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又想起下午发生的事来,一抹愁绪浮上眉梢,突然陷入了怅惘的沉思之中。
    他看她久久沉默,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她还没有回过神,香萼突然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大少爷不好了,家庸少爷突然不见了!”
    霍裔凡登时心头一震,“你说什么?”
    香萼忙道:“晚上小少爷说是要回屋练字,墨水洒在衣服上,我便去找一件新的给他换,却不料待我回来,小少爷却不见了!问了杂院的老钟,说是见小少爷他——从侧面的小栅栏门闯出去了!”
    素弦顿时便欲下床来,忽一用劲,小腹又似有股坠力拉扯般的疼,他扶了她的肩让她坐好,如是命令般的,道:“你在这里等着!我现在去找!”
    她心绪不宁,如坐针毡,一直焦心等着他的消息,便叫青苹去打探,却只知道大少爷带了府里一众小厮出门去寻,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夜幕渐重的时候窗外传来了阵阵风声,似是野兽低吼般的,叫人听了心里发颤。她想起这时才是早春,夜里寒气未褪,突然就联想起曾经的某个夜晚,她只身一人走在清冷大街无助徘徊的情景,心脏顿时紧张得似被狠狠揪起,从衣柜里取了大衣出来披上,便往门外走,香萼正端着水盆过来,忙道:“二姨娘,这个点了你可不能擅自出府去啊!”
    青苹手里挑了盏莲花灯笼,扬声道:“我们小姐担心少爷,你甭管。”
    出得大门,自是一片夜幕深沉,再远一些连方向都辨不清了,青苹便问:“小姐,我们该往哪里去找?总不能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吧。”
    素弦回想了一下,道:“定然是下午我话没说开,他这便出门寻他亲娘去了。他才六岁,性子竟然这样倔。”微微叹了口气,便径直朝前走,说道:“我也不知道上哪儿寻他,但总归要寻,心里方才安稳,哪怕找上一整夜呢。”
    她沿着街巷走了一阵,突然在口袋里摸到一块绸布缝的像是荷包的东西,掏出来在光下细看,却是一朵巧致的朱红色小布花,花瓣、花心、花托都缝得甚是精心,觉得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便问:“青苹,这是你做的么?”
    青苹瞄了一眼,道:“我怎么会做这种东西,我对缝纫向来提不起兴趣。莫不是香萼做的,那丫头描的鞋样确实好。”
    素弦想了一想,还是觉得有蹊跷,什么人会在她的口袋里偷偷放上一朵小布花呢?边走边回想着,心里蓦地产生惊惧,这才想起这件暗驼色的羊绒大衣,便是粮行出事那日穿的!她骗了玉蔻挟持自己,怕霍裔风查出破绽,便故意用脖子去碰刀刃,然后狙击手开枪射死了玉蔻!那一日历经了太多的事,她不愿再去回忆,一回到家便把大衣塞进衣橱里,再也没有去看。
    会是玉蔻么?她想到了自己险关难过,可是,为什么要悄悄放一朵小布花在她口袋里呢?
    她不敢再去仔细琢磨,便把小布花重新塞进口袋,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
    青苹觉得这是徒劳,便劝道:“不然我们回去罢?说不定大少爷已经找到了呢,他一个小孩子家走不远。”
    素弦忽然站住了,“啊”了一声,对青苹道:“我想到家庸可能去哪了。”便拉起她的手,又快步朝回走,青苹不解地道:“你倒是说清楚呀。”
    她想起几天前带家庸逛城会,回来的时候路过城南学堂,他眼馋地望着其他孩子们尽情嬉戏,她便带他进去和他们一块玩耍。那些孩子由她教过音乐,一眼便认出她来,便欢快地围了上来,孩子们还齐声合唱了一首歌给她听。
    那一天家庸和小莼玩得很开心,临走的时候小莼还告诉他自己家的地址,邀请他有空过去玩。素弦想起家庸很喜欢小莼,他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妈妈,一定是去小莼家了。
    她走了很远得路程,险些认错胡同,还是找到了汤家胡同小莼的家,是一所简陋的民居,敲门叫了许久,一个清瘦的中年妇女满面倦容地开了门,素弦赶忙赔了不是,又自报家门,那女子便请了她们进来,小院的屋里砌着一张宽大的炕,家庸和小莼已经安然入睡,并排在炕上躺着。
    眼见夜色将深,素弦想把孩子抱走,又怕夜里着凉,便叫青苹去通知大少爷开车过来。小莼的婶娘态度十分和善,客气地请她坐下等着。素弦和那妇女简略聊了几句,才知她是小莼的婶娘,她丈夫在江边码头给人看夜,晚上是不回来的。
    闲聊间她无意中抬头一望,床头的木头架子上挂着小莼的小红外褂,再一定睛,那件小褂的胸前,可不就簪着一朵无比精致的小红布花么?
