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的女人环肥燕瘦,温存妩媚,比干巴巴,不讨人喜欢的沈一赫不知强多少倍。
    但是——
    心里对她的悸动和不舍又代表什么?
    “阿婆,我是爱才。为国家储材,下一届的万国博览会一赫的刺绣是大有希望的入选作品。一赫的人物刺绣,气韵生动,字亦有法,精工夺巧,同侪不能望其项背。”
    此话一出,在座三人眼睛放出兴喜之光芒。
    万国博览会,如果能入选获奖,流芳百世就不是天方夜谭。
    “外婆……”
    “娘——”
    沈右横和沈母均用渴求的目光看着严阿婆。
    严阿婆进退为难,半晌才说:"右横,赫赫会恨我们的——比恨余冰臣更恨。"
    沈右横哭着点头:"是,外婆——但我宁可赫赫恨我一辈子,也不愿看她死在我眼前——哪怕我们沈家会在族人、邻居面前抬不起头,做不人——"
    沈母也泣哭道:"我们早做不起人了——还管那些做什么——"
    "你们都决定了?"
    沈右横和沈母用力点头。
    “唉——罢了、罢了——”胳膊扭不过大腿,严阿婆心疼外孙女,但沈右横和沈母对赫赫的将来更有话语权。
    "外婆,你把一赫交给我,不出五六年,我一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沈一赫!"
    严阿婆看着袁克放的脸,认真的说:"好——我把一赫交给你,这是为了救她的权宜之计。一赫的病若不好便了了,要是菩萨保佑万幸康复了。到时赫赫是要走要留,你不许强她半分!你能不能答应我?”
    "好!"袁克放痛快答应。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嘭!”
    屋外传来一声巨响。
    张隼第一个赶过去,最不想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沈一赫蹲在地上,身颤发抖。
    “一赫——”沈右横大喊妹妹名字。
    沈一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指着站在母亲、哥哥、外婆身后的袁克放一字一顿发誓般的说:“袁克放,你趁早死心!我沈一赫、今生今世再不会刺绣……”
    刺绣把她害得还不够吗?
    如果没有这一手绝技,余冰臣和哥哥不会指着刺绣发财而互生不满、哥哥不会不思进取事事依赖她、她不会熬坏身体、冰臣不会娶浅碧、也不会想到用她的刺绣去参加万国博览会、他们也不会认识眼前的男人……
    一切都没有该多好。
    她只是吴门县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女子中的一员,不出挑,也没有才华,守着丈夫,生一堆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日复一日,就此终老。
    ———————————————————
    外婆家门前的水道上溯是星罗密布的江南水网,小桥流水人家,白墙黑瓦绿树,河流把整个木渎镇串联其中。
    人在网中走路,船在网中滑行。无论走路还是行船总会路过一座一座桥,弯弯的石头拱形桥,从记事的起它们就立在那儿。
    一赫牵着父亲的大手从湿漉漉磨平了花纹的麻石桥面经过时,父亲总会下意识拉紧她稚嫩的小手,好像一不小心女儿就会滑到河底去。
    “阿爹,桥是干什么用的?”小一赫稚气的问。
    “桥是渡河的工具,连接河道两岸的道路。”
    “工具?”
    “是啊。”沈父笑道:“不只路上有桥。人的生命也有桥。我们的幼年、少年、中年到老年,都被一座座无形的桥连接起来。”
    “生命的桥是什么样儿的,我能看见吗?”
    “不能,我们谁也不能看见自己命中的桥,它变化多端,有时候是一件事、一个想法、一个决定或者只是一个突然出现的人……你没有经过时不会发现它是桥,只要经过它到达另一端再回头去看时才会恍然大悟说,喔,原来是它。”
    “真有趣!人也可以称为桥。”
    “是的。更有趣的是当人死后,从阳世到阴界最后也要过一座桥,名字叫奈何桥,桥上有一位老婆婆在熬汤,她叫孟婆。每一个人喝了孟婆汤喝了就忘了在阳世上的一切,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住哪儿全不记得了,再过了奈何桥就是一个新人,可以去下一世投胎……”
    “呜——好可怕、好可怕!阿爹,我不要喝孟婆汤、不要过奈何桥!我不要忘了娘亲、阿爹、哥哥和姐姐——”
    “呵呵——呵呵——傻孩子——”
    ……………………^_^………………^_^……………………
    “冰臣……”
    一赫轻侬低语,昏沉中像渡过一个一个台阶,被人托着,小心地踏走在云端海面。
    有人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脸,他得手比冰臣的手小,比母亲的手糙。他说了了很多很多的话,远远的像从海面吹来的凉风,满是湿寒。
    不——
    她不想过奈何桥,不想喝孟婆汤,不想忘记,也不想被忘记……
    “冰臣……”
    我有多么爱你,难道你不知道吗?
    莹洁的水滴落在张隼粗粝的手背上,冰凉触心,他拿着听诊器的手迟疑一会,抬头一看,沈一赫病容倦倦的脸上挂着新泪。
    病床边袁克放的脸,张隼不用打量,也知道是暮气沉沉和不高兴的。
    他们经过舟车劳顿已经来到上海,现在正在山东路上的“仁济医馆”。这是全中国第一家的西医院,原来是教会医院,历经十年发展壮大,不仅成为上海首屈一指的名医院,还创办仁济女子护理学校,率先培养女看护。这里还是第一家为孩子种痘的医疗机构。
    袁克放看重它不仅仁心医术,更是在护理传染病上的优势。
    来到“仁济医馆”,病重的一赫已经到了油尽灯枯,命悬一线的地步。医院派出了最好的医生,护士为她制定最优的治疗方案。不仅如此,袁克放请来最好的女老师——凯瑟琳女士,她不仅精通于护理还是一位德才兼备的陪伴和引导者。袁克放深知中国的闺阁终日陪伴小姐左右的不是像红娘一样古怪精灵的丫头就是思想可以进坟墓的老妪,对人的成长毫无益处。他觉得像欧洲贵族从小为女儿挑选一个德行高尚并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家庭教师才是对女孩最好的教育和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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