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那您....”虽然曾经从红胡子嘴里听到过一次类似的话,张松龄依旧被老人的坦诚弄了个有些措手不及,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地回应,“您,您说过,读不懂共产主义者宣言没关系,看看身边的共产党员什么样,就知道这个党什么模样了!”
    “是啊,我跟你说过!”红胡子笑了笑,慢慢将目光转向身后的坟茔。那一排排简陋的坟茔里边,长眠着的都是他曾经的战友。他们的英魂在天空看着他,看着他的所作所为。他们不会做任何评价,只是默默地看着,看着,然后默默地分享他所有苦难与辉煌。
    冬日的阳光透过云层,从天空中照下来,隐隐已经有了几丝暖意。坟茔上厚厚的积雪将阳光从各种角度反射回天空,又被天空中的水汽折射,堆叠,一瞬间,嫣红姹紫,瑞彩流苏,竟然令整个墓园变得如同一座庄严的圣殿。
    红胡子全身披着流苏,在圣殿中缓缓移动,每一步,都在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个坚实的足迹。“当年老子被张海鹏的骑兵旅给赶了丫子。打打不过,跑跑不过,马上就要归位了。眼镜突然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共产党员,跟我上!然后掉头就向伪军的马队冲了过去!”
    他的思维再度穿越了时空,来到了数年前那个惨烈的战场,“五个人,上次背着老子凑一起开小会儿的五个人,一个没少,都跟着眼镜冲了出去!老子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到底什么是共产党!”
    张松龄有过同样的经历,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大周和老吕等人为了掩护他这个病号,先后慨然赴死。从那时起,他才彻底融入了黑石游击队。才真正感觉到了这支队伍的与众不同。
    默默地伸出手去,他准备擦掉大周墓碑上的残雪。却不料红胡子突然将身体转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急促而郑重地说道:“当年我是看到身边的共产党人什么模样,才决定加入这个党的。我虽然读不懂共产党宣言,却自问没有给这个党抹过黑!胖子,以后,别人眼里共产党人是什么样,就要看你了!”
    “啊?!”事先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张松龄觉得自己肩膀上瞬间有一座大山直接压了下来,压得他简直无法站稳身体。沉重之处,远远超过了他被选举为黑石游击队副大队长的那一刻。然而,他又根本无法拒绝红胡子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更不忍拒绝。老人不仅仅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的上司。还是他的老师,他的长辈,他的挚友!他不能让老人家失望。
    用力咬了咬牙,正准备说几句豪言壮语让老人放心。突然间,红胡子又松开了他的手,像个孩子般的笑了起来,“你什么都不用说!嘴巴上说出来的,十有八++九都是假的。特别是被人逼着起誓的时候,更是没一句真话!”
    “红队.......”墓园里庄严肃穆的气氛被红胡子神叨叨的举动瞬间破坏殆尽,张松龄忍不住咧开嘴巴,哭笑不得,“您老人家今天......”
    “嘘——!”红胡子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张松龄稍安勿躁,“你不要说话,先听我把话说完。胖子,你不用表态,我也相信你会跟我一样,绝不可能玷污这面旗帜。我老人家相信我自己的眼光,也相信你的品行。一个口不对心,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家伙,长不出你这样的眼睛!”
    张松龄只好顺从的闭上嘴巴,继续洗耳恭听。红胡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遍,满脸得意,“我老人家相信,再好的经文,也不能让歪嘴和尚来念。否则,嘴巴上再吹得天花乱坠,带来的也必将是灾难!我之所以坚持要把队伍交给你带,不仅仅是因为你会打仗,而是相信你是个好人。一个队伍里头好人多了,走的路必然堂堂正正。如果一支队伍里头全是歪瓜裂枣,嘴巴上法螺吹得再响,也早晚会走到阴沟里头去!”
    没等张松龄的思路跟上来,他的话头又进行了第二次跳跃,“但是,一棵树长大了,难免就有几片叶子被是被虫子咬过的。家大了也一样,一个妈生的孩子,还有愚有贤呢!你以后如果遇到不成器的,要记得把眼睛睁大些,别因为个别人的行为,就对整个组织失望!”