    第四十六章 魂梦任悠扬,空来相负泪几行(一)
    她怔忡盯着那件小红褂子,慢慢地走近了去,手指摩挲在那朵小布花的花瓣上,眼前突然就浮现出玉蔻无路可退,惊慌失措的面孔,登时便扶着前额虚晃了一下,小莼的婶娘觉得奇怪,便道:“这是小莼的衣服,她可喜欢穿大红色了呢。”
    素弦勉强定了定心神,说:“大姐的手工真巧。”
    婶娘只“哦”了一声,没再多言,素弦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道小莼的亲生母亲可还在世么?”
    她重重叹了口气,“唉,早就死了。”面上凝重了起来,似乎不愿再提。
    素弦心里结了个疙瘩,望着炕上安详而眠的两个孩子,说:“小莼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虽说命苦了些,还好有大姐悉心抚养。从今往后,大姐若是有什么困难,便尽管来霍家找我吧。”
    她说完这句外面便传来了木板门的声响,掀帘进来的人却是一身警服的裔风,青苹见她茫然,忙解释道:“我正巧碰见霍总长带了人挨着胡同搜寻,便赶忙告诉他。”
    裔风把家庸轻轻抱了起来,素弦拿了外套盖在孩子身上,跟小莼的婶娘道了别,便离开了这里,汽车便在巷口等着。
    家庸仍是未醒,卧在二叔怀里安稳,裔风看着素弦迷茫地望向窗外,似是心不在焉,便问道:“这次又折腾了大半夜,你身子可还受得住么?”
    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才想起他方才的问话,笑着瞅向家庸,说:“只要这个小鬼头安然无恙,便都好啦。”顿了一下,说:“裔凡怕是还领着人四处寻找。”
    他说:“已经派人通知大哥了,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回去了。”
    她忽然感到腹部有些痛感,眉尖不自然地蹙了一下,他登时便察觉到了,忙问:“怎么样,要不要紧?”
    她摇了摇头,神色变得漠然,淡淡地道:“我没事。”
    汽车停在霍家门口,裔风抱了家庸下来,裔凡已在门廊的台阶处等了好久,便接过孩子,裔风说了声:“放心吧,他没事。”
    裔凡的表情一直非常严肃,看着素弦从车里下来,问她:“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正好这里有车。”
    她紧绷了一下身体,硬是支撑着,说:“这么晚了,还是回屋去吧。”
    她坚持着走回卧房去,裔凡抱着家庸上了二楼,她连关门的力气都没有了,手指一松,手包掉在地上,整个大屋只有她一个人,索性便慢慢地跪倒在地上,用力地向腹部按去,想要止疼却只是徒劳。
    她一张脸扭曲着,心里憋着一股气,偏要跟自己的身体较劲,就跪在那里咬紧牙关忍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方才觉得不那么疼了,一只手臂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柜角慢慢站起。
    她缓了几口气,转过身去,这才发觉他一直站在门口,冷峻的目光垂坠着盯向自己,她不知道他一言不发在自己身后望了多久,觉得小腿发软,转念却一想,对于这个她恨到骨子里的男人,又有什么好怕的?便侧过身去,将发髻的银扣针取下来放回首饰盒里,他似是再也忍不下去了,攥住她的手腕:“跟我走!”
