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毛小道长叹一声,说唉,有些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反正陶陶就是被我害死的,我这些年在外面漂泊流浪,一年吃过的苦比我上半辈子吃的还要多得多,不过我心里面从来没有怨恨,因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罪有应得,而师父他老人家竟然还将我召回门墙之内,说实话,别说是杨知修他们,连我都不敢相信,而且面对着别人的指责,我也根本不敢反驳,我……
    杂毛小道这两天的心思沉重得很,言谈之中尽是负疚感,让人也跟着难过起来。
    我长叹一口气,待杂毛小道诉说完,拍着他的肩膀,说唉,你不要再颓废了,谁都有年轻无知的时候,你倘若一直抱着负疚感颓废下去,只怕陶陶她在地下有知,也不会快乐的。真正相爱的人,都希望对方能够得到真正的快乐,而不是被往事牵绊,这一点,我想你应该知道,便不劝你了,就连你师父都能够原谅你,你就不要再自责了,活人,要活给逝者看。
    杂毛小道点了点头,说嗯,我知道,有酒么?我将空空的两手一摆,说这又不是咱们的地盘,哪里来的酒?
    杂毛小道自嘲地笑了,说唉,我都冲昏头脑了,行吧,我坐一会儿,你自个儿找地方待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我们两个在后山这片坟冢处待到了中午,享这清风吹拂。十一点半的时候,有一个瘸腿的老妇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挎着一个竹篮子,一瘸一拐地走上了山坡来,在我们隔壁不远处的一座新坟前停下,从竹篮子里拿出了几个粗瓷大碗来,端端正正地摆上。
    那碗里有粉蒸肉、鸡块和油光致致的一大坨肥肉,老妇人将筷子放在碗上,低声念叨道:“当家的,吃点吧,过几天我就要搬出山谷,去外面的世界安家了,以后可不能经常来看你了,你自个在这里好生养着,有什么事情,就托梦给我……慢慢吃,你这脑袋和身上都快分离了,吃得艰难,不要吃噎到了——刘学道那个老家伙回来之后一言不发,也不肯跟我讲,龙金海说是去追踪茅山叛逆死的,后来又说是被一头僵尸给害了,到底是谁,你倒是托梦,给我说一下,我好给你报仇啊,当家的……”
    她在那里唠唠叨叨,却也不顾忌我们,我听得熟悉,走近几步,侧眼看了一下那墓碑上面的名字,才知道这里面埋着的,竟然是死于青山界女飞尸之手的水虿长老徐修眉,而这个瘸腿老妇人,竟然是徐修眉的遗孀。
    听到她的这话语我便有些蛋疼,敢情这老妇人将自己老伴的死都归功于我的头上来,而且还一副非要找我麻烦的样子,我还真的是躺着也中枪了。
    因为有这么一层关系,我也不打算跟这老妇人搭话,只是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不过我们不搭话,那瘸腿老妇人却瞧见了我们,皱着眉头看着我和杂毛小道,沉身责问道:“你们两个外来的,到底是何人?”我和杂毛小道都穿着外面的便服,我穿着圆领t恤,配一条纯棉的牛仔裤,而杂毛小道则是白衣衬衫,都是山外人的打扮,所以她才会有这么一问。
    杂毛小道不说话,而我则嘿嘿笑道,说老婆婆,我们是这墓主人的朋友,今天过来是祭拜她的……
    “哦,是这样啊……”瘸腿老妇人点了点头,没有再理我们,而是低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蹲在不远处的草甸子前,摸了摸鼻子,感觉这徐修眉的事情还真的难处理,说起来他还真的是在追杀我们的途中死的,当事人又不多,一时之间,说也说不清楚。
    当日我们在逃亡过程中,一直被挨打不还手,憋闷得厉害,最主要的就是怕出现这种情况,如果真的有那人命官司在我们的手上,只怕是大师兄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再将我们给洗白。
    然而当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糊弄过去的时候,那个瘸腿来妇人突然走到了一瘸一拐地走向了杂毛小道,大声喊道:“你,你不就是萧克明么?”杂毛小道一直沉浸在悲伤往事当中,刚才老妇人询问都当做不知晓,不过此时却也装不住了,抬起头,勉强地笑了笑,说好久不见,王晗师叔母。
    听到杂毛小道这般叫起,确定自己没叫错人的瘸腿老妇人脸色一肃,皱着眉头,冷声说道:“师叔母?呵呵,你一个茅山弃徒可当不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日我家老徐就是追踪你的时候死去的,对不对?”
    “对,没错!”杂毛小道淡然地说道,坐在草地上并不动弹,而那瘸腿老妇人一听这话,立刻像是掉进了火星子的油桶,轰然炸开,抓着拐杖就朝着这边迈步过来,厉声责问道:“是便好,当日你央求你徐师叔教你水性,被拒绝之后怀恨在心,然后在这次外事里面下了黑心,将他杀害了,对不对?你这个小畜生,你还有胆回这茅山里来,看我不戳死你?”