    “嗯!”张松龄低低的回应了一声,且不管红胡子指的到底是谁。
    “要学会容人,不能苛求于完美。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用人的长处,忽略人的短处。是不是人才,很大程度在于你怎么用!”红胡子想了想,话题第三度发生变换。“当了队长,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做事就要考虑长远后果。当年张少帅要不是一时冲动,杀了杨宇霆和老常,东北军也不至于变成一盘散沙!”
    后半句话,距离张松龄有些过于遥远了,令他听起来难免满头雾水。红胡子也许没看出来,也许看出来了却不想过多讨论这个话题。一边继续慢慢向前走,一边任由自己的思维继续做无规则跳跃运动,“当年小鬼子突然进攻东北军大营,我们上万人,被五百小鬼子给赶了羊!丢人啊,真是丢死人了!”
    “那不是您的错,你当时不才是个小连长么?”见红胡子的情绪有些激动,张松龄赶紧出言安慰。
    “怎么不是?!”红胡子额头上青筋直冒,咬牙切齿,“当年老子要不是贪生怕死,怎么会一枪没放,乖乖地带着弟兄们离开沈阳城?整整一个连的弟兄啊,当时沈阳城里头,军人加起来好几万!”
    “老子那时也真他奶奶的孬种,孬种透了!想当年老子给土匪当小跟班儿时,都不怕死。嘿嘿,当了连长,反而命金贵了!”
    也许是心中始终无法原谅自己,说着说着,几颗粗大的青筋就从他的额头上跳了起来,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张松龄在旁边又是难过,又是担心,此刻却找不到任何恰当的言语来宽慰。只能一遍遍地反复强调,九一八事变都已经过很多年了,老人后来的作为,足以洗刷当初的一时软弱。但是老人思维却又彻底陷入了时空混乱状态,仿佛就是身处沈阳城外,回头看看拱手交出去的家园,痛心疾首得无以复加。
    “丢人啊,丢死人了。上百架飞机,上千门大炮,还有咱们东北军自己的兵工厂,只要机器一开,子弹就能成箱子地往外拉!都说东北虎西北狼,狗屁,整个东三省,当年就没一个带把的!”
    “张少帅忙着在北京城轧姘头,蒋总司令忙着剿灭共产党。嘿嘿,老帅拎着脑袋跟人斗了一辈子,积攒下来一点儿家底儿,一宿之间,就全归了日本人!顾问是日本人,教官是日本人,几位军中老大,家里养的小妾还是日本人。”
    “儿子在东洋念书,女儿女婿在东洋人的公司当襄理,从里到外,早都烂得全是窟窿了。这打起来,能不输才怪!”
    “地盘儿都丢光了,还告诉大伙不要还手,要相信国联。国联,狗屁!你自己不他奶奶的争气,神仙都救不了。还扯什么国联!人家会为了一群窝囊废,得罪......嗯!谁?!”
    直到腰部被张松龄死死搂住,老人才终于又恢复了理智。回头看了看满脸担心的张松龄,诧异地追问,“你在这儿干什么?今天的事情忙活完了么?”
    “忙完了,听说您老在外边遛弯,就过来看看!”强忍心中悲痛,张松龄笑着安慰。刚才的疯狂状态,老人自己根本没有察觉。所以他干脆就不提了,以免再刺激到对方,加重老人的精神负担。
    “赵天龙呢,怎么没看见他?我好像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你把他派下山干什么去了?”重新恢复理智的瞬间,老人头脑突然又变得格外清醒。看着张松龄红红的眼睛,连声追问。
    “您问赵队长啊?他,他去斯琴的王府了!这不快过年了么,他去王府那边联络一下感情!顺便看看有没有斯琴的消息!”张松龄犹豫了一下,开始信口扯谎。
    事实上,赵天龙前天就和郑小宝一起下了山,带着他师父留给他的全部积蓄,前往日本人控制的长春,去黑市上淘弄老百年老参。按照疤瘌叔的说法,那是唯一能让红胡子保住性命的药物。否则,照目前这种情况继续燃烧下去,不出三个月,红胡子必将油尽灯枯。
    谎言虽然说得看似天衣无缝,却根本瞒不过老江湖的眼睛。红胡子眉头一皱,脸上迅速涌起一片黑云,“不对!去王府,也应该过了年才去。他算是王府的毛脚女婿,按照这边规矩,年前一个月,毛脚女婿不准进女方的家门儿!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你们几个到底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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