    她瞥了他一眼,问:“去哪儿?”
    “去医院,现在就去!”他不容她犹豫,便强拉了她往门外走,忽而才发觉不妥,便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急冲冲地往院外去,香萼见了忙追过去问:“大少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厉声道:“叫霍方去开车!快去!”
    她仰头看着他急得火烧眉毛的样子,突然觉得可笑,他这般计较,为的又是什么?哪怕她肚子里的小生命不是张晋元那个畜生的,哪怕自己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她一样如此,一样的毫不在意!她突然觉得先前所有的痛感都消失了,这就是复仇的快感么,让仇人痛苦,真的可以治愈一切?她想到这里,嘴角便泛起一丝浅淡的微笑,然后,再提不起一丝力气,手臂慢慢地垂落下去。
    她这一次又在医院躺了三天,那条小生命终究还是保住了,他的胸口还留有她匕首捅过的旧伤,可是他早就抛到脑后去了,只是一刻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悉心照顾。
    她还能说什么?他守着自己的时候,她不想看他一眼,甚至连他的眼神都不想接触,索性便昏昏沉沉地睡着。
    医生告诉她可以回家静养了,又说了好长一串繁琐的禁忌,他在一旁都细心地记下了。她觉得很不耐烦,便踱步到窗边去,春日的阳光和煦温暖,让人很容易慵懒过去。
    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去,他站在那里笑望着她。她觉得脸颊似是烧了一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我要坐车子回去。”
    他笑着说:“汽车就在院外等着,我们马上就回去。”
    她白了他一眼,说:“我要坐自行车回去,”走到他面前,盯着他深邃的眸子,似是故意要跟他较劲,“你答应是不答应?”
    他无奈地摇一摇头,说:“现在你最大,我听你的还不行?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这就回去骑车过来。”
    她偏不听他的,撵到他身前去,说:“我和你一块儿,下楼去等。”
    他只得由着她任性,下楼梯的时候怕她走不稳,便放缓了步子,一直紧张地盯着。她倒觉得他太过小题大做,于是笑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你看你,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絮絮叨叨的样子。”
    她脸上再不见了往日的阴郁,那笑靥便如是春光里明艳的花儿,他心里不知不觉便充满了愉悦。
    他把她领到医院花园中央的亭子,关照道:“青苹收拾完被卧就下来,你就在这里赏花,哪也不许去,我马上就回来,听到了么?”
    她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笑着道:“这里又不是笼子,凭你几句话就能关得住我么?”
    他自然拿她没办法,眸光凝在她的脸上,说:“我倒还真想造个笼子出来,把你锁在里面,你才安生得了。”
    他坐了汽车回去,火急火燎地便骑车赶来,遥遥望见她纤弱的背影伏在栏上,呆呆望着园里的花儿,一颗悬着的心方才安放下来。
    她坐在他车子的横梁上,他骑着车,两只手臂如是揽着她似的,突然觉得十分安心。可她不一会儿就觉得无聊,渐渐放大了胆子,伸直了两只胳膊,任由和风软软地拂过面颊,他很是紧张,说:“素弦,还是扶好车把。”
    她似是没有听到,半仰着头把双目轻闭,觉得眼前罩着红彤彤的温暖,自是惬意非常。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放下手臂,眼睛仍是闭着,幽幽地道:“带我去她的墓吧。”
    他微微一怔,才问:“怎么突然想起去那里了?”
