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一棵普通的树。”她说道。
    “嗯?不是普通的树?”我惊讶道。我陪伴爷爷那么多年,从没发现它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要说到这件事,恐怕你妈妈知道得都不如我多。你爷爷那棵枣树,可有来历了。”玮姨说道。
    “一棵枣树能有什么来历?”
    “我还是听我爸说的。大概一百二十多年前,画眉村有个大户人家生了一个小孩子,这个小孩子刚出生就生命垂危,刚从母体出来的时候一声都不哭,接生婆还以为孩子是死的。孩子的父母见孩子这样,认为养不了多久,就想遗弃。后来遇到一个算命先生,那个算命先生拦住孩子的父母说,这个孩子是木命,五行恰巧又缺水,出生的季节也不好,正是万木凋零,加上时辰也不好,这才使这个孩子命陷危难。并不是孩子身体有先天不足症。算命先生劝他们留下这个孩子。”
    “他们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吗?”
    “他们当然不听。他们认为,即使孩子可以养活,也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不如舍弃了这个,要下一个。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生十个八个,存活率远远不如现在高,最后一般只会留下四个五个。所以他们不在乎这一个。”
    这不难理解,第一,那时候没有计划生育,第二,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
    “可是这跟枣树有什么关系?”我一头雾水。
    “你听我讲完嘛。可是,后来他们还是留下了这个孱弱的孩子。”
    “为什么?”
    “因为算命先生跟他们说,这样的孩子很难见,但是一旦遇见,如果不好好养着,就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就是说,如果那户人家遗弃了这个孩子,他们就要断绝香火。算命先生还给他们想办法,不知从哪里移植来一棵枣树,告诉那户人家要好生照顾那棵枣树。只要这枣树不死,他们家的孩子就不会出事。如果照顾不周让枣树死了,那么他们家的孩子也会死掉。算命先生还说,这都是因为上辈子欠了这个孩子太多,所以他这辈子找来了,要他们偿还上辈子欠的。既然他是找来的,就要好好照顾这棵枣树。你们对枣树替身照顾好了,他就不会找麻烦。”
    “这就是爷爷门前的枣树?”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玮姨笑道:“你等我讲完嘛。那大户人家的老爷对算命先生说,你说的那个‘找’,跟‘枣树’的‘枣’不一样啊。算命先生就跟他们解释说,相传炎黄时期的一个中秋,黄帝带领大臣侍卫们到野外狩猎。走到一个山谷的时候,又渴又饥又疲劳。突然,他们见到半山上有几棵大树,树上结着诱人的果实。大家连忙奔过去,抢着采摘,吃起来酸中带甜,分外解渴,疲劳都被忘在了脑后。大家连声说好,但都不知其名,就请黄帝赐名。黄帝说:‘此果解了我们的饥劳之困,一路找来不容易,就叫它“找”吧!’后来仓颉造字时,根据该树有刺的特点,用刺的偏旁叠起来,创造了‘枣’字。所以呢,在渊源上,它们是同一个字。”
    “枣树的‘枣’字这样来的?真的假的啊?”我问道。
    “传说嘛,谁知道真假?反正那户人家就相信了算命先生的话,特别细心地照顾那棵枣树。”
    “说来也奇怪哇,自从种了那棵枣树后,那个孩子渐渐壮实起来。但就是有一点不好,他的头发到了春天就拼命地长,并且黑得发亮,五六天要剪一次,不然就要拖到地上去做扫帚。到了夏天长的速度就慢了,黑色也像正常人一样。到了秋天,头发就开始落,颜色变得枯黄。到了冬天的时候,他就变成一个光头了!一般的枣树活过百来年没有问题,可是有一年它却不再发芽,突然枯萎了。就在那年,五十多岁、平时还健旺的他也突然病倒,然后去世了。你爷爷家的枣树,就是由那棵枣树结了果,落了枣子在地上又生出的小苗移植过来的。”
    这时,妈妈将一盅糖水茶端过来递给她。
    “这个事情我还真一点儿也不知道呢。”妈妈说。
    玮姨笑道:“你问你爹他也不会说啊。我们外家的人反而知道得多一些。”她将头调转过来,对我说:“所以说啊,现在那枣树不行了,你要那个一点儿……”她眨眨眼。
    我勉强朝她笑笑,心里却灌了铅似的沉得胸口发疼。
    “对了,今天遇到一个怪事。”玮姨将糖水茶放下,说道。
    “什么怪事?”妈妈问道。
    “九坨今天找到我家来,问我前些日子他吃掉的狗的骨头还能不能找到。我看他一身脓包,真不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玮姨撇嘴道。
    我这才知道,那个人原来叫九坨。这么古怪的名字。
    妈妈问道:“他来找你?”
