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了一件柳色的长裙。
    我因是年轻,在宫里又资历尚浅,皇昭还在世时我不到三年便从贵嫔变成了皇贵妃,已是惹了不少闲话。如今又成了太皇太后,平日少不了听各种平白的风言风语。今夜因是头一回在后宫的琐事上出面,便免不了要庄重些,便对她说:“给我换一件。唔……就拿那件新制的墨色的好了。”
    通体墨黑的长裙,另加了黑色的长衫在外,金线滚边,云袖宽广,衣襟一路逦迤在地面上。玄珠怕落雨太冷,又取了一件皇昭赏赐的褚色大氅为我披上。
    头发以羊脂发簪松松挽就,周身再无首饰,只手腕上带着一条终年不离身的佛珠。
    玄珠扶着我,临走到了宫门口,我却忽然想起一事,对她道:“哎哎,去把那个龙头拐杖给我拿来。”
    这龙头拐杖还是我尚是贵妃的时候,当年的太后赏给我的。这本是她的心爱之物,玄绿的玉雕龙头,入手冰凉。下面的杖身用的是金丝楠木雕琢而成,沉甸甸的庄重威严,价值连城。
    玄珠将拐杖递到我手里,低声笑着道:“你这副样子过去,恐怕那些人要被吓着了。”
    我手握着龙头拐杖走入太贵嫔的绿霓殿里,殿内已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我一进来,所有人都怔住了。想来是我自入宫来便不曾理过后宫的闲事,偶尔一次便让人反应不过来了。
    对峙不过瞬间,所有人立即全部下跪行礼道:“太皇太后金安!”
    我道了声“起来”,走到殿上。太后忙站开将玉座让与我。我的拐杖很重,一路拎着走过来,手臂都酸了,便也不客气,转身就坐了上去。太后亲手端了茶奉与我,赔笑道:“扰了母后安睡,是儿臣的不是。”
    我差点笑出来,一下子就把茶水呛到了鼻子里。太后吕玉盈,比我尚且年长了近十岁,如今却向我叫“母后”。皇家,果然可笑可叹!若不是她性子温和,只怕这一声“母后”根本难以叫出口来。
    很是尴尬的咳嗽了好久,吕玉盈不知就里,还以为是茶水太烫,连声的跟我赔罪。我安慰了她几句,突然抬眼,见到新帝皇冼也站在大殿内。心里一抖,皇冼已对我行礼,道:“给皇祖母请安。”
    我想了想,接下来的事无论如何走向,恐怕都不宜让他在场。而且这太妃、太祖妃之间的事情,皇帝皇后这些小辈原本就是没有插嘴的余地的。
    于是伸手招了他过来坐在身边,握了握他的手,笑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将皇帝唤过来了?这么大雨天,秋末的雨本就冰寒刺骨,也不知道给皇帝加些衣服!皇帝政务繁忙,每日清晨便要早朝。这么些小事难道还要扰了他么!”
    我虽笑着,可声音已严厉了起来。周围一片寂静,根本无人敢言语一声。倒是皇冼对我道:“孙儿还未睡下,听闻母妃身子不好,便来看一看。”顿了顿,又道,“左右会是孙儿的弟妹。”
    我没有忽略他那一顿,这个小子,摆明了是个小狐狸,偏生让人觉得是小儿娇憨。于是笑着说:“你母妃是个有福的,苍天可佑。现下有皇祖母和你母后在此,断不会耽误了。你初登帝位,政事繁忙,还是早些回寝宫歇着。若再出事,皇祖母一定遣人去叫你。”
    皇冼恭敬道:“有皇祖母在此,孙儿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孙儿告退。”说完向我与太后行礼,转身带着人走了出去。
    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对太后,问道:“太贵嫔现下如何?”
