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永也说不清,但他就是觉得,苏梁浅的人生,一定不像她告诉他的那样轻松。
    “我这次是奉皇命来泗水赈灾,现在泗水和清河县的情况都稳定了,等从这里回去,我就会回京。”
    “这段时间,边境百姓歌颂的那个女大人,就是你?”
    沈安永似乎才反应过来,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
    苏梁浅点头。
    “你像你母亲,聪慧又勇敢!不,你比她还要聪慧勇敢,你外祖父他们泉下有知,定然会十分欣慰骄傲!”
    沈安永沉着脸,想到什么,眉头拧的更深,忽然暴躁了起来,“夜家的人凭什么,我们沈家的人为他们出生入死还不够,现在就连你这样一个和我们有关系的女娃子也不放过?偌大的朝廷,人都死光了吗?竟然让你来做这样凶险的事!”
    沈安永的手,伸不到京城那么长,但他近来就在达城,边境的事,尤其是泗水瘟疫,清河县地动这样凶险的大事,他都是知情的。
    沈安永气恼,还有种说不出的愤世嫉俗的怨恨,“他,他们真是太过分了!”
    沈安永真的是很生气,手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呼吸都是急的,外面的秋灵和疾风两个人听到这样的动静,都吓了一跳,推门出现在了门口。
    苏梁浅看着在门口出现的两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秋灵和疾风看着沈安永那样却不放心,退了出去,却没将门关上。
    苏梁浅伸手,覆盖住沈安永放在桌上青筋都爆出的手背,轻拍着安抚他的情绪,“这是皇上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
    沈安永重复着苏梁浅的话,扭过头去看苏梁浅,苏梁浅嗯了声,点头继续道:“对,是我的意思,一切都是我的意思,皇室那些人,从来都是要脸好面的,他们怎么会开口要我拿出母亲的嫁妆?是我自愿拿出来的!我来泗水,虽然是皇上提议,但这事是我自己一手促成的,是我自己要来的!”
    沈安永更急了,“那些东西是沈家的,是你母亲给你留下的,也是你好不容易从苏克明那混账手中夺回来的,你不留着自己用,拿出来干嘛?还给夜家那些人,你给他们做什么,他们不值得效忠!”
    也不知是经历的多,还是就了解苏克明是什么德行,沈安永对苏克明所为倒是没有太大的意外,他的反应给苏梁浅的感觉就是比起苏克明,他更加憎恨自己失望的皇室朝廷。
    沈家遭逢那样的灾难,沈安永的反应不算太过反常,但苏梁浅却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某个猜测。
    “舅舅为什么会觉得我是效忠他们?我不是为他们,我是为了自己,为了沈家,还有沈家一心想要保护的百姓!”
    苏梁浅仰头,看着沈安永,眼眸明明染上了雾气,却极是明亮,满是坚定。
    沈安永被镇住,有些恍惚。
    “浅儿。”
    苏梁浅示意沈安永坐下,“我听地方的武官说,西晋在边境扎营练兵,我让人打听出了主帅,我就知道,最后一定不会有事,我相信舅舅,您再怎么样,都不会主动攻打北齐的!我这次来找您,是想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三百零一章 :不过是一场阴谋
    “我听地方的武官说,西晋在边境扎营练兵,我让人打听出了主帅,我就知道,最后一定不会有事,我相信舅舅,您再怎么样,都不会主动攻打北齐的!我这次来找您,是想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梁浅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目的。
    本来还似雷霆震怒般的沈安永一下软了下来,他并不是很自然的避开苏梁浅看他的目光,失神的坐下,放在桌上的手,手指不自觉的蜷曲着,握成了拳,松开又握紧,如此来回往复。
    “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梁浅盯着沈安永的目光不动,“舅舅您不想说?”
    苏梁浅看出他的意图,有些咄咄的逼问,“您为什么不想说?”
    沈安永就是没和苏梁浅对视,都能感觉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凌厉急迫,不容他逃避。
    对,他不想说,他如何能说?他又怎么敢说?
    “不是不想说,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想不起来了。”
    苏梁浅站了起来,绕着桌子一圈,站在沈安永的面前,居高临下,“想不起来了?我不相信,舅舅您看着我说!”
    沈安永抬头,看了苏梁浅一眼,嗫嚅着嘴唇,欲言又止,因为纠结表情痛苦,“告诉你了又能怎么样?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父亲兄长还有谦儿他们都已经死了,死了,白骨都化成灰了,回不来了,他们回不来了,浅儿,你没有辜负外祖父他们教导和疼爱,你现在过的很好,今后就这样活着的,不单单是你,还有其他人,活着的人还要活着,你们都要好好活着,你还小,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沈安永说着说着,态度从最开始带着无力的气怒强势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就是为了苏梁浅不要过问这些事情。
    苏梁浅看着泪意再次翻涌的沈安永,心中生出不忍,却半点也没有退让,“不是我该管的事,那舅舅您告诉我,什么才是我该管的事?什么才是?您是觉得我姓苏,又是个小姑娘,没资格管是不是?”
