的慕美人,因着这层关系阮氏在慕家地位颇高。而慕老爷子带慕垂凉回慕家后,阮氏以膝下无子为由把慕垂凉抢了去悉心教养视如己出,是慕垂凉心中认定的母亲。”
    厅上,便听阮氏祥和笑道:“二爷客气。你的女儿要做我的儿媳,我一听就很欢喜。只可惜你敬亭哥哥去得早,不然你们两个做了亲家他一定很开心。现在我忍不住亲自过来呢你可别怪我失礼,只是觉得这桩婚事只能由我亲自来操办,否则百年之后我见了你敬亭哥哥要怎么跟他交代呢?他必会生气我怠慢了他最好朋友的女儿。”
    裴二爷眼中黯然之色一闪而过。
    芣苢便也问:“这又是说谁?”
    “慕九歌,字敬亭,号去闲山翁,慕老爷子寄予厚望的长子。淳化六年我生父暗中行刺慕老爷子时是他为慕老爷子挡了一箭,直中心脏,不治而亡。”
    想了想,云卿又静静开口补充说:“我的生父,我现在的爹爹咱们二爷,还有慕九歌,他们三人年少时是最好的朋友。”
    芣苢从未听人提起过这些事,自然十分惊讶。只听外头裴二爷笑说:“说不得做妾我也只好认了,毕竟能给嫂子你做儿媳是她的福气。”
    阮氏一愣,笑虽是笑,却明显有几分尴尬,看了一眼慕老爷子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柔声道:“二爷放心,仅为你与敬亭多年情谊我也不会亏待她的。”
    又说:“原想找个做事利索的媒人,后来一想,敬亭与你自少年时便认识,如今你们两位要结亲家,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做这个媒?如今我可是替阿凉正式向二爷提亲了,二爷就答应了吧!”
    裴二爷这才痛快笑道:“答应,自然答应!”
    听着几人已开始叙旧,云卿便睁开眼,盯着面前一只供着几枝黄莹莹迎春花的孔雀蓝彩釉瓷瓶看了半晌,竟觉乏了,便说:“回吧,今儿都放心歇着,明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就是。”
    蒹葭和芣苢忙扶了她起身,才走了两步,只听裴二爷说:“说来倒有一事,我这闺女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唯有一个姑姑还稍亲近些。如今虽已出阁,照理说已是外姓人,不需跟她商议什么了。但是她们姑侄情深,我倒是想请她回来坐坐。当然,此事已定,只为让她知晓,尽一份做长辈的心。”
    慕老爷子和阮氏也都听过蒋宽强行从岚园娶走云湄的事,也不介意做这个顺水人情,便不多虑便答应下了。裴二爷立刻就吩咐人去接。蒹葭一听便笑对云卿道:“原来二爷生气归生气,你说的话他倒是全都放在心上了。如今他差人去接,岂不比咱们面子更大,做事更容易?”
    云卿不言,与蒹葭芣苢一道离开花厅,又沿着回廊走了许久方说:“他是今儿听慕太太提起慕敬亭,所以想念我生父了。而且,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也是真的要放手让我自己去磕磕碰碰了。因此明天的事,一定要格外小心,不容出错!”
    107 静观
    正月二十五一早,蒹葭过来回话,说已经差人打听过了,裴三太爷果然没能按时赶回来。
    又说:“昨儿中午蒋大小姐回蒋府了,此后便没动静。”
    云卿看着镜中的自己,说:“只着人留意着便是,不必十分费心——该出来时,她自会出来的。”
    和云湄一道用过早饭,云卿只说去看苏二太太,云湄并不存疑,随她去了。到了苏记,云卿只简单和孙成说了几句话,就以打算再订灯笼为由去了二楼临街的画室。那画师苑秋见云卿来十分欢喜,忙用一方大湿巾将手擦了又擦,接着取了随身的白罗帕将一把雕花木椅重擦了一遍,最后再次洗手后才亲自捧了茶来。