    吕玉盈叹口气道:“只怕不大好。太医说已经见红了,怕是出血不止,恐有滑胎之像。”顿了顿,又道,“也不知许妹妹是怎生想的,有孕乃是喜事,偏偏自己憋着不肯说出来。若是早有太医看顾,想必也不至于今日。是儿臣无能,平白让母后担心了。”说完却当真是红了眼眶。
    我“呃”了一声。
    我这几年在宫里,顶着妃子的名号,却未有妃子之实。皇帝留宿我寝宫的日子虽也不算少,可每次两人都是和衣而眠,连肌肤之亲都从未有过,更不要提什么见血滑胎的。我若不是看过医书,这些东西根本懂都不懂。
    果然旁边便逸了一声笑:“太后这话可说岔了。慕容姐姐入宫尚未生产过,怎会知晓这些事呢。”
    我抬眼看过去,原是皇昭的妃子,以往的敏妃,现在的敏太祖妃,名唤朱敏。这些年见我平步青云的升上来,一直与我不大对盘。以往看着皇昭的份上不与我正面冲突,皇昭死后却突然跋扈了起来。
    我很奇怪。
    以往皇昭在时,我虽位份很高,可却不得宠,也与皇昭没有半分情意,这想必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可她那时对我尚且恭敬;如今我是可以左右政事、有垂帘听政之权的太皇太后,她却突然对我不恭敬了起来。着实的匪夷所思。
    我睨了她一阵,忽而笑了起来,道:“是。说起这些事,当然是敏太祖妃比哀家更懂一些。哀家自入宫未有所出,一直是心中之憾。听闻滑胎时母体痛苦万分,哀家滑胎时人已昏迷,所以不曾知晓,可敏太祖妃是亲身经历过的,想必很能感同身受。太祖妃怎么也算是端和太贵嫔的长辈,以往若能常来与她多传授些滑胎的经验,今日想必她也不至于此了。”
    朱敏立刻涨红了脸无法言语。这时崔临快步而出,对我跪倒道:“回禀太皇太后,太贵嫔出血不止,微臣来到的时候已然小产了。微臣无能,微臣罪该万死!”
    崔临是我的心腹,既承了我的口谕,那必是会尽力去救的。如今小产,必定是实在无力回天了。我坐在玉座中叹了口气,喃喃了一声:“可怜了那孩子。”
    殿内无人言语。我手里捻着佛珠,心思千转想着怎么处置。坐了半晌,唤了崔临起身,问道:“看胎像,那孩子已多大了?”
    崔临恭谨道:“已近五个月。只是太贵嫔郁积太久,孩子发育并不大好。”
    我点点头,默了一默,看向玄珠。玄珠见我看她,几不可见的对我点了点头,笑着捧了一杯茶给我:“太皇太后,已经备好了。”
    旁人只以为是我让她去泡了茶,我却知道她已经按我的吩咐办了事,便端过来饮了一口,心里一狠,对玉芬道:“去扶你家主子出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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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崔临忙道:“太皇太后!端和太贵嫔刚刚小产,身子不好,恐怕不宜走动!”
    朱敏立刻嗤笑一声,道:“这种事必然是有孕过的人才能知晓的,太皇太后可别贻笑大方了!”
    我却当做未闻,斥了声:“还不快去!”便阖了眼睛养神。
    我的太阳穴突突的跳,突然玄珠将几根冰凉的手指放在了我的额上,轻缓的给我按摩。吕玉盈见了,忙对我道:“儿臣该死,明知母后身子不好,却还处理不了这些事,扰的母后疲累了。”
    我因为心思没在这里,便只“嗯”了一声没说话。一时间殿内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过了一阵,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玄珠附在我耳边道:“小姐,太贵嫔出来了。”
    我缓缓睁开眼,只见她面色苍白,被左右两个丫头扶着跪在了地上,语气虚弱的道:“给太皇太后、太祖妃、太后请安。惊扰了您歇息,是妾身的罪过。无能保住皇嗣,乃罪二……请……”
    “皇嗣?”我突然打断她,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许氏,你讲话前可自个儿先在心里掂量清楚了。方才那不慎小产夭折了的,可真是嫡亲的皇嗣么!”
    许氏被吓得当场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周围旁人未料到有此变故,皆变了脸色。有几个心细的已然发觉我对她的称呼已从“太贵嫔”变成了“许氏”,便更不敢再说话了。一瞬间,大殿内变得异常寂静,落针可闻。
    良久,许氏颤巍巍道:“太皇太后何出此言?”
