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那琴音忽地高亢起来,她闭上眼,五指齐齐扫向琴弦,那琴音由婉转忽转高亢,如雁破长空,又如潇潇雨音。
    最后一个尾音升到最高的时候,曲卿臣忽然愣住了,他甚至不敢再走一步。
    那蹒跚的步伐变得如同有千金重的铁链挂在上面一般,似每每挪动一步都会生出泣血一般的痛苦。
    他颤抖地去摘腰间的碧玉箫,可摘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不知是因为内心太过激动而忍不住颤抖,还是因为刚刚打斗得太过猛烈,而伤了筋骨。
    他不知。只知道此时的自己竟连一根笛子都拿不住。
    宁芷再次睁开眼,原本缠绵婉转的琴音此时彻底变了,变得高亢,变得势不可挡。
    就如同那涅槃的凤凰一般,直冲云霄碧碧海。
    人们只来得及惊叹它翱翔九空的风姿却不知每一次蜕所遭受的苦痛。
    鹰击长空。势如破竹。
    这一次虽没血染山河,山河却因为它而倾倒。
    这一次,虽不若钟声恢弘,号角长鸣般凄婉,却依然可以震慑人心。
    这一次,那琴音不需要任何其他音律的陪衬依然可以战鼓鸣,破釜甑,杀将头,斩仇敌。
    这一次,大漠、沧州、云霭、蛮荒。每一个地方都好似不需要这琴音去寻找,而是自己降落于面前。
    这一次,那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骨、那冥冥尸场的伤马嘶鸣,抑或那高岗上英雄们最终的啸吟之声,以及那荒冢野鬼的哀啼之音都归于沉寂,最终的最终只幻化成了宁芷手下的那一律音符。
    所有人都震惊了。
    这一次,宁芷所展现出来的风华与之前不同,但却真真切切让众人再次震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这一次的宁芷不只是在六国与三大势力争霸擂台上展露出的狠绝与不凡。那一抹水蓝色的身影再一次展现出了那倾倒天下的风姿。
    更在这一刹那显露了那举世无双的倾国才艺。
    “谁说那宁氏不擅音律,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这……这哪里是不通……这简直就是……”说话的人找不到更好的词汇来形容了,似乎任何一个词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震惊。
    “是啊,这曲子弹的……让我觉得不是在活着……就是明儿死了我也是乐意的……这他妈的是什么曲子啊。简直弹得人心惧震。”
    不只是底下人在议论纷纷,就连当日在那皇宴上的任何人都听出了这首曲子。
    这首曲子乃是当日嬴流月所奏之曲,不只是如此,那日她还主动请曲卿臣来和此曲。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曲卿臣的夫人宁氏是不会弹琴的,甚至可以说,那时是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一个无才无能之人,只不过是作为男人的陪衬罢了,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当时的她连陪衬都不够。
    很多人以为,她之所以能够成为曲卿臣的夫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运气好。因为那个时候,他还什么都不是。
    那日,皇宴上的一曲,也着实把众人惊住了,嬴流月这东庆第一美女不只是有着美丽的外貌,更是有着一手好琴技,可谓是兼得才女与美女于一身,又披着当今权相唯一嫡女的身份,跟一个没有背景,自身也不行事的宁氏比,孰高孰低,一眼便能分得出来。
    因此,当日曲卿臣凯旋而归,便不合大庆规矩地把宁芷强由行由妻贬为妾时,没有人说些什么。
    当他请旨娶了嬴流月时也没有人说什么,甚至还得到了众人的祝福。
    只是如今,如今所有的一切都不同了。
    宁芷不仅不是那无才无德之人,可以说,她此时所展现出来的风姿,是所有人都及不上的。是会让所有人都惊诧的。