    她直直地望着前方,说:“带我去吧,趁现在还有时间。”他轻松的心情顷刻肃重起来,微微吸了口气,“那好吧。”
    他带她来到郊外的后山上,半山腰上新修了一块体面的坟,玉蔻和她弟弟便葬在那里,碑前摆着贡品鲜花,应是有人时常祭拜。她怔忪着走上前去,突然便跪在地上,他赶忙扶住她:“小心一点,别太激动。”
    那碑上镌刻着玉蔻的名字,她怔怔地盯着,说:“让我跪一会儿吧,我想和她说几句心里话。”
    他看着她异常凝重的神色,虽然担心不已,但还是尊重了她的想法,便起身退到后面去。
    她一动未动,在玉蔻的坟前跪了好久,他一直站在她的身后,静默等着。
    后来他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轻声地道:“玉蔻是个好姑娘,她定然不会怪你,她会祝福我们的。”
    她摇着头,如是梦呓般的,道:“她不会的,她不会的……”
    他没再说话,只是用力揽住了她。
    走下山道的时候他推着车子,她低着头走在他的身侧,他想起了什么,试探般的问道:“这里离枫港近,我带你去别墅住一段时间好不好?”顿了一顿,说,“凤盏是个直性子,我知道你们相处不好,我们家规矩又繁琐,你可以去那里清静一阵,其余的我去跟爹娘解释。”
    她沉默了片刻,说:“我不去那里。”
    他知道她想起了裔风,想起了他们过去,心绪突然别样复杂。
    他们走到山脚下,她没有坐上车子的意思,说:“你骑了那样久,定然累了,我们走一段吧。”
    他望了望远山相接处渐重的天色,却不想拂了她的兴致,便微一点头:“好,我们走一阵。”
    他和她一直走着,直到遥遥可以望见通往城门的大路,他对她道:“素弦,再骑一段便可以马上到家了。“
    她微笑了一下,说道:“再走一阵吧。”便径直朝前走去,他放下车子追了过去,严肃道:“素弦,这样下去你的身子会受不了的。”
    她笑着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说罢便要往前走,手腕却被他牢牢攥住,他肃着面孔,道:“不要再胡闹了,素弦。”
    她面上陡然就失了表情,温吞吞地说:“走走路也算是胡闹么?我想去波月庵里看桃花,你带不带我去?”
    他只得哄着她道:“只要你身体无恙,我都带你去。只是现在应该回去了,大夫说你要静养。”
    她在心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对他道:“你这样紧张我,我只能领情了。只是,你不要把我看做生育工具才好。”
    这一时候一辆汽车停在他们面前,霍方匆匆从车上下来,躬了身道:“大少爷、二姨娘,老爷太太要我速速找你们回去呢。”
    第四十七章 魂梦任悠扬,空来相负泪几行(二)
    上了车霍方便把事情解释给他们听,原来前几日家庸出走,追根究底一查竟然是凤盏一时口不择言,将他生母的事说漏了出来。老爷知道了大发雷霆,将凤盏劈头盖脸一顿指责,凤盏一时想不开,竟然割了手腕,还好发现得及时送去了医院,已然没有大碍。
    霍方道:“大少爷,老爷的意思是叫您先去医院看看。”
    素弦唇角一弯,似笑非笑,看了裔凡一眼,道:“你最近还真是繁忙,刚才从那里出来,现在又被唤回去了。”
    他想了一下,对她道:“还是先送你回家去,你去了医院,也帮不上忙。”
    她说:“对啊,我还不够添乱的呢。”
    汽车在宝石巷口停了一下,她不要他送,就自己回去了。
    她一个人在床上静静地坐着,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恍然觉得现下正是她一生中最怅惘最迷茫的时刻。她曾发誓自己要一生孤绝,然而世事漫随流水,不由谁人掌控,这个孩子,确实来的不是时候。舍得?舍不得?她实在难以做出抉择。
    晚上他从医院回来,便来房里看她,她还没有入睡,点了一盏柔光的绒罩台灯,问他:“大姐可好些了么?”
    他点了一下头,说:“没有大碍了。”
    她微哼了一声,淡淡地说:“不过是割一割手腕,我早料到没什么事。”抬眸看着他,冷声道:“现在你后悔娶两个老婆了罢。”
    他自嘲般的一笑,在床边坐下,说:“你总是能把我看得透彻。我这是自作自受,你想笑话我,便笑吧。”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我可没有笑话你,我说的是事实。割腕本就不怎么疼。”边说着,边把左手腕上宽边的青玉手环取下来,赫然露出几条深浅不一的刀刻血痕,有些已然结了青黑色的痂,伸到他的面前,“你看,我还不是一点事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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