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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太妃椅上的萧洛栩目光微微放空,想着那天的事,险被杯中茶水烫了手指。他眨了眨眼,稳住手中杯。
    “陛下?”谋士问。
    “……便按你说的去做吧。”萧洛栩说。
    谋士领命离开。萧洛栩眼皮垂了下去。薄薄的一层眸帘,可以看到蔓布着的青紫色的血管。
    茶水雾气蒸腾氤氲,他的睫羽在湿润的雾气闪动下微颤。雪花落在他睫毛上,被他的体温融化开来变成冰水又涌进他眼里。
    ☆、第29章 古风君臣(五)
    花开得猝不及防。从皇宫隔着围墙往外望去,可以看见极远处纸鸢三三两两摇曳在不长的线端,清风吹散阳光成尘埃,沉寂了一个冬天的老树也眉眼弯弯。云卷云舒带走了阴霾。
    冬天虽然冻绝万物,却也孕育春天。大悦的春天,就要到来了。
    秦不昼将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立刻被对面的老者执白子吃了个干净。
    “啊好烦。”秦不昼撇撇嘴,从一旁盘子上摸了块莲子糕咬了一大口,吧唧吧唧含糊不清地问,“窝闷到底为什么在这里干这么无聊的事。”
    “江山如棋。你能金戈铁马生死博弈,怎就静不下心来手谈一场?”
    “那不一样好么。打架不需要动脑子的,我一只手能打你二十个!”懒癌晚期的秦不昼表示他还是更喜欢五子棋和飞行棋。
    薛征桓:“……”
    薛征桓放下棋子,抬首看着他:“那现在,你能跟我谈谈你的想法了么。”
    薛征桓是清流一派,并不代表他不懂官场。相反,以他的老练足以看出近来的局势。
    江山如棋,旁观者清,如今这场棋局攻守逆转。
    年少的帝王依旧隐忍,暗中却开始步步紧逼,一贯强势的秦不昼却是不着痕迹地容忍退让,自剪羽翼,还政于君。
    正因看透此局,素来最看不得秦不昼的薛征桓才会破天荒主动邀对方到明镜楼一叙。
    明镜楼是皇城最受学子欢迎的茶楼。环境幽美,摆设雅致,有兰草芳香与淙淙流水。已近春闱,虽还不是饭点,明镜楼中却坐了不少高谈阔论的学子。
    薛征桓和秦不昼坐在二楼一道水帘后的雅座,位置足够隐秘,又能将楼下之事一览无遗。
    “登高者寡。”秦不昼眯了眯眼睛,看上去慵懒得像只晒太阳的大猫儿。
    “我可不稀罕做个寡人。”
    薛征桓默然片刻。心中暗惊间,只听楼下嘈杂的大堂兀地寂静了一瞬。他放下茶杯侧目望去,却见一人华服锦衣,在护卫簇拥下徐徐走入。那少年紫冠束发,环佩珏琳,通身气度矜贵无双,尽是掩不住的雍容端华,携着一身寒意踏入竟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见着大堂中的场景,他微蹙了蹙眉头,旋即抬首朝二楼望来,恰对上薛征桓的视线。
    薛征桓一愣,手扶桌边就要起身。来人将食指竖在唇边,轻轻摇了摇头。薛征桓心领神会,缄口不语。
    明镜楼中有不少出身望族的学子,先是疑惑思忖,再是恍然了悟。不过见薛大学士都并未说些什么,也明白对方是微服私访,只是本来自恃身份不欲表现的几人突然踊跃发言起来,倒是让这一场学术辩论更加精彩激烈了。
    薛大学士是天下文人表率,他支持皇室,故而大多数学子对于帝王有着天然的亲近,反而不喜秦不昼,甚至有人直言秦不昼就是个狼子野心的小人。
    薛征桓听得开心,只是若这小学子知道那狼子野心的人物就坐在自己头上,不知会是怎样精彩万分的表情。
    萧洛栩慢慢顺着楼梯走上二楼进到雅间时,就见男人仰着脑袋浅色眼睛瞅着他一眨一眨的,唇角还沾了细白的米粉。萧洛栩轻叹一声,从怀中掏出手绢替他擦去,秦不昼配合地抬起下巴,两人竟丝毫不觉这举动有何不对。
    薛征桓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看着不由自主拧了拧眉——这两人太亲近了。
    薛征桓算是看着萧洛栩长大的。曾经,小皇帝虽予以无上恩宠,尊摄政将军为帝王师,允其御马宫廷佩剑上朝,但那都是权宜之计。唯有此刻是真心亲近。
    可是,秦不昼做过的事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哪怕其中有什么苦衷隐情,当萧洛栩拥有足够势力时,作为一名真正合格的帝王绝不会允许他继续活下去。
    自古薄情帝王家,萧洛栩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一点。到了那时,今日的亲近会伤害到多少人,薛征桓还或未可知。他甚至都无法出言提醒。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却只能沉默注视着两人。
    秦不昼啊秦不昼,都说他有祸水之姿,不管是忠是奸,还真是个大祸害。
    萧洛栩却不知老人心中百转千回,朝薛征桓点了点头:“这个人,我带走了。”
    秦不昼不满地抗议:“这种像带走小猫小狗的语气我拒绝!”