    云卿也不推拒,点头道声谢便入座了。环顾四下,见房中一应陈设都未大动,只桌上多了个白瓷蓝釉高脚大海碗,里头放着几个黄澄澄的佛手瓜,往日里她供着荷花的落地大花瓶里此刻供着一大簇娇嫩的连翘,如此罢了。云卿不免笑说:“孙东家毕竟是男人家,也太粗心了些,竟不好好帮你将这屋子收拾出来,还要你用我先前用的旧陈设。虽知他并非故意,却叫我实实有些坐不住了。”
    那苑秋忙说:“哪里。孙东家是有心帮我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的,只是我私心想着,一来苏记虽大,但百十年下来,间间房都有自己的用处,要空着这间再挪另一间出来并不容易,况且还需劳师动众,并不合适;二来我是后生晚辈,虽偶尔也敢画上几笔,但画工与小姐相去甚远,少不得要分外努力学着,小姐这画室笔墨纸砚如何摆、灯笼未画的画好的分别怎么放都一清二楚,还有随手笔记可作借鉴,我欢喜还来不及,又怎舍得弃之不用呢?只盼小姐别怪我不敬之罪就是了。”
    因这苑秋画师原是蒋婉陪嫁大丫鬟的堂妹,来苏记又来的十分突然,云卿自然有些戒备,加之统共才见过两次,也谈不上什么交情,所以来之前并未打算多聊。现如今听她这样说不免笑了,直看着她眼睛道:“你话里话外抬举着我,若只因我是苏记从前的画师,未免叫人信不过。”
    苑秋一愣,一张俏脸蓦地羞红,两手绞着罗帕半晌方磕磕绊绊说:“并非……只是……”最后压低了头,竟轻声说:“苑秋粗鄙,才疏学浅,虽爱作画,奈何不成。因而敬慕小姐,只愿有朝一日能成为小姐这样的画师,便足矣。”
    “我这样的画师?”云卿和蒹葭面面相觑。然见她神色不似作假,云卿虽觉好奇,却又觉得再多追问反倒没意思,便转而与她聊起亲戚朋友。苑秋原是盼着与云卿说画的,听云卿反倒略过不提,神色便有些尴尬,待问及家中事情来,她数次犹疑,最后勉强笑说:“家中没有亲人了。我是一个人过日子。”
    云卿假装不知,指着一个画好的纸鸢斗春八宝灯笑说:“抱歉,我看那灯上两姐妹相携出游玩纸鸢一景画得栩栩如生,又见那桃红衫子的有几分像你,便以为画的就是你自己的姐妹情呢。是我冒昧了。”
    那苑秋脸白了又白,绞着手说:“那画的是街坊邻居家的孩子们。我并没有妹妹,姐姐也只有一个堂姐,她在大户里头做事,连面也不常见的。”
    见苑秋仿佛不愿提及此事,云卿亦难猜测她究竟是自家姐姐做了丫鬟让她羞于启齿,还是果真与这姐姐不睦,便再次停住不问,只道:“那这些年,想必是辛苦了。”
    苑秋便只黯然点头,转而说起其他事来。
    而芣苢明显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一日,裴家娶妻,何止惊天动地满城欢。因裴家在物华东南处,叶家在西南处,而苏记这条街则在城中心略偏东,所以迎亲送嫁的队伍并不走这边,但是窗户明明没开,却仿佛听得到鞭炮唢呐的声音,又仿佛看得见花轿子一颠一颠晃过眼前,仿佛看得见裴子曜一袭红衣舒眉朗目倜傥风流,又仿佛看得见叶二小姐凤冠霞帔人比花娇风致嫣然。外头大街上七八个顽童捡了没炸开的散爆竹来来回回跑着叫着闹着,几个大人劝着慢点,又讨论起娶妻的阵仗来——所有的东西鲜活得像在眼前跳动,根本不可能逃得开。
    芣苢焦躁渐现眼底,还不到午时就已经往窗子旁边蹭了三次,前两次只是佯装赏景儿,第三次却是实打实推开窗子往外张望了,虽让蒹葭给圆住了场,但云卿晓得这苑秋是个伶俐的,如此下去只怕叫她心下生疑,便对她说:“我怕是许久没来了,坐这里只觉往事历历在目,一时倒舍不得离开。你去向孙东家赔个不是,说我恐怕要多叨扰一阵。只是不必准备我们的午饭,你自己或回岚园装几样饭菜过来,或去外头采买一些,总之不要再给苏记添麻烦。此外,我记得苏记有一套紫砂的茶具,因磕破了边角所以不能拿去待客,又因样式精巧所以一直收着没扔,你便问问孙东家,看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借咱们玩一玩。”
