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一动不动,“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解释给我听么?”
    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她明白自己什么也不说,是无法让他信服的。她转过身来,努力做出一副淡然的表情:“最近形势紧,我是想用它来防身,只可惜没派上用场。”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裔凡,你不会怪我吧?”
    他这才将那枪握在手中,沉着地推上膛,那一串动作看起来利落却漫长,然后他盯视着枪口,对着天花板扣动了扳机,显然,没有任何效果,他对她说:“你看,这是把空枪。”
    “哦?”她嘴角微微一扬,“我倒还没发现。”停顿一下,又补充道:“还好没遇到什么。”
    他严肃道:“你根本不会用枪,这样只会使你更加危险。”
    她眸光沉了下去:“裔凡,是我的错。”
    他温和一笑:“素弦,你如果想学,明天我带你去射击馆,教你放枪。”
    她表现出很有兴致的样子:“真的么?太好了!”忽而又眉尖一蹙,“对了,裔凡,刚才临走的时候,你跟我哥‘说定了’的事情,是什么?”
    裔凡道:“是生意上的事。”顿了一顿,又道:“他延长了我的还款期限,我们即将合作一笔很大的生意。”
    素弦只“哦”了一声,裔凡忽然问道:“你……赞同我这么做么?”
    “我?”素弦显得有些惊讶,她知道这一定是张晋元设下的某种圈套,她上午才答应了他,要帮助他对付霍家。犹豫了片刻,道:“裔凡,该怎么决定,我相信你的判断力。”
    他听了以后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脸上还是温润的笑,那眸光却是极其深重的,静默了一刻,说:“好,你也早点歇息。”然后便离开了房间。
    她在想,他真是个奇怪的男人,他明明有很多的疑问,比如她去兄长家为什么要随身携带枪械,比如她手腕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自己的解释显然是很拙劣、经不起推敲的,然而他就那么点了头,就像是自己的话他从不怀疑似的,自己不愿意多说,他也就不再问了。
    可是他越不问,她的心里便越是不安。他的缄默,是因为他本就不愿了解,还是因为他已然洞悉了一切?张晋元处心积虑摆下的局,难道他真就一点都不曾发觉,这其中暗藏的隐患么?
    她突然感到心跳加速,就像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鞭笞着自己似的。
    翌日他果然带她去了城北的射击馆,咏荷也趁此机会出来散心。这家射击馆是洋人开的,铺着墨绿色胶皮地毯的场地宽敞明亮,装潢考究。大厅一共有十个橡胶靶平行排列,每个靶位之间有隔音玻璃相隔。咏荷早就是个用枪的好手,带耳塞、装子弹,一连十发,每发显示都在九点五环以上。素弦虽是新手,在裔凡的耐心指导下,倒也学得很快。
    后来遇上了文森特,咏荷和这洋大夫一向关系很好,提出要和他比试枪法,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素弦坐在后方的长椅上望着他们,不经意间流露出欣慰的笑,裔凡正好回头望她,放下手枪走了过来,笑道:“在想什么呢?”
    她莞尔道:“你说,咏荷和文森特先生在一起,是不是很般配呢?”
    裔凡望了望并排而站的两人,一个高大英武,目光沉静,另一个举起枪来也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确实是一对绝配。
    但是,咏荷与宁康谭家少爷的婚期,已经不远了。按理说,她早就该愁云满面了才是,然而许是天性使然,她总是显得轻松,似乎早有打算似的。
    转眼便到了寒食节,这一日秉承中国的古时传统,家家户户都不能起灶火,是食用各色冷糕的日子。
    听雨阁里,素弦正在教家庸弹钢琴,家庸年纪虽小,手指却纤长,敲起琴键来有模有样。素弦自然高兴,夸道:“我们家庸学得好快,一会二娘亲自下厨,给你做樱桃羹,好不好?”
    家庸喜道:“太好了!二娘,我还喜欢画画,您什么时候教我学画呢?”
    母子骨血相承,天赋亦相承。素弦隐隐忆起姐姐刻苦学画的时候,时常废寝忘食,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她被迫离开学校,那凄凉无助的眼神。
    她开始暗暗犹豫,该冲破裔凡的“禁忌”,让家庸学习作画么?
    “二娘,你怎么了?”孩子看出她似在凝思,不由问道。
    这时青苹匆匆赶了过来,道:“方才太太在冷糕里发现了果糖,已经大发雷霆了。”
    素弦淡漠道:“她素来不能吃带糖分的东西,这回又是谁撞到枪口上了?”