    我的心里有一瞬间的松动。可是她做的事情也太傻了,还当别人都不知道么?别说是我,就是旁边的朱敏,从一开始眼神就不对,肯定是知道了什么。
    不禁对许氏冷笑:“旁人或许心里不清楚,你难道也跟着糊涂了?”说完从玄珠手里接过彤史,一把贯在她脸上,道,“你自己翻着看,大声点,给哀家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
    许氏将簿子捡起来,一见是彤史,脸已经更白了几分。整个人抖的筛子一般,我厉声喝了一句:“念!”奈何她着实是怕的紧了,抖了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玄珠奉了一盏热茶给我,我端过来喝了几口佯装压了压火气,缓缓道:“还不从实招来,那贼子到底是谁?”
    许氏跌坐在地上怔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公公正正对我叩了一个头,颤抖着说:“此事与旁人无关,是嫔妾自己的罪过……”
    我还未说话,旁边朱敏已讽笑了一声,道:“许氏可是吓糊涂了?你如今已是这般,难道还是懵懂无知的?这事能是你一个人的罪过么?难不成你是半男半女之身不成!”
    许氏狠狠打了个冷战,却依旧咬紧了牙什么都没有说。
    我见她这副样子,心想,这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居然能让她以死相护。可是我话都说出去了,无论如何是收不回来了。只缓和了声音对旁人道:“哀家听闻,昔年先帝后宫里曾出过一件相似的事。不知当年是如何处置的?”
    这事是皇家丑闻,文帝的一众妃子恐怕是不敢轻易说什么的。朱敏年纪也不甚大,自然也知晓的不深。我目光自一众太祖妃脸上扫过去,终是年纪最大的庄太祖妃叹了口气,对我道:“太皇太后说的是。当年确是出过相似的丑闻。”
    我点了点头,缓和了面容,问道:“敢问姐姐,当年先帝是如何处置的?”
    庄太祖妃看了看我,缓缓道:“三尺白绫,两人均是赐死。”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先帝仁慈,并未殃及他二人的家人。”
    我很想说:我还没你想的那么心狠。杀了两个人还不够?诛九族这种事我向来是不做的。却只能再次慢慢点了点头,回首深深看了许氏一眼。想是那一眼实在过于锋利了些,许氏一口气没有缓上来,竟虚脱了过去。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慢却威严的吐出了两个字:
    “传杖!”
    殿内年纪较轻的几位俱是面孔白了一白,接着立即有太监唱喝了出去。“传杖”二字惊破了原本宁静的后宫,层层叠叠的传扬开来。不过片刻工夫,两个太监便过来回话,道:“太皇太后金安!敢问太皇太后,是否将许氏拖走行刑?”
    我只看着飘飘浮浮的茶叶,淡淡道:“就在这殿门口行刑,让众太妃、太祖妃都看清楚,污秽皇家血脉的下场是什么。”
    那行刑的太监立即道:“领旨!”又问,“太皇太后,打多少?”
    我依旧是淡淡的神情,道:“打到哀家说停为止。”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再不敢说话,叩头领旨后立刻将许氏拖了出去。许氏已被人掐了人中弄的醒转了过来,如此一见这个阵仗,立即吓得杀猪般尖叫了起来,破口大骂道:“慕容以安!你不得好死!当初你让我进宫做太贵嫔,我就说不!你偏说自己怜惜我!偏要让我进宫!慕容以安,你害死我的孩子!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我被她这一叫吓了一跳。
    我很无辜,我很郁闷。
    我当时让她进宫做太贵嫔,是真的想着她年纪轻轻,别误了一生啊。我这么想,我也没错啊。合着你当时确实没告诉我你怀孕了不是?你要是早跟我说,我早就放你走了。
    手里一抖,茶水便泼洒了出来少许,落在我的手背上,立刻烫红了一片。玄珠一面让崔临来瞧,一面已岌岌对小太监道:“将她的嘴塞起来!如此污秽的言语也要让太皇太后听到么!”