    “是啊。我很纳闷,他来找狗骨头干什么?当初他吃完狗肉拍拍屁股就走了,留下一地的杂碎,让我好一顿打扫。我说我把狗骨头通通丢火灶里烧了。我想这下他该走了吧。没想到他居然要去我家火灶里翻灰。他本来就有点儿赖子性格,我怕他纠缠,就让他自个儿去火灶找狗骨头。那骨头一烧,肯定都像木炭似的,碰一下就会成粉末。他找到也拿不走。后来他居然抓了一把犬齿出来,欢喜得不得了。他问我知不知道哪些是狗的上牙,哪些是下牙。我哪里知道?他高兴得像捡了一把金子,说不知道也没事,然后喜滋滋地走了。我看他那些脓包里的毒气是侵入脑袋了,有点儿犯神经病。”
    我正要说清缘由,见妈妈朝我使眼色,便忍住没说。玮姨是二奶奶的儿媳,跟她说这些确实有些欠妥。
    玮姨喝完茶就走了。
    我问妈妈:“九坨真要按照爷爷说的那样划破伤口?”
    妈妈一面收拾茶盅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呢?”
    有些事情不管你想不想知道,它都会像决堤的潮水一般淹没人群。无论好事还是坏事,人们口口相传的速度时常让你惊讶。
    傍晚的时候,人们就传开了——九坨发狗疯了!
    有人赌咒发誓说,他看见九坨像狗一样流着涎水四处乱跑,眼睛发红,见人就咬。其状况跟二奶奶葬礼上那条突然发狂的狗类似。
    又有人说,二奶奶的狗回来报仇了,因为有人看见九坨的腿上染了血,似乎就是从那条狗生前咬过的地方流出的。
    有人立即附和赞同,因为在九坨家里发现了好多狗的牙齿。
    事情越传越离奇,到最后居然串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九坨曾经得罪过二奶奶,二奶奶的狗为了报答主人在葬礼上咬伤了九坨,九坨一气之下将狗打死并吃了,死去的狗不安宁,现在来报复九坨。甚至有人说在九坨发狗疯前听到了激烈的狗吠声。
    再后来,又听人说,村里几个年轻汉子已经将九坨抓住捆了起来。可是手指粗的麻绳根本捆不住他。几个人一商量,就用铁链将他套住,像拴狗那样将他困住。
    也许是因为爷爷的原因,妈妈听了传言后坐立不安,叫我陪同去看看九坨。
    第六章 像黄鼠狼吃活物的人
    九坨虽然跟我们是同村,但是由于我们这个村的人口比较多,村就被几座山分成了好几部分。每一个部分都有别称。最大的聚居区叫做“大屋里”,以“大屋里”为参照,正对“大屋里”的部分叫“对门屋里”,我们这部分在它后面,所以叫“后屋里”。九坨他们的部分在侧翼,所以叫“侧屋里”。
    从我们“后屋里”走到“侧屋里”,还要穿过几个有别称的小聚居区,加上路不怎么好走,大概耗时二十分钟。
    在路上,妈妈告诉我,九坨的命其实很苦。他爸妈都是赌鬼,天天不离牌桌,很少管他。他出生的时候,他爸还在打牌。接生婆找到他爸,问孩子取什么名字。他爸拿出一张牌大喊:“九——坨——”
    他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他爸妈不管他生死,他只好自己养活自己。他年纪小的时候没办法靠劳力养活自己,所以经常偷别人家的东西填肚子。村里要是无故少了鸡鸭狗,百分之两百都会去找九坨算账。开始九坨还会害怕,渐渐他就习惯了。失主找上门来,骂他不还口,打他不还手。
    习惯形成了就难改。他长大后隔几天不偷点儿东西就手痒痒,但是他从来不偷太贵重的东西。
    二奶奶眼睛不好,行动又慢。所以九坨经常去偷二奶奶辛辛苦苦养大的家禽。二奶奶追不上,打不到,每次都气得半死却又无可奈何。二奶奶送儿子读书本来就欠债,养点儿鸡鸭卖了还能换点儿油盐钱。九坨这一搅和,无疑是雪上加霜。
