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宁国公府,叶知盛下了马车,请门房给通报。门房无精打采的看了他一眼,“您稍等。”哈着腰往里头去了。
    沈荷掀开车帘看着,厌恶说道:“这奴才好不势利!看咱们败了,便拿出这副嘴脸来。之前咱们过来,他哪敢这般怠慢!”
    叶知盛走到马车边,朝宁国公府里头努了努嘴,“这倒不是。你看见没有,地都没人扫,看样子邓家是真乱了。”
    沈荷幸灾乐祸的掩口笑,“宁国公都下大狱了,邓家好的了么。”想到可恶的、害死人的大姐家里也有麻烦,沈荷心里顿时舒服不少。
    门房没多久就回来了,“对不住,世孙夫人生了病,卧床不起,见不得客。”叶知盛呆了呆,客气的告诉门房,“有笔银钱寄放在大姨姐处,我们有急事,要取走。”
    叶知盛知道沈茉一定不是真病,索性也不说什么问好探病的虚话,直接要钱。门房听了,不情愿的又替他去通报。
    沈荷、叶知盛百无聊赖的等着,过了许久,门房点头哈腰的引着一位中年男子过来了。那中年男子面目俊美,身穿三品武官服饰,神情很严肃。
    叶 知盛见了他,忙迎上去陪笑见礼,叫“大姐夫”。邓麒淡淡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已把沈氏休了么,我哪里还是你大姐夫。”直接问沈茉欠下多少银钱,问清楚后, 从袖中取出银票,“原银奉还。”还过银票,一句话不肯多说,拱拱手,大踏步回去了。对那辆近在咫尺的马车,好像没看见一样。
    叶知盛回到车上,把银票递给沈荷。沈荷哧的一声笑了,“邓麒倒是真痛快,早知道,不如多要点儿。”接过银票收好了,不由得叹息,“大姐好福气,都到这一步了,宁国公府还是好茶好饭养着她,不肯怠慢。”
    “什么好福气。”叶知盛转过头冲沈荷笑,“依我看,你那好大姐不像是生病,倒像是被邓家软禁了。”
    娘家妹妹、妹夫来访,根本不往里头请不说,贴身使的嬷嬷、侍婢也不露面。邓麒出来这一趟,别的废话都没有,直接还钱,然后,没了。
    “软禁起来才好呢。”沈荷撇撇嘴,“最害人的就是她!她不挑唆,我能出这个头?”说到后来,已是咬牙切齿的。
    叶知盛叹口气,吩咐车夫,“速速出城。”天色不早,不能耽误,走吧。
    出了城,天色越来越暗,道路越来越荒凉。抬眼望去,暮色沉沉,令人陡然生出“前途应几许,未知止泊处”的茫然。马车继续向前走,仿佛要进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无尽的苍凉在心底蔓延……
    叶知盛没有猜错,沈茉确实被邓家软禁了。
    软禁沈茉,不管是邓晖,还是孙夫人,都是痛痛快快的,没一句话说。宁国公之所以会被下狱,是因为荀氏去了趟宁寿宫。荀氏之所以会去宁寿宫,是因为沈荷向太皇太后上了表章,揭发晋王妃的身世,太皇太后才会召见荀氏,查实此事。
    归根结底,因为沈家人的不甘心、要复仇,才会连累到邓家,连累到宁国公府。
    沈复身败名裂,沈家名誉扫地,邓晖、孙夫人看在邓之屏、邓之翰的份上,可以照旧看待沈茉这儿媳妇。可沈家若是害了宁国公府,连累的荀氏进宫、宁国公入狱,邓晖、孙夫人哪能不恨,对沈茉,他们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心。
    邓之屏偷偷去求过邓麒,“爹爹,您这样对娘,让翰哥儿如何自处?他可是邓家的长子长孙,今后邓家的当家人。”
    她盈盈十八,正是青春美丽的年纪,一行晶莹的泪水从她面庞滑落,宛如断了线的珍珠。
    邓麒心疼的替她拭泪,“屏姐儿不哭。”他越是安慰,邓之屏眼泪越是汹涌,哭湿了一条又一条手帕。
    “没用的,屏姐儿。”邓麒虽是心疼,眉目间很是坚定,半分不曾动摇,“你姐姐小时候已是被她害过一回,爹爹看在你和翰哥儿的份上饶恕了她,如今她故伎重演,致使你曾祖父下狱!屏姐儿,爹爹再也忍不了了。”
    邓之屏哭的气噎泪干,“她……她没想害曾祖父……只想害姐姐。”邓麒变了脸,厉声道:“你曾祖父不能害,姐姐便能害了?屏姐儿,你莫要和她一般糊涂!”