    沈安永摇头,但只两下,很快就放弃了否认,一副不管苏梁浅怎么想都无所谓,只要她不继续过问这些事的态度。
    虽然苏梁浅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但见沈安永这样子,还是忍不住上火,“好好活着?您告诉我什么是好好活着?您觉得发生了那样的事后,我还能像京城同龄的闺中小姐那样吗?荆国公府的污名一日不洗清,和沈家有关的人,就不可能好好活着!外祖母,大舅妈,她们就没一天是高兴的!”
    “外祖父他们是死了,他们明明是保家卫国的英雄,该被世人敬仰的,却被当成卖国贼背负骂名,遭受唾骂,死后也不得安宁,你觉得他们能死的瞑目吗?他们不会瞑目的,还有沈家的列祖列宗,他们也不会瞑目,因为无颜面见底下的列祖列宗,外祖父她们估计到现在还是孤魂野鬼不能转世投胎呢,您现在竟然质问我问这些做什么?难道您就从来没考虑过,为他们讨回公道清白,还世人一个真相吗?”
    沈安永还维持着先前仰着头,看苏梁浅的姿势,嘴唇哆嗦的厉害,几次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一个字出来,片刻后,无力的垂下了脑袋。
    他想,他当然想,他做梦都想,他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重回到这一切悲剧和不幸发生前,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但是不能啊,不管他是死是活,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改变不了,苏梁浅也是一样!
    因为胳膊,怎么可能拧得过大腿?
    “想有什么用?我还想父亲他们都能活过来呢,浅儿,这世间的事,不是你想就可以的,很多都是人力不可为的,既如此,还不如不知道,也省得给自己增添烦恼。”
    沈安永莫可奈何,整个人充斥着的都是无能为力的暴躁,还有颓废。
    “尝试都没尝试,怎么就知道不可以?外祖母她们都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您害怕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死,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查清当年事情的真相,还荆国公府一个清白公道,这就是我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比起烦恼,我更害怕不明不白,您老实告诉我,那所有的事,是不是和当今皇上有关?”
    苏梁浅说话时,沈安永的手就紧握成拳放在桌上,他一直都是低垂着脑袋的,仿佛是在压抑克制着些什么,额头的青筋都是爆出的,所幸的是没有像昨晚那样蛊毒发作。
    他满身愤怒,仿佛是要找人拼命,却又是一身沉沉的死气,一直到苏梁浅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突然动了动,猛地抬头,眼睛瞪的很大,不敢置信的看向苏梁浅,就好像胆小的人见了鬼似的。
    苏梁浅怎么会知道?这是沈安永的第一个困惑,更让他震惊诧异的是,苏梁浅在提起庆帝时的那种淡然,也不是淡然,那是带着仇恨的,但如果不是知道她口中那个人的身份,她这样的态度,谁也不会去猜想,她说的那个人是北齐的一国之君,是她所在国家的君主。
    她的淡然,不但有仇恨,还有仿佛看清了一切真相的轻蔑,仿佛那不过是一国之君,而是一个可以对付的人。
    但是她怎么会知道的?
    “你怎么会知道的?”
    沈安永失了神,心里怎么想的,直接就说出了口。
    苏梁浅忽而就笑了,“狡兔死走狗烹,我就是知道,现在舅舅可以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了吧?”
    苏梁浅没再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而是搬了条凳子,就近坐在沈安永的对面,坚持的态度,透着执着。
    “浅儿,他是皇帝,大权在握,你这是拿鸡蛋碰石头!”
    苏梁浅之前在沈安永提起的时候,说了不少自己在京城的事,但多是她个人的,她和朝中一些大臣的关系,她只是避重就轻,随意带过,沈安永对京城的局势,也还是和之前一样,一无所知。
    身在荆国公府这样的家族,对皇室近乎愚昧的效忠,让他们不敢生出叛逆的心思,不但不敢,也不会。
    而且苏梁浅,和一国之君,这种差距,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要说鸡蛋碰石头,那都是轻的,这简直就是将自己柔软的脖子,往敌人锋利的刀口上撞。
    但不管沈安永怎么说,苏梁浅始终无动于衷,继续坚持自己的态度,强硬不容撼动,沈安永见状明白,苏梁浅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也是,如果不是打定了主意,她怎么会来找自己?她来找自己,就是因为知道了些什么吧?只是她是怎么会知道这些的呢?只是现在,这好像无关紧要。
    沈安永侧过身,面对着苏梁浅,手扶在膝上,长叹了口气,苏梁浅勾起了嘴角,因为沈安永这一声长叹,分明就是妥协。
    沈安永并没有很快开口,苏梁浅看他微闭着眼,神情痛苦,似乎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
    那段记忆,应当是他最最痛苦的回忆了吧。
    诚如苏梁浅所想,沈安永确实是在回忆,他闭着眼睛,时间仿佛退回到了十年前的按个清晨,那个残忍至极的清晨。
    只要一想到那个时候,沈安永觉得,自己闭着眼睛,看到的都是重重的血色。
    “那一年,是新帝登基的第二年,南楚说动了西晋,联合攻打北齐,他们来势汹汹,沈家倾巢出动,包括最小的谦儿,一同上了战场,南楚人善战,这场战役,交缠着持续了两年的时间,双方各有胜负损耗,不分伯仲。这种战役,对一国的国力,损耗是很大的,尤其又刚好赶上新帝登基,那个人一直都想尽快结束这场战役,但是上了战场,战争哪里是一国说停就能停的,想胜就胜的?”