    二奶奶跟九坨的梁子就是这样结上的。
    所以,二奶奶的狗在葬礼上自然没有放过九坨。
    九坨秉性就在这里摆着,他自然不会放过吃掉这条狗的借口,非得打死它一饱口福。
    一路聊着,我们来到了“侧屋里”。
    看热闹的人不少,将九坨的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由于九坨平时的行为,围在这里的人绝大多数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不时听见有人兴奋地喊道:“九坨,咬他!咬他!”接着便是一阵哄笑。
    我和妈妈挤到门口,终于看见了脖子上套着锁链的九坨。他的眼眶又红又肿,嘴角流着长涎水,浑身邋遢不堪。他左腿的腿肚上有明显的血迹,可以料想那便是伤口的位置。
    他瘫坐在地上。已经结成一块一块的头发上还粘着几片鸡毛。
    探头一看,墙角有一只一动不动的公鸡,不知死活。
    一个大人唆使身边的小孩将公鸡捉起来扔到九坨跟前去。那个大人说道:“小屁股,你信不,你九坨叔能吃活鸡呢。”
    小孩撅起嘴反驳道:“怎么可能?鸡要拔毛煮熟了才能吃!”
    大人坏笑道:“你九坨叔就像黄鼠狼一样吃活的。你知道不,我们附近的活鸡为什么经常不见了?就是被你九坨叔偷去吃了。他从来不吃煮熟的鸡。他连毛都吃掉,让别人抓不到把柄。”
    妈妈拉住一位熟人询问情况。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凑了过来,抢着说:“依我看,是袁娭毑的狗找回来了。”
    本来有些疲惫的九坨听到“袁娭毑的狗”这几个字,顿时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学着狗吠声“汪汪汪”地乱叫。
    围在门口的人们猝不及防,急忙往后让。就在他即将扑到人身上时,动作却停止了。铁链的长度不够。拉直的铁链一下勒紧了他的脖子,他的两颗眼珠子几乎要迸出来,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紫红。
    实际上,锁住铁链接口的锁和钥匙由一根细绳系在一起。只要他将钥匙插入锁孔,很轻易就能将铁链打开。可此时的他似乎忘记了人的身份,一味地龇着牙流着涎,像狗一样吐着舌头。
    狗怎么知道用面前的钥匙打开锁?
    刚才的小孩吓得直哆嗦,竟然跑到墙角抓起那只不死不活的鸡,奋力扔向九坨。
    九坨的眼神发出兴奋的光芒,跃身朝鸡扑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刚才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倒拿一个扫帚,一下将那只鸡捅出铁链的范围之外。九坨扑了个空。老婆婆刮了小孩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傻孩子!你九坨叔是人,不是畜生。真把他当畜生看待,你就不怕他有一天吃了你?”
    妈妈见这位婆婆明事理,并且刚才还抢着插话,便转而询问她:“九坨到底是怎么了?如果是发狗疯,应该送到医院去打针才行啊。”
    老婆婆把手一挥,说:“他不是发狗疯。”
    妈妈说:“他不是被袁娭毑的狗咬过吗?也没听说事后打预防针啊。”
    老婆婆道:“肯定不是。那天咬了好几个人呢。难道就他一个人发狗疯?袁娭毑的狗平时很温顺,也不像疯狗啊。我看呀,他是被狗咬伤魂了。”
    “狗还能咬伤人的魂?”