    青苹有些幸灾乐祸,故意叹道:“只可惜,没查到是谁偷偷动了手脚,太太把厨房一干人等全发落了,连吕妈都没能幸免。这不,气得脑血上涌,把汪老大夫都唤到府里来了。”
    素弦一想,还是去看看为好,于是赶到正院霍翁氏的卧房,只见吕妈等下人在石阶下站了一排,皆是大气都不敢喘,房门窗帘紧闭,似乎情形严重。她试探着敲了敲门,朱翠开了门,皱眉道:“凡二奶奶,大夫才给开了方子,太太正在休息。”
    正欲转身,却听里面病怏怏地唤道:“是素弦么?让她进来吧。”
    素弦想这霍翁氏倒是难得对自己亲近一回,便走了进去,霍翁氏斜倚在洋缎皮塌上,一副体虚的模样,素弦行了礼,便恭顺地坐在一旁,“娘,您可把儿媳担心坏了。”问朱翠道:“是哪个丫头这样不上心,可查出来了?”
    朱翠还未答话,霍翁氏长叹了口气,道:“明摆着是有人故意动了手脚,要害我。可惜我人老眼花,不中用了,要揪出那幕后使绊儿的,可真是伤脑筋呢。”
    素弦忙道:“娘若是说老,儿媳可不依,娘的精气神,看上去比那年轻人都足呢。这回要是查出是哪个黑了心的,必要好好惩治一番。若是真出了事,后悔可来不及了。”
    霍翁氏欣然一笑,“我早看出凡大爷的姨太太长得体面,又聪颖过人,娘信得过你,这事便交予你负责,如何?”
    素弦心里暗想,原来老太太用意在此,只是这件事查来倒是好查,但若是真查出了始作俑者,来头小了不好交代,来头大了又是自己在得罪人,可真真是个烫手山芋。却也无从推辞,只得道:“儿媳便试试看吧。”
    霍翁氏笑逐颜开了道:“我便知道,咱霍氏的晚辈中,就属你素弦最称我心了。”
    这时凤盏才惶急赶了过来,额上沁了汗珠,问安道:“娘,看到您没事,儿媳总算安心了。”
    霍翁氏脸上立现愠色:“你这是逛大街去了?尽管去逛,我老太太这里用不着你操心。”
    凤盏怯怯地低了头,不敢再多言语。
    回来的路上素弦在想,这几个月来霍翁氏和姜凤盏婆媳亲近,这次突然当着自己的面,不留情面地斥她,倒显得不大自然。又冷不防地命自己去查冷糕的事,她霍翁氏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
    正纠结思索着,突然撞在一个人的肩头,抬头一看,竟是从外面赶回的霍裔风。
    素弦脸色大窘,正欲道歉,却听他冷声道:“你走路不看道的么?”
    她只得低了头去:“对不起。”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径自朝前走了。
    过了一刻她方才回过神来,不曾想到,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走到厨房去,只有几个粗使的小厮还在打扫。她扫了一眼屉子上码放的各种冷糕,杏子黄的,玫瑰红的,青瓜绿的,鲜乳白的,光看着便已勾起人的食欲来。她从没想过霍翁氏不能吃糖的问题,可究竟是谁,有心在冷糕里动了手脚呢?
    她拿起一块淡紫色的核仁芋头糕,只是静静地盯着,一旁突然有人说道:“放弃吧,你什么也不会调查出来的。”
    抬眼一看,正是霍方负手而立,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素弦笑了笑:“什么意思?”
    霍方不紧不慢地踱到她身前:“你还没想明白么,太太为什么单叫你查这件事?这本就是她的作弄,拿来故意刁难你罢了。”
    素弦想起霍翁氏脸上并无病容,心想他说得不无道理,于是问道:“她为什么要刁难我呢?”
    霍方道:“你忘了,上一次你跟她结下梁子,是什么时候?”
    素弦这才回想起来,正月里老爷唤她到书房密谈,把那只神秘的锦盒交给自己的时候,霍翁氏就意图窥探消息,幸亏有霍方及时解围。想不到过了这么久,她还在琢磨这件事情。
    素弦不禁冷笑一声,“霍管家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你对我如此贴心,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霍方嘴角一勾:“别着急,你很快就有报答的机会了。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应付?”
    第九十七章 漫世何处寻,怕相问,休相问(一)
    素弦眼里泛起一丝蔑意:“这你不必担心。既是小人,自然有对付小人的方法。”她转过身,霍方在身后道:“我发现你这些日子以来,似乎对霍翁氏越来越没有好感了。难不成——”他凑到她的耳边:“二奶奶苦苦寻找的幕后主使,就是她么?”
    素弦并不愿他知晓太多内情,只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霍方却似极感兴趣的样子,“别啊,二奶奶。你我二人既同仇敌忾,强强联手,岂不更好?”
    素弦狐疑一瞥:“什么意思?”