    她这一曲可谓神作,试问世上还有几人能比及得上,哪一人还能有此等风姿。
    当这一曲作罢。
    曲卿臣彻底呆住了。
    而嬴流月,整个人也僵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那日,那日紫竹林弹奏这曲子的人是宁芷。
    她也曾担心过,可觉得是任何人都可以,任何人都无所谓。唯独她不行,唯独她,不可以。
    可为何偏偏就是她。
    嬴流月看着曲卿臣射向她的目光,幽深如潭,波光潋滟,里面有着愤怒、有着不解、有着被欺骗的痛楚。还有一些别的。
    那是……那是遗憾,是怨怪,是责备……
    她摸上自己左半边的脸,那被纱布刚刚包扎好的脸,那是她使尽了万千心计,甚至赔上了自己所造成的结果,却是这般。
    竟然是这般……
    她笑了。上天真是给她开了好大的一个玩笑。
    而另一头,曲卿臣那一直挺拔的身子不知为何看来竟有几分弯曲。那即使泰山崩于顶也岿然不动的身子竟被什么损折了一般。再也无法坦然而立。
    他看着面前的宁芷,一步一步向她走了过去。但那背却是有些佝偻。
    整个人也再无任何英武之姿,整个人看上去说不出的颓败,如同打了一场败仗。
    这一场仗,他输了,而且是输得一无仅有。甚至就连那尊严也荡然无存。
    但他仍是没有丝毫停留地向她走去。
    最后一个尾音停了下来,宁芷感觉胸口那难以抑制的情绪也终于随着这指尖倾泻了出去。
    “那日是你……”终于他走到了她的身边。就连声音也颤抖了。
    “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难道只因一个人会不会弹琴便决定此人该不该娶?又或者说,因为那日不是我,你便可以抛之、弃之。这样说来,我们曾经七年的感情当真是可笑,而你曲卿臣的真情更是可笑。”宁芷拿开腿上的琴,站了起来。与他四目相对,迎然而立。
    曲卿臣面色惨白,“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为何你不说,你若是说了,或许我们之间会有不同。那日竹林之内的琴瑟和鸣让我有觅得知己之感,多少年了,内心荒凉无比。那一日着实让我兴奋了一把,不为那琴音,只为那分相知相惜之感。”
    “相知相惜之感?”宁芷重复道,随即嗤笑了一声,“你我夫妻七年,曾朝夕相处,荣辱与共,若不是你最后厌倦了它,忘却了曾经,又怎知这一生不会相知相惜。是你,渐渐忽略那份感觉。也是你亲手毁了我们之间的一切。也毁了真正的相知相惜。”
    “我不是有意忽略掉那些,我说过,将来会还你所失一切,也会让你成为这东庆最尊贵的女人,可为何你不愿等等我。”曲卿臣说着上前去抓她的手。
    “放开我的手,到如今你还在问为何,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瞎了眼才会看上你。纵使你有万般苦衷,千般不得以,如今你的行为以及你整个人都让我不耻。”说完宁芷甩开他的手。
    转身向场中央走去,围观的人群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而云曦昭虽听不清曲卿臣跟宁芷具体说了什么,但从他那表情上便可以看出是怎生的悔痛。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任凭谁失去了这样一名女子都会悔不当初的。
    他叹了一口气,看了看那神色黯然,犹如枯木的曲卿臣一眼,不由得感叹,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这曲卿臣之前怎么就舍得失去呢。
    可如今,这难题却抛给了他,让他如何回答是好。
    答应吧,那曲卿臣明显对她有情,脸上那悔恨之意是个人就能看得出来。将来若是因此事怨怪上他,君臣之间起了间隙,他手中那十万兵马,岂不是成了自己最大的威胁……
    不答应吧,这龙池大会规矩在此。他似乎又没有什么理由不允许。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底下不知是谁大嗓门地吆喝着:“恩准,恩准,恩准!”