    许氏的嘴立刻被人拿了一团布塞住,只余闷哼的声音不绝于耳。两个小太监见我动了怒,手下不敢留情,一下接一下的打在许氏身上,不多时便见了血。再打了半盏茶的时间,许氏两眼一翻身子软了下去,不知是昏了还是已经气绝。
    小太监手下顿了顿,收了杖,迟疑的看向我。我低头看着崔临在我手上上药,一面低低的“嗯?”了一声。
    殿外两人一惊,立刻又拿起廷杖,转手继续打了起来。又打了十余杖,我方才开口道:“停。”
    再也无人敢言语一声。我吩咐崔临道:“去瞧瞧她。”
    崔临领命而去,蹲在许氏身旁检视了片刻,回到殿中跪倒对我道:“回太皇太后,许氏身骨断了几处……已然气绝。”
    我心里狠狠抖了一抖,喝了口热茶压惊,深吸口气道:“取玉牒宗谱,将许氏除名,丢至乱葬岗。绿霓殿上下奴才,知情不报,全部罚去永巷。”说完看向玉芬,“玉芬留在哀家身边奉茶。”
    玉芬的眼中顿时现了光芒,对我拜倒谢恩。我正色对众人道:“今日之事,既有先帝做的先例摆在这里,便也算不得哀家心狠。哀家一个妇道人家,不晓得政事,却也知道皇家血脉不容玷污的道理。在座各位皆是比哀家年长的,想必也深谙其中缘由,无需哀家多言。若日后再有这种事传到哀家耳朵里,你们便莫怪哀家不留情面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玄珠听着,已对着我撇了撇嘴,意思是:听得我牙都酸了!
    我也撇了撇嘴,意思是:你以为我喜欢这样?
    我俩撇嘴撇的欢快,众人却已纷纷离席下拜,口中说着“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我眼睛扫了一眼堂下,吩咐了起身。又叹了口气,与其余众人道:“夜深了,哀家也乏了。各位也都回去歇了吧。”
    其余人哪敢再多说什么,都恭恭敬敬再次对我行礼恭送。我手握着龙头拐杖走出去的时候,细小的雨丝被风扬起来,扑在我的脸上。风雨欲来,我心里哀哀的想。这就是皇家。
    这就是我将要终老一生的地方了。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总觉得许氏哀嚎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不禁在心里默念道:“许氏,你别嚎了。我也不是真的想要你的命,活该你自己正好撞到枪口上。不过你以后会明白我的好的,也就别怪我了。”
    直到天都亮了才浅浅的睡过去。那一觉我睡了不是很久,却梦到了很多事。
    那是我刚接到圣旨的时候的事。
    圣旨发到慕容府上的时候,我们阖府上下都愣在那里反应不过来。那时我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辰,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貌似潘安,安至若素……
    咳咳。
    我确实没有安之若素。
    总之那时我刚刚及笄成人。可是皇昭却已经是一个四十四岁的半老头子了,当我父亲都绰绰有余。我哭的稀里哗啦,一直拉着玄珠的袖子说:“你瞧我怎么这么命苦,你说他怎么就看上了我?我没多漂亮啊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你说,我要是把自己给毁容了,这圣旨是不是就能不作数?”
    哥哥却在旁边咳了咳,说:“安子,你不要这样。”
    我泫然的看着他,伸手拉上了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哥哥,你说我怎么这么命苦,你说他怎么就看上了我?我没多漂亮啊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你说,我要是把自己给毁容了,这圣旨是不是就能不作数?”
    哥哥分外挫败的扯了自己的袖子回了书房。
    我曾经无数次的想,为什么皇昭会选了我?难道只是因为我的父亲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他就要将我带到宫里做人质么?
    皇昭特许爹爹回京城送我出嫁。爹爹回来的时候,只是几月未见,他却像是徒然间苍老了十几岁,头发都变得花白。我穿着茜素红的嫁衣站在娘的牌位前拜别的时候,爹爹手握着茶盏,一直在抖。眼泪蓄满了整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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