    战场的局面,并不是没有因一个人而改变的情况,但那是少之又少,而那种改变,也是牺牲了其他无数人的生命换来的。
    “那应该是中秋节的前一个月,我们收到了安插在西晋的细作传来的消息,西晋和南楚因为一些利益发生了争端,得知这个消息没多久,我军的粮草,忽然被烧,我们八百里加急告知皇上这件事的时候,皇上告诉我们国库空虚,很难在短时间内筹措到军粮,让我们速战速决,因为他是新帝,想借此立威,下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们谁都没有怀疑细作的话,都认为西晋和南楚真的出了问题。国与国因利益的结盟,从来都是很不可靠的,为了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我们想到了破除西晋和南楚的同盟关系,和西晋联合,打南楚一个措手不及,这个游说的任务,父亲交给了我”
    年轻时候的沈安永,不但长得风流出众的惑人皮囊,还有一张能蛊人的铁嘴,要说苏梁浅印象最深的就是在自己的这个舅舅很能说,很会说,一天到晚嘴巴似乎都可以不停,而且还很能缠人,沈鹏辉将这件事交给他一点也不奇怪。
    “结果,你应该猜到了,西晋是假意答应,他没有帮我们一起对付南楚,而是和南楚一起夹击我们。我们之前就是做好了这样的准备的,在和南楚交战的时候,留了后手,由大哥率领,还有我,五弟和谦儿,一共还有六万军队,虽然只有六万,但这六万,却是沈家的精锐啊!”
    “我们接到父亲的求助信号后,即刻动身,谁也没想到,竟然有北齐的军队在断崖谷设下了陷阱,你知道我看到了谁吗?夜子枫。”
    夜子枫三个字落,沈安永睁开了眼睛,他手盖住脸,干涩的眼睛,又有眼泪,顺着指尖的缝隙,流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只是因为还没到伤心处。
    夜子枫啊,那不单单是一朝的帝王,还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啊。
    沈安永一只手盖住脸,另外一只手捂着胸口,心痛的不能呼吸。
    苏梁浅也有些呆呆的,有些被震的回不过神来。
    北齐虽然找到了西晋要联盟,但能被自己这样说服的人,他们又怎么敢轻易的交出自己的信任?本来,如果西晋是诚意合作,自然是最好的,但就算他们是假意设套,如果有沈家六万的精锐赶到,就算会有伤亡,应当也不会是那样惨败的结果。
    双方不耍阴谋诡计,大规模的正面交锋,结果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两败俱伤。
    北齐耗不起这样经久持续的战役,财力逊色于北齐的南楚更是如此,所以他们同样想要速战速决,才会有这样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果是两败俱伤,那接下来很有可能就是谈和,虽然是谈和,但如果庆帝要颜面,只要暗地里愿意做些妥协,明面上让北齐的百姓觉得赢了,并不是不可以的。
    谁能想到,事先安排好的援军根本就没去?
    苏梁浅是上过战场的,她太清楚,那些援军的重要性。
    对那些面临西晋倒戈而心生慌乱的北齐将士来说,那不仅仅是援军,而是他们在那种变故下,求生的欲望,可以几倍激发他们斗志的,而不是觉得自己死路一条,就算不逃跑,也不知如何抵抗,更不要说杀出一条血路了。
    这在战场上,简直就是釜底抽薪。
    “那个断崖谷,占据天险,但因为在北齐境内,我们谁都没想到,那里竟然埋伏着我国的将士,他们不是为了抗击南楚和西晋,而是为了绞杀沈家军。”
    是啊,谁能想到呢?
    饶是苏梁浅,都觉得不敢置信,难以接受。
    六万人啊,那可是六万条年轻的性命,六万个家庭啊,那可都是他的子民啊,不,不单单是子民,是守护他江山的将士啊。
    “石头,弓箭,大火六万人啊,六万人,浅儿,那可是六万条鲜活的性命啊,他们最小才十三岁啊,还没娶妻生子,一家好几个兄弟,还有的是父子,他这是直接就给人绝了后啊,培育这些人,废了我们多少心血!”
    他们是提前做了两手准备的,他们所能预料到的最最糟糕的场面,也没有那般的惨烈,不说绝大部分的人可以回去,但一半是可以的,谁想到,竟然是所有人,一去不回。
    如果最前面骑在马背上的那个人不是庆帝,是其他人,随便是谁,他们也不至于被杀的那般措手不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他的几个舅舅,估计死前都在想,为什么啊,他们一心效忠的帝王,他们忠心耿耿效忠的皇室,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这样对他们的家人兄弟?这样对待他们的士兵?
    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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