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寂寂。
    筝声冽然。
    夜璃歌端坐在凉亭中,十指纤纤,勾动琴弦。
    “启禀皇后娘娘,冯大人求见。”
    “哦?”夜璃歌淡淡挑起眉梢,抬眸望出凉亭,却见冯翊正长身立于御柳树下,一脸恭谨。
    “传。”
    得到夜璃歌的许可,冯翊趋步近前,在亭外站住,双手合于胸前,朝着夜璃歌深深拜倒:“微臣参见娘娘。”
    “平身吧。”
    瞧着冯翊站直身子,夜璃歌方才缓声道:“你这个时候来见本宫,不知是何事?”
    “微臣有一事不明,想请娘娘赐教。”
    “你且说来。”
    “皇上发兵欲取天下,到如今耗时耗粮甚巨,却一无所获,微臣想问娘娘,眼下该当如何?”
    “你的意思呢?”夜璃歌站起身来,缓步出了殿阁。
    有风徐徐吹来,撩起她鬓边碎发,让那美丽的面容显得愈发楚楚动人。
    冯翊不由微微失神,随即迅疾低头:“微臣,微臣左思右想,实在没有好的法子,是以,才——”
    “你是不是觉得,皇帝如此草率地决定出兵,是为不智?”
    “微臣,不敢妄言。”
    “我知道,外朝的臣子们多有非议,不过本宫希望,你能继续支持皇上的决断,一直站在皇上这边。”
    “娘娘?”冯翊眼里闪过丝疑惑,“微臣不明白,娘娘难道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你听着冯翊,征伐天下向来不是口头上说说便是,只有做了方才知道。时机也许会成熟,也许永远不会成熟,难道因为不成熟,便不去做了吗?”
    冯翊听得一头雾水——他虽然向来自命才高八斗,但在这女人面前,却仍然觉得,不管自己长了多少个脑袋,似乎都不够用。
    但却莫明其妙地相信她。
    不管这女人说的话是对是错,她的身上,始终有一股奇异的蛊惑力量,不知道是来自哪里。
    “你只要做好自己本分内的事即可,其他的,该问的便问,不该问的,只装在心里吧。”夜璃歌言罢,眸中已添了几许冷色,“可听清楚了?”
    “微臣听清了。”冯翊再次深深施礼,然后转头退出。
    踩着碎石甬道,夜璃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几名宫侍垂手立于远处,没有一个人敢擅自近前。
    眼见着日色升上中天,夜璃歌方回到寝殿中,却见傅沧泓正倚在凉榻上,一手支撑着下颔,似在深思什么。
    夜璃歌也不去搅他,自向铜盆里沐了手,傅沧泓听见响动,方才坐起身来:“你回来了?”
    “嗯。”夜璃歌点头,“你饿了吧?我且命人传膳。”
    “璃歌。”傅沧泓却只瞅着她,双瞳不停转动。
    “怎么?”夜璃歌倾前,伸手摸摸他的脸颊。
    傅沧泓阖上双眼,忽然张臂抱紧她,好半晌才松开,站起身来。
    曹仁领着一众宫侍走进,将菜肴在桌案上一字排开,夫妻俩这才走到桌边相对而坐,乳娘抱来小延祈,一家三口坐在桌边,开始用餐。
    “我想带延祈去军营里看看。”傅沧泓忽然说。
    “军营?”夜璃歌微微一怔,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小延祈却已经兴奋地大叫起来,“好啊好啊!祈儿要去军营!要跟父皇去军营!”
    “我想让祈儿长长见识,磨砺一番,免得——”傅沧泓及时闭上嘴,将后面的话给咽回了腹中——免得如何,纵使不说,夜璃歌心中也是雪亮。
    “好吧。”她点点头,“不过祈儿年纪尚小,又活泼好动,你一定要看好他。”
    “我知道。”傅沧泓点头。
    吃罢饭,宫侍为傅延祈换上一身骑马装,父子俩便出了宫门,径往军营的方向而去。
    寝殿里安寂下来,只剩下夜璃歌一人,她令人撤了餐桌,焚上一炉佛手柑,自己拿了本书册,卧在榻上,细细观之。
    “皇后娘娘果然娴雅。”安阳涪瑜的声音忽然自帘外传来。
    夜璃歌缓缓坐起身,示意他道:“你且坐吧。”
    安阳涪瑜在她对面坐了,也不等她招呼,提起茶壶来自斟一杯,放到唇边浅浅地饮了,再搁下茶杯,两眼却只灼灼地盯着夜璃歌。
    “你怎么?”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皇后娘娘。”
    “哦?”
    “近日以来,涪瑜细查之,宫中内外一片祥和,可见皇后娘娘果然治国有方,实乃北宏之大幸,天下之大幸。”
    夜璃歌面无表情。
    “娘娘心胸之广,庙谋之阔,果是天下人所难及,既如此,娘娘为何不取傅沧泓而代之?”
    好似晴天里打了个霹雳,夜璃歌浑身一震,安阳涪瑜定定地看着她,眼里似欲喷出火来:“难道涪瑜说错了,还是我看错了?娘娘果真是那起贤妻良母,只愿躲在后宫之中相夫教子,以了此生?”