    眼看着那尖锐的拐杖前端就要戳到了脑门前,杂毛小道一动也不动,而我则一把抓住了那拐杖,紧紧握着。
    瘸腿老妇人出自茅山,手上倒也有些真功夫,一抖手腕,那拐杖就要往回缩,我哪里能够让它离开,右手一用劲儿,便将其抓在手里,怎么也动弹不得。见我这手劲颇大,老妇人怎么也扯不回去,不由得一松手,撒泼一样地坐在了地上,大声嘶嚎道:“两个小畜生,我家老徐尸骨未寒,你们竟然敢欺负我这个老婆子,我一定要告到话事人那里去……”
    我将手里这根材质普通的拐棍往地上一扔,好声解释道:“老婆婆,当日你丈夫确实是在追杀我们,不过他却是死在一头厉害飞尸之手,这一点刑堂刘长老可以作证;而老萧,他是奉掌门之令回门的,算不得闯,至于欺负你,更是无稽之谈,你若不擅自攻击我们,又怎么会闹成这样?”
    我的话语说得瘸腿老妇人一愣一愣的,还没有说话,远处便传来了包子那特有的可爱嗓音:“陆左哥哥,我又来找你们了!”
    第十章 掌门之论
    一身白色道袍的小包子蹦蹦跳跳地从下坡道跑上来,浑身尽是泥点,人还没到,声音便从下面传了上来:“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害得我好一阵找呢,姑姑今天又要做早课祭法,没有人陪我玩,你们陪我玩儿吧,我带你们到茅山宗到处走走,有好多好玩的地方呢……咦,王晗师姐,你怎么在这里啊?”
    瞧着坐在地上撒泼打滚、披头散发的瘸腿老妇人,小包子将手指放在嘴唇里含着,一脸懵懂无知地问道。我和杂毛小道也颇有些无奈,没想到这茅山门第,长老之妻,竟然并不比那乡间野妇的素质高多少,想来徐修眉宁愿在水底里待上七天七夜,也不愿意回家,也不是没有道理。
    瞧见包子问自己,这瘸腿老妇人像是找到了靠山一样,挣扎地爬起来,一把抓着包子白嫩的手,说包子啊,这两个小畜生欺负我这个孤寡老人啊,这个疤脸小子,就是杀害你徐师哥的罪魁祸首,小包子,你还记得你徐师哥总是给你带鱼摆摆吃不,快去告诉你师父,过来捉拿这两个小畜生啊!
    她说得急切,不自觉就用上了劲儿,再加上她年纪已大,如同鸟爪一样的手又粗又糙,捏得小包子难受得很:“王晗师姐,你捏痛我了,先放开我啊。”
    待到瘸腿老妇人将她放开,这小包子装作大人模样询问了一番,然后摇头晃脑地将我之前所说的话语,表达给瘸腿老妇人听,然后还补充,说杀害徐师哥的是一头千年飞尸,那飞尸最后给陆左哥哥制服,并且将其焚烧毁去,说起来还是他给你报了大仇,所以王晗师姐你不但不能责怪他,反而要感激他不计前嫌,给你报了仇——至于是谁害死的徐师哥,还得问是谁派他出去的呢?
    这小不点儿的包子倒也是一个极为聪颖的人儿,一下子就讲这里面的门道分析清楚,说得那瘸腿老妇人没有半句话说,愣了半天,嚎啕大哭道:“都欺负我是个半调子修行,这偌大一个茅山,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让我伸屈的地方,你们等着,等我儿子回来,我要告诉他去……”
    包子年纪虽小,不过也知道安慰人,拉着这瘸腿老婆婆好是一番安慰,终于将她给哄下了山,回过头来长嘘了一口气,鼓着包子一样的脸庞叫嚷道:“好费力啊,你们下一次回来的时候,一定要给我带两箱那个能量棒——昨天剩下的,我半夜忍不住偷偷吃了,呜呜。”
    我笑着直点头,说你若能够叫得动阿福出来接我们,别说两箱,便是四箱也不在话下。
    “是么、是么?”包子一脸兴奋地伸出双手,开始数这四箱到底有多少,数着数着,自己都快要幸福死了。这么闹,杂毛小道也待不下去了,站起身来,说我们回去吧。我枯坐在这坟前一早上,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于是说好,带着包子往下走,而杂毛小道则停留了一会儿,从衣服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朵有些变形的小花儿,白色、鲜嫩,将它轻轻放在那墓碑上面,轻轻嗅了一下,闭上眼睛,仰起头来深呼吸一下,然后轻轻说道:“陶陶,我走了……”
    他站起来,挺起腰,从远山有风呼的一下吹过来,将周围的绿树吹得一阵摇曳,发出了呜呜的响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让人心中忍不住就有伤感之情,油然而生。
    杂毛小道走了,头也没有回,在他后面的那座孤冢被阳光照耀着,竟然有一种别样的温暖。
    从后山墓地回到震灵殿,路途倒也有些遥远,不过一路上我们再也没有遇到类似上次的伏击,显然陈兆宏和孙小勤之前的行为只是杨知修默许之下的试探,并不能够上升到台面上来,而当符钧出言警告了孙小勤之后,杨知修便停止了所有的试探行为,而是决定在明日的大典之上,分出胜负。