    “咬伤人的魂算什么!狗还咬吕洞宾呢!那吕洞宾是什么人物?他那肉身都羽化了,只剩一团精魂了,你咬得到?但狗能咬到!因为狗本身就是阴鬼体质。他的魂受了伤,收敛不住,所以变成现在这样。”老婆婆的表情夸张而又虔诚。
    她说狗是阴鬼体质,这点和爷爷之前说的“半阴半阳”倒是有几分相像。
    末了,她叹一声,对妈妈说:“哎,可惜你爹不出来帮忙。不然袁娭毑的狗不至于被他们打死,九坨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了。”
    我不赞同她的话,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不好发表异议。妈妈也沉默以对。
    “话可不能这么说。”背后一个声音响起。
    我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和蔼的老头,光头,眉毛很长,脚下穿着一双黑色深筒防水鞋。他应该是刚从水田里劳作回来。
    妈妈拉我的衣袖:“快叫艾爹。艾爹,这是我儿子,长年在外,屋里的人不认得几个。”
    我喊了一声:“艾爹。”
    艾爹微笑示意。他一走近来,我就闻到久违的最原始的泥土气息。现在的人懒了,插秧的少了,抛秧的多了;下田除草的少了,岸边喷药的多了;施农家肥的少了,撒化肥的多了;用牛耕田的少了,用机器耕田的多了。特别是城市里,水泥将人跟泥分隔开来。生我们养我们的泥土,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只有很少的老人保持着最初的生活方式,已经熟悉了泥土的他们,一旦离开就会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病痛,如一株离了泥土滋养的植物。
    村里有几个老人因为儿孙发了财,被接到城市里去享清福,可都是过不了一段时间就被送了回来,形容枯槁,走几步路都喘气不止。当他们再次扛起锄头,在水田里踩上一圈,人便立即重新鲜活起来。
    艾爹就是这样的人。他的儿子在外省当市长了,他却坚持要留在这里种田。
    “马岳云以前帮了这么多人,他得了什么?现在不帮也没话可说。何况,他可能帮过你们,你们却不晓得。不相信等九坨好了,你再问问他自己,看他自己怎么说!你现在要这么说可就是没良心了。”艾爹打抱不平道。
    我感激地朝他笑了笑。
    艾爹说完那个老婆婆,又劝我们离开。他说:“现在的人都这样,你帮他许多次,他感激你。但是后面有一次没帮,他们就对你起气,不记得前面人家的好处。你们在这里别听没用的闲话,免得生气。”
    想着艾爹说的话,我们很快就回家了。
    当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难眠,回忆以前跟爷爷一起的往事,艾爹的话更是让我想了许多。到最后,我又担心起爷爷来,倒不是担心爷爷的“绝情”引起别人闲话,而是担心九坨。是爷爷给九坨说的狗牙划伤的办法,如果九坨的疯病不能好的话,人们会不会说是爷爷害了他?
    我家的房子也是新建的楼房,时间稍比舅舅家晚一点。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又睡在了土墙青瓦的老房子里,恍惚间仿佛又觉得是睡在爷爷的老屋里,隔壁似乎还传来了爷爷打呼噜的声音……
    第二天刚起床,就听见有人在喊我妈妈的名字。妈妈好像不在家,没人回应,我便回答了。
    外面的人喊道:“亮,你妈妈去哪里了?听说侧屋里的九坨今天早上不见了!”
    我顿时心中一惊。那么牢固的铁锁链,他是怎么挣脱逃走的?
    我屋前屋后找了一遍,也没看见妈妈的影子,料想她是去将军坡的菜地摘菜去了。我等不及她回来,自己先跑去侧屋里看看情况。
    还是像上次一样,九坨家门前围了许多人。
    我扒开人群凑上前去看,只见铁链被胡乱扔在一旁,九坨原先待的地方坑坑洼洼,仿佛这里曾经拴过一头烦躁不安的水牛。
    外面有人欷歔不已:“这发疯的九坨力气这么大!居然能从铁链里挣脱出来!”
    另有一个人搭言道:“以前我们都看不起他,要是他现在记起谁的不好来,三两拳就能打死一个人吧!要是谁在外面碰到他,可要躲着点儿!”
    先前那人打趣道:“九坨可不只小偷小摸,他到现在还没有娶媳妇,对人家成年的女娃娃也流口水呢。你媳妇长得特别漂亮,叫你家媳妇以后要多注意下。对了,我今早见你媳妇走得急,好像是要回娘家吧?你怎么没事先跟你媳妇说说啊,免得她就在回娘家的路上碰到九坨啊!”
    众人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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