    芣苢自知是自己沉不住气,也怕坏事,便忙不迭点头去了。不多久,孙成亲自送了云卿要的那套紫砂茶具过来,说:“这套并不好,但小姐既点了名儿,我也不好私换其他的来。今年新茶还没下来,去年的放到如今也都一个样了,所以只拿了碧螺春和茉丨莉花这两样,若小姐想要其他的,唤她们再添来就是了。”
    云卿便笑:“哪里话呢。孙东家太客气了。”
    孙成回头看了一眼门外候着的何路平和第午,又对云卿歉笑说:“仍是怠慢了。照理说今儿裴家摆了流水席,城里多半人都去凑热闹沾喜气,店里应当不忙,我该亲自陪着小姐谈买卖才是。但慕家才下了一笔大单子,今儿一早慕少爷那边又特特差人过来叮嘱,叫我必得比平常更上心些,我也只能先盯着那边了。”
    云卿听得眉毛一颤,转而点头笑了,并不多说什么,只是问:“流水席么?这阵仗可就大了,难怪街上人不多。”
    孙成闻言便笑说:“是呢。裴家少爷娶叶家小姐,四族里有头有脸的都去了。裴家大小姐据说是身子欠安,常年卧病在床的,今儿也撑着回去了。蒋家太太虽身子抱恙不能去,但有蒋大小姐带着蒋家的少爷小姐们,阵仗自然也不小,加上慕家的叶家的,听着便觉热闹。可惜手中事务繁杂,不能见识一番。”
    孙成该说的已经说完,只等云卿吩咐。云卿自然一字不落听清记下了,于是道:“确然可惜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打扰孙东家。”
    “小姐别客气就是。那就请小姐再略坐坐儿,我着人添些茶点果子来。”
    孙成消息送到,自然告辞不提。这厢蒹葭动手泡茶,云卿只作赏灯状——裴家她虽不去,却几乎看得见众人神色。裴子曜娶妻,裴子鸳自然无论如何要回去的,她们姐弟情谊素来深厚;蒋太太常年礼佛,不爱出门是众所周知的,但这次用的理由竟是抱恙,云卿才见过她怎样苛待云湄,自然晓得她身子无恙得很,恐怕是恨得厉害,求个眼不见为净;蒋婉从来都是蒋家的顶梁柱,蒋太太耍小性儿,蒋婉却不能,毕竟不过是慕垂凉纳个妾,她若是要死要活的,一来叫大房裴子曜的娘家看足了笑话,二来更不好在兄弟姊妹间立足,所以定会做足了这等小事根本没资格被她放在心上的姿态来。寒暄问礼,觥筹交错,红烛喜帐,歌舞升平,蒋婉想躲都躲不开了。
    云卿看着面前一盏最平常的玻璃纱圆灯正发着怔,突然看到那苑秋画师在看着她笑。
    “小姐不是平白来看我的吧?”苑秋端坐在半丈之外,静静说,“也不是来谈生意谈画。”
    108 秘密
    云卿对这苑秋原本不大上心,但越看她的灯笼,越觉得此人蕙心兰质,并不似外表这样普通寻常。听她这么说,便干脆回头细细打量,那苑秋与她目光相接并不露怯,神色也是安稳平静,但只一会儿,便微微羞红了脸,目光一躲,脸已侧了半边。
    “我确然并非为你而来,”云卿拿起一盏双鹤并栖的白绉纱雕花木架方灯看了半晌方说,“来苏记,自然是为了灯。”
    蒹葭紧张地盯着云卿,云卿却只笑着看苑秋。这一时半刻她虽不清楚苑秋究竟怎么想,但早已将自己换做苑秋,把前后事细细想了一遍,认定此事虽有纰漏,但并不致叫人看出什么。只怕这苑秋也只是模糊存疑,并没什么根据。
    但这样一想,倒也不得不重新看待苑秋其人——因为她竟然把怀疑说出来。
    那苑秋红着脸自个儿别扭了半晌,云卿和蒹葭已交换了几个眼神,都打算放下此事了,却听她赌气似的小声补了一句:“小姐也不是为了灯。”
    云卿这才真真儿觉得此人好玩了,连蒹葭也诧异地笑了一下,微微松了口气。云卿略想了一下,看灯,这苑秋是有几分才气的,看处事,又算得上落落大方,看言语,伶俐里又透着三分本分,这就已经叫人讨厌不起来了。念及此处,一时不免笑自己草木皆兵——这苑秋和蒋婉就算是一路子,她云卿难道还怕她了不成?
    因而反客为主邀请苑秋来近处坐。那苑秋脸越发红了,捏着绢帕从自己书桌前过来,到窗边待客的枣木小圆桌上,又不敢抬头看她,只是低头打量暗红的枣木纹理。
    云卿便笑:“你说我来苏记,不是为了灯,那你来苏记,又是为了什么?”