    邓之屏被他的疾言厉色吓着,连哭也暂时忘了,语无伦次的解释,“不,不是,爹爹,姐姐也不能害啊,姐姐是亲人,当然不能害!”
    邓麒脸色慢慢缓和下来,“你回房去读书绣花,大人的事,不许你插嘴!”虽是有所缓和,语气还是异常严厉。
    邓之屏不敢再辩解,含着一包眼泪,退了下去。
    “快,这封急信,速速送到宣府!”连邓麒都狠下心了,邓之屏别无他法,只好命人送信给宣府的邓之翰,盼着他能插翅飞回来,扭转乾坤。
    宁国公入大理狱三天,宁国公府忙乱不堪、鸡飞狗跳了三天。到了第四天,荀氏终于抵挡不住邓麒、邓麟、邓天禄、邓无邪这些几个孙子施加的压力,同意上表章谢罪,同时,自请出家,以赎罪孽。
    邓晖愧疚的不得了,羞惭的安慰荀氏,“给您在京郊拣座风景优美的寺庙,儿子还能三五不时的去看望您,跟家里也不差什么。”
    荀氏哼了一声,“与其在家里讨人嫌,我还是出家清净!”事到如今,她也看明白了,敢情她不低头屈服,宁国公就回不来。宁国公若回不来,邓家如何能够维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真把宁国公折腾没了,邓家,自己这满堂儿孙,也就烟消云散了。
    荀氏虽是屈服了,却时常顿着拐杖发狠,怒不可遏,“熬了大半辈子,落到这步田地!”满堂儿孙,不能坐享天伦之乐,要到清冷的寺庙去度过余生!
    那死丫头曾逼自己出家,自己真还如了她的意!荀氏想到青雀那张明亮端丽的脸庞,想到青雀看着自己时那轻蔑鄙夷的神情,怒火腾腾腾往上蹿。
    “不去了,不出家了!”荀氏一脸愤怒,“不能如了那死丫头的意!”
    “好好好,不出家了。”邓晖没口子安慰她,“母亲,您若不想去,便不去好了。”
    “好啊,不出家。”邓麒等兄弟四人都笑,“您在家里享福吧,祖父时运不好,让他在狱里受着。”
    荀氏气的脑子发昏。
    邓 晖想骂这几个不孝子,可是张张口,不知该说什么。这几个不孝子虽可恶,却打着敬爱宁国公的旗号,邓晖想骂他们,师出无名。而且,邓晖比荀氏知道的更清楚, 这个家离不开宁国公。一旦宁国公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邓家就散了。在“让亲爹继续坐牢”和“让亲娘受点委屈”之间,邓晖最终选了后者。这么孝顺的邓晖,最终 也是选了后者。
    送荀氏到龙泉寺出家的这天,荀氏一路上哭的死去活来,邓晖也陪着掉了不少眼泪。至于其余人等,不管是儿媳妇孙媳 妇,还是孙子重孙子,大抵上心情轻松的多,真心伤悲的少。对于他们来说,荀氏纯是为了一时意气,竟和宁国公这一家之主公开作对,致使宁国公身陷囹圄,致使 宁国公府一片混乱惶惑。送走荀氏,暗暗松了口气的大有人在。
    到了龙泉寺,荀氏看着简朴的居所,想想以后的清苦日子,更是大放悲 声。放着富贵清雅的宁国公府不住,住到这般简陋的寺庙,敢是吃饱了撑的?邓晖心中酸楚,再三安慰荀氏,“得了空便来看望您。”荀氏到了这个地步,又改主意 想回城,邓晖吓的魂飞魄散,“母亲,回去不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把荀氏安抚住。
    邓晖跟逃跑似的,带着妻子、儿孙们出了龙泉寺。
    从龙泉寺回城的路上,邓晖就开始威逼,“麒儿,去晋王府!”我娘都出家了,你闺女难道还不满意?赶紧的,把我爹放回来。
    “急什么。”邓麒慢吞吞的,“还有一个。”
    还有沈茉没处置呢。
    邓晖犹豫,“休了?”孙夫人皱眉,“休了她倒不值什么,她丧德败行,谅她也无话可说。只是翰哥儿可怎么办呢,那可是麒儿的长子。”