    一人冒出,百人呼应,人潮渐渐涌动起来,最后越来越多的人大声呼喝起来,“恩准,恩准,恩准……”
    “云皇这龙池大会百年的规矩可不能在你这坏了,我知那曲卿臣是你的爱卿。可这请求似乎并不违背六国和三大势力彼此之间的底线。还请云皇速速应允了吧。”花离笙道。
    “就是啊,皇帝老儿,你还在这磨磨蹭蹭什么,宁姐姐不是都打赢了吗,你要是再不开口我代你说了得了。”清灵一边蹂躏着小白那毛茸茸的身子一边道。
    “云皇莫不是起了惜才之心,但即便如此,也要顾及一下你天朝子民的想法,民心这东西最为重要,你且听听下面的声音。”赫连苍隼仍是面无表情,严肃道。
    “可这……”
    云曦昭一生戎马,斩杀敌人无数,就连当年手刃前朝皇帝时都不曾这般尴尬过,可如今……
    他刚要开口,却不想曲卿臣在听到周围众人的呼喝声时,哧地吐出一口鲜血,血迹斑斑脸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恳求看向他。
    36就此决裂(三)
    曲卿臣看着云曦昭,那眼神从未有过。多少年来,他们君臣之间都有着一股默契。虽然也一直未全然放心过彼此,甚至在他大败晋国之前,老皇帝云曦昭还曾想过找个借口削了他的兵权,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那个从未曲折,从未向任何人弯过腰的曲卿臣,身子弯曲,身上的血污还没有散去。
    他望着高位上的众人,眼中阴霾似寒冬腊月里的天气,不见一丝一毫的暖意。
    云曦昭到了嘴边的应允再次卡住了。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可这龙池大会不是他一个人说得算的。因此只能硬着头皮道:“这个请求等龙池大会结束之后朕再行回答。莫要耽误了进程。”
    拖一刻是一刻吧,或许到时候就有了转机也说不定。
    宁芷心下冷笑,云曦昭的想法她岂会不知,不过就算是等龙池大会结束,结果也不会变的。如今的她,心里早已坚定如铁。
    于是她没说什么,算是勉强同意了这个提议,而站在中央的曲卿臣一双眼定定地望着她,最后终于不支地被仆人扶到了一旁的座椅上。他的旁边刚好是嬴流月。他坐定在座椅上之后,整张脸阴沉着,有御医上来帮他处理伤口,却被他阴着的脸和周身所散发的气场震慑住,哆哆嗦嗦半天也没敢上前一步。这曲将军和他那妾的事这帮御医也不是傻子,凡是今天观看这场比试的人可谓人人震惊,估计不用多久,就这半刻钟的事,街头巷尾就人人可知了。
    “你怎么还不上前给将军包扎,没看到将军身上受了重伤吗?”嬴流月盈盈弱弱地开口道。
    “是,卑职这就上前。”只是刚上前没有两步,手还未触到曲卿臣时,一股劲风而过,那御医就整个人被震了开来。
    他冷冷地看着所有人,“都给我退下。本将军不需要什么包扎。”
    “是,是,卑职这就退下。”说着提着药箱屁滚尿流地跑了开来。
    “你这伤这么严重,不包扎怎么能成?”说着嬴流月拿过怀中的手帕上前就要给他擦拭,却被他猛地握住。
    她纤细的手腕被他牢牢地握住。
    “你为何要骗我?”
    “我……不是有意的……”女子声音微弱。
    “说你到底为何要骗我?”男子的眼睛满是红色的血丝,面部有些狰狞而扭曲地看着她。
    “我……”嬴流月还想要解释些什么,但当看到男子此时对她那厌恶憎恨的表情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知道,此时此刻不论她说些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最后她抬起头,看向那一抹水蓝色的身影,此时的她可谓是万众瞩目,所有敬仰和爱慕的目光都投在了她的身上。
    只是她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她另一只手覆上曲卿臣的手,“相公,你看看我这张脸,我这张脸是因为你而毁了的。还有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她已经不爱你了,你又何必如此难为自己,何况我当初也不知那曲子是谁所奏,不过就是一首曲子,以后流月再好好揣摩,一定会达到她那等境界。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吗?”
    曲卿臣一把推开她,女子的身子似扶柳一般,哪里经受得住这般大的力气,这一下把她整个人从椅子上推翻了下来。
    嬴流月摔倒在地上,满身都是灰尘,而一旁的围观者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但却没有任何人在替她说好话,反而都是充斥着难听的话语,似乎落井下石,一向是寻常百姓喜欢干的事儿。
    而一旁的嬴季龙却是眉头倒竖,一张老脸因为愤怒,皱纹层层叠叠。
    他看着曲卿臣,手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我女儿为了你脸都成这样子了,你竟然还这样对她,再说,她有什么错,你要这般对她?还有曲卿臣别以为你是咱们大庆赫赫有名的战神我就怕你了,我嬴季龙也不是吃素的,我在朝野上呼风唤雨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黄毛小儿,当初若不是我提携你,你能这么快得到重用,这还不说。我把我唯一的掌上明珠嫁给了你。可你呢?却整日只想着你那个妾室。真是……岂有此理。”
    一朝的权相动怒可不是那般简单的事儿。
    此时的东庆,嬴季龙在朝野上的权力还是可以用只手遮天来形容的。
    “哈哈……哈哈……”曲卿臣被这样指着鼻骂却什么都没反驳反而是大笑了起来,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直到那笑声过了很久才停下。他看着面前的嬴季龙,声音突然压到最低,低到只有彼此才能够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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