    苑秋急辩:“自然是为了灯!”一言出口,又有些怅然若失,低头讷讷道:“是为了……”
    “为了灯?”云卿闲闲斟茶,淡淡笑问,“看你的书桌,你作画选色,极少用水或各色调和,而是用到什么颜色就买什么颜色,一碟一盏分得格外细致,你习惯如此,显见你往日里作画素来没短缺过颜色——你不是缺银子使的人。再看你的画,你画的双鹤并栖灯上题‘临风一唳思何事,怅望青田云水遥。’那盏霜菊问寒灯上又题‘涧松寒转直,山菊秋自香。’你一个女孩儿家家的,年纪又小,念书识字倒罢了,还颇通诗书,自有风骨,想来若非书香门第,也该是请了先生细细教的,这样的家户,会劳你抛头露面出来赚钱么?再者,‘怅望青田云水遥’,你有这样儿的心性,反倒巴巴地出来作了画师,可不蹊跷么?”
    那苑秋脸越发红了,一双眼睛躲躲闪闪,再不敢看云卿。云卿只笑着喝茶,不逼不催,等了半晌,但见她仿佛欲言又止却终究无话,方才静静说道:“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呢也都有自己的秘密,只要你害不到我,我害不到你,就该各自留了体面互不拆穿,你说是不是?”
    那苑秋呆呆怔了半晌突然想起来要辩解,慌得起身急道:“我不是要窥探小姐的秘密,我只是、只是……我的事也可以解释,我对小姐你——”
    “并无恶意?”云卿打断她,低头安心刮着茶,细瓷摩擦的声音像刮着人的骨头,听得蒹葭都一阵毛骨悚然,却听云卿温和道,“我自然知道你并无恶意,那就更无需多说了。你坐。”
    苑秋慌得坐下,但一张俏脸羞得通红,两只眼睛盯着云卿推过来的茶杯像是随时会哭出一串泪珠子来,她本强忍着不哭不言,让房中气氛尴尬得几乎有些诡异,云卿虽泰然自若,蒹葭额上却已出现细细密密的汗水。直到“砰”一声门被推开,苑秋惊得从凳子上弹起慌张趔趄两步,见不过是芣苢费力提着食盒闯进来神色便有些呆滞,又见云卿背对着门优雅端坐,泡茶的手势丝毫不乱,简直像背后长了眼睛、早透过门缝看到来人就是芣苢一样,看着看着,突然眼泪“刷”地流下来,“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我就说不能瞒小姐的……不可能瞒得过小姐……我就知道的……”
    芣苢茫然愣在原地进退不是,蒹葭眼明手快关上了房门然后一把拉过芣苢开始将食盒中的碗碟逐一取出放在桌上,房中一时静默,只听见苑秋委委屈屈的哭声。算算时间,云卿知道芣苢并未回岚园,想来不过就近买些东西,但以她的性子,必定按捺不住要去打听裴家娶亲那边的事,且一定是打听到了什么才会如此激动,因而倒不大留意苑秋这边。但又一想,孙成已说要着人送东西来,所以芣苢这厢倒可以稍放一放,免得中途再被打断。
    如此只得将目光又放到苑秋身上来。
    “起来,”云卿道,“你跪我,成何体统?”
    那苑秋却哭得更厉害了,跪坐在地上抽抽嗒嗒说:“我不是故意瞒骗小姐,我来苏记,并不为了画灯,我也不喜欢画灯。我只是喜欢作画,因去年七夕斗灯远远儿看见小姐你灯上的画,心中敬慕,所以才巴巴地想要认识小姐。但我姐姐在蒋大小姐房里做事,外面又传蒋大小姐与小姐你不睦,我便以为此生没有机会了。我姐姐见我存着念想茶饭不思,又恰巧苏记有画师的空缺,才偷偷让我填补了过来。只是现如今慕家去小姐府上提了亲,我怕因我姐姐和蒋大小姐的关系小姐你会防着我疏远我,所以才不敢说。我不是故意要瞒骗小姐!我并没存什么坏心思的!”
    一席话说完,云卿等人都是静默,倒是苑秋终于说出心事,虽仍小声抽泣着哭,却终于敢抬头偷偷观察云卿神色。但见云卿正襟危坐,目若凝思,因是侧面,更可见她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秀发黑如泼墨——安静美好,却又仿佛不易亲近。
    正是此时,“笃笃”的敲门声传来,云卿知道,这次该是孙成的人了。
    “起来。”云卿再次说道。
    苑秋心中一凛,蒹葭忙搀扶她起身躲到帷幕后边去了。云卿这才示意芣苢去开门,果然是孙成差人送了几碟茶果点心来,云卿起身道了谢,又随口闲扯了几句,方才亲自送那人出了门。
    芣苢几乎已经忍不了了。
    云卿想了想,喊:“蒹葭。”
    等到蒹葭、芣苢和那苑秋画师都坐下了,云卿方笑道:“你瞧你,哭成那样,店里人看见了可不是要以为我欺负了你?若是再报到孙东家那里,可叫我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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