    休了他亲娘,让他往后怎么掌管整个邓家。
    “那,关起来?”邓晖不知该如何是好。
    邓麒摇头,“关了,也能再放出来,谁信。”邓晖想起他敬爱的母亲荀氏便是关了放,放了关,有些讪讪的。孙夫人想了想,也没想到好主意。
    “要不,我去跟妞妞说,沈茉随她处置?”邓麒沉吟。
    “我看行。”邓晖迅速表示同意。
    孙夫人轻轻叹了口气,“甚好。”
    ☆、第119章
    邓麒到了晋王府,被请至偏殿待茶。细腻晶莹的瓷盏中泡着白毫银针,整个茶芽为白毫覆被,银装素裹,赏心悦目。慢慢呷一口,只觉香气清新,醇和爽口,真是好滋味。
    慢慢喝完一盏茶,晋王、晋王妃竟没有出来招呼他。邓麒招手叫来宫女,“王妃不在府中?”宫女陪笑,“邓大人请稍侯片刻,王妃很快便来。”邓麒只好继续喝茶。
    邓麒都等的没脾气了,晋王、晋王妃才笑吟吟的并肩而来。邓麒瞧着妞妞气色极好,一张小脸光洁莹润,微微笑起来。
    青雀淘气的笑,“我俩方才忙了件正经事,让您久等了。”晋王面色一滞,“那个,我俩鉴赏画来着,名画,夜宴图和山居图。”
    新婚夫妇一起鉴赏名画,真好!邓麒微笑,小两口不就该这样么,一起吟吟诗作作画,风雅又有趣。
    屏退宫女内侍,邓麒低声把来意说了,“妞妞,我祖母已是出了家,再也回不到尘世之中,谁也打扰不到,谁也祸害不了。至于沈茉,听凭你处置。”
    晋王幽深俊目中闪过丝不悦。听凭青雀处置?邓麒,敢情你是一点决断没有,给妞妞出难题来了。妞妞能把沈茉怎么着?能杀了么,你肯么。
    青雀笑咪咪的,“您千万甭让我做这个主。您要是让我做主,我会直截了当挥起大刀砍下去,不留活路!可是我知道,你们不会让我砍的。”
    邓麒怔了怔, “妞妞,我不是怜惜她。我也想一刀杀了她,一了百了,可是……”
    “我知道。”青雀善解人意的说道:“你是看着邓之屏和邓之翰,不忍心亲手杀了他们的生母。”
    邓麒难堪的低下头。
    晋王白玉般的脸颊上泛起层层粉晕,青雀知道他是生气了,悄悄伸手拍拍他,“哎,别放心上。”晋王闷闷的,捉住她的小手轻轻啄了下。
    “娶错媳妇,后悔一辈子。”邓麒尴尬说道:“我若当真结果了她,屏姐儿、翰哥儿可怎么办?为难的很。”
    青雀斟了杯热茶递到他手上,笑吟吟看着他,“你若让我做主,沈茉就是个死。你若不想为难,我教你个乖吧:让邓之屏、邓之翰做主。沈茉是他俩的亲娘,让他俩来裁处,最公平不过。”
    凭什么呀,邓麒在这儿为难来为难去,杀了也不行,放了也不行,怎么着都不合适。而邓之屏、邓之翰姐弟俩,却可以躲在长辈身后,坐享其成。
    邓家顾忌的是他们,心疼的是他们,既如此,沈茉的命运,由他们决定吧。他们年纪已经不小,该承担的时候,要勇于承担。
    “之屏和之翰?”邓麒捧着热呼呼的茶盏愣神,“让他们裁处,合适么。”
    青雀微微一笑,“你家,迟早是要交到邓之翰手里的,对不对?邓之翰若是没有担当,邓家必会败落。”
    邓之翰今年已十八岁,不是小孩子了。他是未来的邓家家主,沈茉做过的事全部告诉他,如何裁决,任凭他。
    邓麒愣了半天,毅然决然说道:“妞妞说的对,邓家迟早是要交到翰哥儿手里的。他若糊涂不晓事,可不成!”
    让翰哥儿做主吧,让他拿出未来邓家家主的魄力,妥善处置他的亲娘。
    “那,我祖父……”邓麒不好意思的问道。
    青雀笑了笑,伸手推晋王。晋王冲她撅撅嘴,不情不愿的承许,“我明日进宫。”邓麒听了他这话,大喜。祖父啊,您老人家就快得见天日了!