    两个容貌气度出色的男子走在路上分外引人注目。等到了僻静处,萧洛栩才定下脚步,蹙眉望着他:“把朕骗出来,有何事。”说什么他被薛征桓绑了要他快点赶过来救人,要不是怕秦不昼一言不合跟薛大学士当街打起来,他才不会过来。
    “有何事吗……”秦不昼想了想,笑道,“今天休沐,带你出来逛街啊。”
    萧洛栩:“……”转身就往回走。
    秦不昼连忙拉住他:“哎你等等……别这样嘛,算是陪我好不好?没看过皇城的夜市怎么能算皇城人?”
    萧洛栩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两人沿着街道慢悠悠地走着,其间秦不昼无数次拿街边面人糖葫芦小波浪鼓调戏萧洛栩,自然是被无视了。不过秦不昼自己一个人自娱自乐地也是挺开心。直到晚霞升起又褪去,天幕被夜色染上暗蓝。长街上灯火燃起,如若白昼。有摊贩在街头卖着小吃、首饰、面具或手工灯笼。
    的确,萧洛栩长这么大,都没亲眼见过皇城的夜市。
    秦不昼貌若高岭之花,可身上总带着脱不去的烟火气息,并不显媚俗,反而让他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与青年并肩的时候,心中无比安宁,萧洛栩几乎忘记了今日出行的本意。
    秦不昼突然道:“我的玉佩掉了,回头找找。”不等萧洛栩回答就往回走,没入人群之中。萧洛栩一惊,伸手去捉他的手,但那衣袖一转就从掌心滑出,只能眼睁睁看他在眼底下消失。
    又是这样……
    萧洛栩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他好像失去一件宝物很久了,那宝物从来不愿停下等他,所以他只能千百回地体验失去。
    脑海中有个声音叫嚣着:追上去!
    但理智提醒着萧洛栩不能忘记正事。他兀自伫立片刻,转身走向灯火背面的环城河边,在一棵高大的垂柳下停下脚步。
    护城河中有三两精致花灯,载着主人的美好愿望顺水流向远方。
    “暗七。”
    一道身影倏地落在他身边:“赵大人已安排好一切。”
    赵大人正是萧洛栩的谋士。萧洛栩闭了闭眼睛,缓缓道:“告诉他,可以了。”
    影卫无声无息地退入暗影,萧洛栩站在环城河的边上凝眸眺望,明灭不定的光影映照在他的清俊深邃的脸上,他眼里有什么兀地一曳,悄无声息地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比北方雪山之上冰霰更加不融的淡漠。
    一个戴着面纱的少女在皇城夜市的人潮逆行,打量着周围的场景好奇又欢快地说:“这里真的好复古好漂亮啊!哇,那个小兔子花灯好可爱!秋书你看见了没?”婢女跟在她身后,一边护着她一边小声答道:“皇……小姐,奴婢看见了。您小心些,别摔着了。”
    “不要自称奴婢,我听着烦!我跟你说过了,人人都是生而……”少女噘嘴撒娇道,突然眼神一凝,“咦,那不是那个变态吗?!他怎么在这里?”
    秋书顺着她视线一看顿时抖若筛糠,抓着她的袖子颤颤巍巍地道:“那,那是摄政将军,他的府邸就在附近……”她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变态,却隐约明白这不是什么好词,“皇后娘娘,求您和奴婢回去吧,万一我们被将军发现就惨了……”
    “怕什么,摄政将军?这种身份一看就是low到爆的反派,绝对帅不过五集!”宁小天笑嘻嘻地摸了摸秋书的脑袋,“更何况,他是摄政将军,我相公还是皇帝呢!不过就是个代理管事儿的下人,还敢越过了皇帝去不成?他要敢打你,我会保护你的!”