    霍方只淡淡一笑:“二奶奶日后会明白的。”满面云淡风轻,负手而去。
    这天下午素弦独自来到书房查阅书籍,想弄明白在张晋元卧房里发现的名单上,那些符号的意义。果然,在一本简装的《西方枪械知识概要》里,找到了和名单上相同的符号。
    令人意想不到,原来名单上列着至少十几种不同的枪械,而后面的数字,应该是枪械的数量无疑了。她不知道这些枪械现下究竟藏在何处,但平常百姓私藏军火,无疑是杀头大罪。
    张晋元,你真的是在玩火么?
    正思忖着,香萼来报,说三小姐来了。
    原来咏荷的定亲对象——谭家大少爷谭酩修明日便要来访,太太必然要他们单独接触一阵,她已经开始发愁了。
    素弦笑吟吟地斟了茶给她,道:“这些日子见你满面春风,我还以为你不愁了,准备好下个月当谭家少奶奶了呢。”
    “你就会拿我取笑。”咏荷嘴努得能拴个油瓶,两手撑着下巴,满面愁容地道:“素弦,当前我只有一个办法了。”
    素弦问道:“什么办法?”
    “你知道,我是绝对不会嫁给一个我从不了解的人的。”咏荷眨着明亮的大眼睛,“去年没能逃出去,现下倒是有一个机会。”
    素弦讶然道:“你又要逃婚?这一次,又是要去哪里?”
    咏荷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环视了四周,似乎还是觉得不妥,于是在屋里四下寻摸什么,素弦自然不解。
    咏荷匆忙之下没有找到,索性拉过素弦的手,在她手心慢慢描了个字,素弦仔细看了才明白过来,是个“方”字,顿时惊诧不已,“是他?他说要带你走?”
    咏荷慎重地点了点头,拉了她的手到内室去,说:“霍管家说了,可以带我到上海去,以后他会一直在身边保护我的。”
    素弦神色渐渐凝重起来,“除此之外呢,他还提没提别的要求?”
    咏荷不明白她指的什么,摇摇头道:“没有了啊。”
    这个女孩实在太过单纯,竟不曾发觉霍方的真正用心。世情复杂,人心不古,她真的可以独自面对和承受么?
    素弦正欲提点,突然想到前日在厨房里,霍方说她很快就有机会报答了,原来指的就是这件事啊。
    咏荷见她脸色有异,便问:“你在想什么呢?”
    素弦忙道:“没什么。咏荷,这事非同小可,我们还要从长计议,好不好?”
    咏荷咬了咬唇,为难地点点头:“是啊,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咏荷走了以后,素弦冒着可能被人发现的危险,独自到后院仓房去找霍方,他显然预料到她会找自己似的,笑道:“二奶奶何事如此着急?”
    素弦严肃道:“时间紧迫,我且问你,你到底要把咏荷带到哪儿去?”
    “二奶奶既已知晓此事,该怎么做就不必我说了吧。”霍方漫不经心地道。
    素弦深深吸了口气,“好,我可以劝她。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了解情况。”
    霍方突然急躁起来,盯紧了她,一字一句地道:“你不该问太多,这是你欠我的!张素弦,你自己扪心问问,是谁在一直帮你保守秘密,是谁帮你藏起那个怀孕的戏子,是谁帮你掩盖派丫鬟串供的事实,又是谁出头帮你摆脱太太的威胁?我霍方可以摸着良心,自信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而你,只需费两句口舌,你就这般为难?真真是让我寒心。”
    “你误会了,”素弦道,“你的恩德,我当然没齿难忘,而让我劝说咏荷,本就是我一早对你许了诺的。只是,我要问你一句。”她顿了一下,眸光忽然尖利起来:“你——和大少奶奶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霍方微有一怔,显然没有料到她会问起此事,却也并不慌乱,只淡然道:“我和她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混账!”素弦登时怒不可遏,“似你这般薄情寡义之人,也配带走咏荷么?”
    “你少给我来这套。”霍方冷淡一笑,语气突然严厉起来:“你还没明白么,你根本没资格跟我讲条件。这是命令,不是请求!”
    素弦恍然间面色苍然,不愿再看到他道貌岸然的嘴脸,目光移向远处:“我一直以为霍管家志向远大,却没想到,只单单落在一个小女子身上。”
    霍方不耐烦道:“你只需照做就是了。记住,不要跟我耍心眼。”见她不动声色,便在她耳边道:“二奶奶,我想我们的会面,该到此为止了。若是被闲人发现,你我在此私会,可就百张嘴都说不清了。”
    素弦立时剜了他一眼:“无耻!”甩门而去。
    翌日素弦到厨房继续盘问冷糕的事,香萼突然急匆匆地过来,耳语道:“奶奶,桃丹在您卧房里偷偷翻东西,已经被青苹姐姐当场拿住了。”
    素弦思忖片刻,问道:“可惊动其他人了?大少奶奶在什么地方?”
    香萼道:“大少奶奶还在太太那边呢,青苹姐姐说先请您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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