    邓麒乐了会儿,忽想起一件要紧事,“要赶紧送信给翰哥儿,让他尽快回来。”到底怎么处置沈茉,不能总拖着啊,还是尘埃落定为好。
    晋王不知是耳不忍闻,还是目不忍睹,转头看向殿角,目光寂廖失落。青雀笑,“你家肯定已经有人送信给邓之翰了,你等他回来便可。”邓麒脸一红,低头喝茶。是啊,沈茉、之屏,能不送信出去么?翰哥儿,是她们最大的依靠。
    青雀见邓麒怪不好意思的,心生不忍,拉着他下了盘棋。邓麒这人吧,棋艺很臭,但兴致颇浓,见青雀愿意陪他下棋,喜欢的抓耳挠腮,潜心琢磨棋局。
    晋王在旁冷眼看了会儿,嘴角直抽抽。妞妞啊,你爹别的且不说,这棋下的可真是……让人无法说。看了一局,晋王真怕邓麒那一手臭棋把妞妞气着,自告奋勇,“下局换我!”邓麒是不挑对手的,乐呵呵道:“来,来!”
    勉强下了一局,晋王逃跑似的,借口更衣,出殿。出了殿门,晋王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又扇了扇,臭死啦!跟他下棋,会短命的!
    晋王出门吹了吹冷风,正想回去解救妞妞,却见邓麒和青雀笑吟吟的出来,“走啊,咱俩打一架!妞妞,我让你三招!”“你本来就打不过我,再让我三招,更不成啦!”
    晋王伸手拉拉青雀,“哎,他的武功,是不是跟他的棋艺差不多?”青雀悄悄冲他比划,“强不少呢,至少强这么一截!”晋王瞅瞅,嗯,不坏,按妞妞比划的,邓麒武功应该还过的去。邓麒,你若是武功也不成,使出来的招式跟狗爬似的,污染我的眼睛,我……我便早日就藩。
    邓麒抖起手中长枪,笑道:“小青鸟,看招!”青雀随手取了一柄长剑,神气的冲邓麒拱拱手,“前辈请了!”话音才落,一道白光划过,疾刺邓麒面门。邓麒举枪招架,两人打在一起。
    邓麒使的是梨花枪,舞动时寒星点点,银光皎皎,好像水泼不进一般,煞是好看。青雀剑走轻灵,身姿曼妙,看上去真是飘飘若仙,洒脱之极。
    晋王在旁很卖力的鼓掌叫好。
    邓麒和青雀痛快淋漓的打了一场,之后青雀又陪他下了盘棋,邓麒笑咪咪,心满意足的走了。
    “妞妞,我不喜欢你爹。”送走邓麒,晋王闷闷说道。
    妞妞摊上的那是个什么爹呀,就会让妞妞受委屈!
    “我爹还是很疼我的。”青雀微笑,“有爹就行啊,我不挑好坏。”
    可怜的妞妞。晋王心痛,把妻子揽入怀中。青雀小声嘟囔,“有爹总比没爹强,对吧?”晋王想起早逝的先帝,黯然点头。
    第二天,晋王先至宁寿宫陪太皇太后、王太后说了会儿话,之后到干清宫见皇帝。皇帝刚刚和内阁大臣议过几件军国要事,疲惫的倚在榻上歇息,见晋王进来,脸上露出丝笑意,“阿原,你气色好的很。”
    晋王同情的看着他,“哥哥,你这个苦差使,真是劳形劳神。”
    当皇帝,是个苦差。全国那么多大事要事,哪件你不得亲自看、亲自处理?累个半死。要是懒了,倦了,不想干这些活儿,推给太监,推给大臣------你就是昏君。
    皇帝微笑,“还是阿原好,什么心也不用操,悠闲自在。”怪不得阿原从小立志做个富贵闲王,敢情他是看惯了先帝的劳累,心里早怕了。
    晋王浅笑,“也不是,哥哥,我也有操心的时候。”
    皇帝好笑的看着他,“是么,阿原操什么心啊。”
    晋王低头看着脚尖儿,“那个,若是青雀往后什么都想起来了,知道宁国公因她入狱,她会不会内疚啊。”
    皇帝拍拍他的肩,“宁国公为国家征战几十年,数次佩将军出征,全部得胜还朝。这样的国之栋梁,虽然偶有犯错,只要大节不亏,便可原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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