    宁小天不喜欢太美的男人,虽然秦不昼并不是雄雌莫辨的那种美,甚至还很有男人味,可她就是不喜欢。
    宁小天以前的男友个个都是美人,结果最后都搞基去了,最后那个已经开始谈婚论嫁,宁小天打算把第一次给他时对方亲着亲着竟然无意识地摸她菊花,宁小天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几番逼问之后才知道这人也是个上男人上惯的,宁小天顿时恶心到爆,气得从楼上跳了下去,一睁眼就来到了这个朝代。
    宁小天现在觉得萧洛栩那种冰山美男才是王道,她查过了,萧洛栩现年十六,后宫中除了自己别无她人。而且被变态人渣摄政将军强迫地那么惨,一定对断袖龙阳厌恶至极。
    想到记忆中被逼着看的那触目惊心的画面,宁小天不由对萧洛栩产生了一丝怜惜,因为秦不昼原本的打算是强煎她来侮辱萧洛栩,却被萧洛栩阻拦住、自己扛下。
    她相信萧洛栩这种“黑历史、有才华、有责任心、早期势弱”的设定必然是男主命,而男主往往心性坚韧,斯德哥尔摩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这次,宁小天倒是说对了一件事。
    秦不昼的确没能帅过五集。
    秦不昼抱着个长布包回来时,找了一圈看到萧洛栩就往环城河边上小步跑过去,直到走到近处时,兴冲冲的脚步突然慢慢放缓。
    他微微歪过头,看着朝自己围拢过来的人。九战言,十八银角弓,七十二龙卫,一百二十暗影……整个皇室暗中培养的精锐力量几乎全部汇聚于此。
    “啧,陛下好手段。”秦不昼拨了拨垂散的额发,勾了勾唇,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狼崽子露出獠牙了。
    秦不昼知道最近萧洛栩必然会向他发难,只是这时机比他想的早了些……倒真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了。他垂眼看了看怀中的长布包,突然莫名不快。
    “打破常规。这是将军教朕的。”负手而立的萧洛栩转过身。倒映着灯火的眸光刺破黑暗,清寒冷澈。
    萧洛栩的眼睛,幽深若渊。而此时,秦不昼头一次穿过那深渊的阻隔,看到重重包裹之下的、被恨意燃明的火山。
    势若燎原。
    ☆、第30章 古风君臣(六)
    秦不昼把那不知裹着什么的长布包随手扔进了河中,任由人把自己上了手铐脚镣。
    他深深看了萧洛栩一眼,整个过程中并未试图做任何反抗。
    龙卫向萧洛栩行礼,便将秦不昼带走。影卫没入黑暗,萧洛栩站在河边默立片刻,突然往前几步就要往河里跳去,被跟着秦不昼到了附近的宁小天看见,以为他要跳河自杀,忙上赶着几步拦腰把萧洛栩抱住:“哎哎老兄你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年纪轻轻有手有脚的怎么就寻死呢!”
    可是宁小天的力气太小,这么一扑反而和萧洛栩滚作一团扑进了水里,宁小天是个旱鸭子,挣扎着大呼救命,一边扑腾一边把萧洛栩的脖子紧紧搂住,萧洛栩呛了口水,伸手拽住秦不昼扔进水中的长布包,划着水把宁小天拖到岸边。
    待到在灯火下看清了宁小天的面孔,萧洛栩狠狠拧眉,本就冷若冰霜的双眼更加沉郁:“皇后?谁把你带出来的?”
    他对这个女孩印象很浅,只记得她刚进宫时还只是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怯怯弱弱的。
    皇室亏欠她不少,萧洛栩自知日后必会更加亏欠对方,所以在秦不昼发疯时挡在了她身前。没想到一场大病后她胆子竟大到偷偷溜出宫。守宫门的护卫都是干什么吃的。
    宁小天支支吾吾道:“不关秋书的事!我自己要出来的!”
    萧洛栩现在并没心思管这些,他本来就不太好的心情被宁小天这么一搅合更糟糕,女孩吱吱喳喳充满着活力的声音让他觉得头疼。
    萧洛栩把长布包背在身后起身,影卫将大衣递过,萧洛栩将大衣从上盖在宁小天身上:“回宫。”
    宁小天是个粗心迷糊的女孩子,所以她能没注意到萧洛栩的情绪。但即使大咧咧的女汉子也有一颗少女心。
    萧洛栩靠近的时候,带着他独特的清冷气息,呼吸却是温暖的。宁小天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萧洛栩传来的温度上,少年冷着一张脸,为她披上大衣的模样,让宁小天的心噗通噗通狂跳起来,脸色迅速烧红。
    【叮!男女主角进行初步接触!……女主对男主好感度持续up!女主好感度破表!】
    被锁床柱上的秦不昼:“……”发生了什么?
    明睿九年,摄政将军秦不昼上呈奏折,称病不朝。朱笔御批二字——准奏。此后江山再无二主。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年轻的皇帝向秦不昼党派下的最后通牒,曾经支持秦不昼的文臣武将纷纷倒戈。
    多年夙愿得尝,萧洛栩居高临下,望着脚下群臣拜伏,唯不见那个不拜不立的傲然身影。只觉得心里有些空。
    “退朝。”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摄政将军、今帝王师秦不昼,定萧北以壮国威,作御极而辅君王……实乃国之栋梁、学子典范、天下楷模,今因病致仕,朕甚惜其才,特赐御酒一壶以慰之,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内侍将一壶御酒捧到秦不昼面前。
    被囚禁在御极宫中央的大床上,仅仅身着一件中衣的秦不昼微愕片刻,略带诧异地斜睨着站在门边的萧洛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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