    “你看错了,也想错了。”夜璃歌的神色很是淡然,“我是什么人,轮不到你来质疑,我想做什么,也与你安阳涪瑜无涉。”
    “好,好。”安阳涪瑜沉声低笑,“那我当真要拭目以待了,且看皇后娘娘要如何施妙手,逆转整个乾坤!”
    安阳涪瑜言罢,起身而去,夜璃歌仍然静静地坐着,手执玉杯,默然不语。
    “璃歌!璃歌!”外面忽然传来两声清亮的呼喊,夜璃歌双瞳一震,随即站起身来,却见阿诺儿披着满身阳光,蹦蹦跳跳飞奔而入,一把将她抱住:“璃歌!我想你!我好想你!”
    对她如此热忱的表达,夜璃歌也倍感亲切,抬臂将她拥住,用手揉揉她的脸颊:“阿诺儿,你还是那么漂亮。”
    “是吗?”阿诺儿脸蛋红扑扑的,一双黑眸流转着光泽,提起裙幅来,在夜璃歌面前快活地转了个圈。
    阿诺儿,你就像掉入凡间的精灵,最好永远生活在一个男子强大的保护中,可以不染这俗世尘埃。
    眸光淡淡,掠过阿诺儿的肩膀,与那个男子碰撞在一起。
    夜璃歌忽然笑了。
    其实,她非常羡慕他们,非常非常地羡慕。
    “阿诺儿,我让人在池子里种了五彩莲花,现在正是开得最灿烂的时候……”
    “是吗?”阿诺儿眼里顿时涨满惊喜,欢呼雀跃着飞奔了出去。
    夜璃歌的目光这才落回到北堂暹的身上。
    “你很聪明。”
    “北堂公子更聪明。”
    “好吧,既然如此,我不妨开门见山。”北堂暹说着,走到夜璃歌对面坐下,“倘若在一年之内,傅沧泓不能一统天下,我就会,中止黄金供给。”
    “哦。”夜璃歌却似根本不在意——确实没有必要在意,她跟傅沧泓风风雨雨走到今天,生过死过,早已不把世间任何一种磨难放在眼里。
    “你可知道,”北堂暹静静地凝睇着她,“我最看不得的,便是你此刻的模样。”
    “为什么?”
    “让人不舒服——仿佛天下所有的事,你都能看得透,都能辨得明,都能牢牢地掌控在手中。”
    “难道不是?”
    “夜璃歌……”北堂暹的声音变得低沉,“其实做女人,还是傻一点的好。”
    “就像你的阿诺儿那样?”夜璃歌微微挑起眉头。
    “像阿诺儿有什么不好?”
    “那么,”夜璃歌直起身子,双眸深邃地看着他,“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呢?”
    北堂暹蓦地怔住,只感觉夜璃歌眼中有一种深邃的东西,像是要把他的灵魂给吸出去。
    “罢了,”夜璃歌一摆手,“或许是我杞人忧天,其实,你们愿意过怎样的生活,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原不该多问,至于你提出的条件,我已经明白。”
    北堂暹却坐着没动,依然用那种犀利的目光瞧着夜璃歌,仿佛要洞穿她的灵魂。
    不得不说,这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纵使最爱她的男人傅沧泓,只怕也不能完全把握她的心意。
    这样的女人,注定是可怕的。
    “夜璃歌,我很高兴,没有和你为敌。”站起身来,北堂暹轻轻撂下一句话。
    “璃歌!”阿诺儿忽然旋风般卷进,一把将夜璃歌抱住,“我看到了五彩鱼,好多好漂亮,我好喜欢!”
    “那就好。”夜璃歌转头看她,已然收了眼底的锋芒,爱怜地捏捏她的瑶鼻,“只要你开心就好。”
    “璃歌?”阿诺奇怪地瞅着她,不明白她眼里为何有一丝浅淡的哀伤,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是不是你的傅沧泓,他,他不宠你了?”
    “没有。”夜璃歌赶紧否认,拉着她朝内殿而去,“我最新做了几件裙子,你看看,漂不漂亮。”
    前殿里,排下两列御宴,傅沧泓坐在正中,高高地举起杯子:“北堂王爷远道而来,先饮了此杯。”
    北堂暹也不逊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傅沧泓拍响手掌,弦歌顿起,将宴会的气氛推向高潮。
    直到明亮的月儿升上中天,宴席方歇,夜璃歌命人服侍北堂暹夫妇洗漱,然后自己搀着醉意微醺的傅沧泓,转回寝殿。
    一合上殿门,傅沧泓整个人便清醒了,定定地看着夜璃歌:“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想,你应该猜得到。”
    傅沧泓一声冷哼:“没有想到,他居然也是个小人。”
    “不是什么小人,只是人之常情罢了。”夜璃歌说着,走到妆镜前,轻轻抽出凤钗,搁在妆台上。
    “枉朕对他一番情义,他居然——”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你何苦自寻烦恼?”
    “你——”傅沧泓转头,难以置信地瞅着她,“你倒是能忍得了。”
    “做什么不能忍?欲成大事……”
    “大事!大事!”傅沧泓突如其来地吼叫起来,“你每天就同我讲这些大事,可事实呢?举兵伐天下处处受阻,花费了大量银两,却看不到丝毫成果,夜璃歌,这就是你要我做的大事?”
    瞧着这样的他,夜璃歌却突然笑了:“你已经忍了很久了吧?还有什么,统统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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