    倘若大师兄既能够将我的清白恢复,又能够将杂毛小道重入茅山门墙,这必然能够打击到杨知修的威信,从而为介入调查之事作为铺垫,能够名正言顺地进行下去。
    到了震灵殿,正是用餐时间,我见到饭舍里,大师兄竟然也在用餐,旁边陪着的是李泽丰,至于符钧,听人说去了别处,我们也不敢问太多,于是在大师兄的旁边落座。大师兄面前三碟小菜,一碗酸萝卜,一碟腐乳,还有一碟青翠的空心菜,比旁人还少一些。他吃得慢条斯理,见到我们落座,自然问我们早上去了哪里,当得我们去了后山坟冢,他的表情颇为怪异,像吃到了虫子。
    回来之后的杂毛小道神情恹恹,也没有吃多少,倒是我陪着包子吃了三碗。
    这个小丫头一边吃着震灵殿的粗茶淡饭,一边抱怨这儿的伙食不行,好不容易来一趟,连笼包子都不蒸,天天吃这个,一点力气也不长,淡得出鸟儿来。她便经常看到震灵殿的弟子在后山处打猎,弄些野鸡野兔子烧烤,见到肉,眼睛都发绿,连她这师祖奶奶都不肯分一点儿。
    饭后,我陪着包子玩了好一会儿,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却也没有陪着她去将整个茅山游玩一趟,到了午后两点,那只叫做祺祺的松鼠过来找她,唧唧咕咕好一会儿,她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包子是个逆天小魔王,陪这个年纪的小朋友玩还真的是一件体力活,比应付一场大战还要疲惫,我想休息一会儿,结果杂毛小道又招呼我到一处空中楼阁的走廊处去。
    当我到那处青松掩映的木质长廊上时,发现大师兄正在树荫下面站着明媚的阳光透过间隙洒落在他的脸上,游离不定。我朝他们两个招呼,说啥子事,还跑这儿来说?
    杂毛小道错过我一个身位,将我给拉到那树荫之下,说隔墙有耳,凡事还是小心一点才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咯噔一下响。道法神奇,但是各人自有应对之法,我们在这震灵殿中,外面的人,哪怕是杨知修,能够监听到我们谈话的也很少,但是震灵殿中的人却不一样,因为对着里面的阵法熟络,并且掌握其间,倘若刻意想要知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而已,而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震坤即望,正好是死角,根本没有被听到的可能。
    只是在这里,我们需要防备的是谁呢?
    符钧?几乎在一瞬间,我就想到了这个名字,抬起头来,正好听到大师兄伸出手来,手腕处有一根编织得法的红色中国结,上面有隐隐的光泽传出,似乎有着屏蔽的作用。他咳了咳,说下午我还需要去其他地方走一走,多的也不跟你们多谈,明日上了清池宫主殿,一切都依我的指示行事,不过你们需得注意三个人。
    杂毛小道之前已经跟大师兄交流过了,现在是最后的交代,于是点头,说大师兄请讲。
    第一个,是刑堂长老刘学道,陆左这一关能不能过得去,主要就要看他的首肯,如果他那里过了,杨知修即使心里面不愿意,也不会贸然挑战刑堂长老的权威;第二便是杨知修,这个人面善心恶,典型的伪君子,无论是问话还是交谈,你们都需要小心应答;第三个人便是……
    大师兄故意拉长了声调,杂毛小道则沉声说道:“符钧?”
    我心中一块石头跌落,知道身边都没有蠢人,杂毛小道混江湖的经验,远远比我厉害。大师兄也点了点头,说对,就是我这个人畜无害的师弟,他在茅山的这些年,与杨知修相安无事,和和气气,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顾全大局,长袖善舞,而且还有这自己的主张——而这主张,则直指这茅山宗的掌门之位。
    见我有些不解,大师兄解释道:“杨知修之所以只能成为话事人,而不是掌门,除了他自身的能力并不足以撑起茅山宗偌大门面之外,还在于成为掌门人的条件,十分苛刻——这里面涉及很多东西,我便不与你细讲,按惯例,下一任掌门必然会从我师父门下出来,而我们这一代的人才虽然极多,但是真正能够服众的却屈指可数,我算一个,不过我是外门大弟子,按照内王外帅的道理,一般都出仕了,坐不得这交椅;在此之前,符钧师弟,一直是最有呼声的一位。”
    我皱着没有,说为什么讲是在此之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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