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章的除夕有灯会,在用过团圆饭之后,所以这会儿的顺章城里依旧热热闹闹,张灯结彩。
    顾庭书抱着丛葭在马车里坐着,青芜便挑着帘子一直朝外头看。这样的喧闹她不是没有见过,只是太久没有融入进来,才显得一切都那样新奇有趣。
    “下去走走吗?”顾庭书问道。
    “嗯。”将丛葭照料好之后,青芜跟顾庭书一起下了马车。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顾庭书一起出来过,最近的一次,还是那年在成台的流觞节上,那时她还是她,而身边人却叫渐离。
    回想往事总是感触良多,青芜却没有表露出来。然而顾庭书忽然拉起她的手,神秘兮兮地说要带她去个地方。
    青芜只好莫名其妙地跟在顾庭书身后,两人快速穿梭在此时的人群之中,他拉着她的手,她跟在他身后,顾庭书就好像是她的指引,让她不舍有半分的分离。于是她加快了脚步,伸手抱住顾庭书的手臂,抬头时,她看见那人朝自己笑了笑,眼中如落星河那样灿烂,她也就跟着笑了出来。
    如果没有那些牵连不清的事,青芜会庆幸遇见顾庭书,他们会在对彼此的珍惜里一起走过好多年。
    然而现实只是将她这样的想法映衬得太可笑,不过所幸顾庭书虽然不是每年都能这样陪她跟丛葭等待新年的到来,却也没有忘记她跟孩子对她的等待。青芜在顺章居住的第六个年头里,顾庭书又一次带着她走入这样的人流,看灯火流光,并且依旧带着他们已经长大的孩子。
    “娘……”丛葭现今被顾庭书抱着,却向着青芜伸出手,撒娇道,“娘抱抱。”
    “你娘身子弱,要不是你吵着要出来,今天可是要好好休息的。”顾庭书笑道。
    “在家里也是吃饭,吃完了饭,娘要陪我玩的,也没得休息。”小小女童一手勾着顾庭书的脖子,一手叉腰不服气道。
    “我来吧。”青芜笑着要从顾庭书处将丛葭抱过来。
    “就一会儿。”顾庭书道,将孩子交给青芜。
    “我要买糖画,要糖画。”丛葭清亮的嗓音回荡在此时的喧闹里。
    这是丛葭每一年的闹元节都会得到的礼物,就算过去顾庭书不在顺章,只有她和青芜两个人留在别苑,也会有人送来给她——好像从她很小的时候起,就见过糖画一般。
    青芜和顾庭书相视而笑,一齐走向那个已经熟悉的地方。
    当年,顾庭书就是带青芜过来街角这个并不起眼的糖画摊,又送了一次糖画给她。而她接过之后,又“送”给了当时还在襁褓里的丛葭。
    那时候她说“谢谢”,眉间眼底的笑意柔和,却不知为何染着些许风霜一样微凉,却在看见丛葭兴致勃勃地望着她手中的糖画时又就此消融。
    顾庭书知道在青芜心里有一个影子,关于糖画,也关于那些他没来得及插足的回忆里。对此他却没有遗憾,只希望自己终有一天能够取代那个人在青芜心里的位置,成为她心底最坚实的存在。
    丛葭高兴地从青芜手里接过糖画,拿在手里看了又看。
    “小姐真是好福气呢。”糖画摊的艺人是个老伯,身子有些佝偻,看见丛葭拿着糖画那样高兴,也不由笑了出来,然而眼底却仿佛晶莹。
    “令郎还没有回来吗?”青芜问道,想起当年第一次在这里遇见这位老者。
    那时她跟顾庭书一起到了这糖画摊,要了糖画之后好心地问道:“老人家不回去守岁吗?”
    老者笑着,很是无奈,摇着头道:“我家老婆子走得早,唯一的儿子一年前应征去从了军,原本每个月还有书信送回来。可四个月前,他信里说军营里要调动编伍,他就要去越城了,自此之后就再没有音信了。家里就我一个人,待着会胡思乱想,就干脆出来了。儿子不回来,我这老骨头也就一直在这儿等着……”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全然像在自言自语。
    青芜不由去看顾庭书,也看见他眼里的深思和无奈,然而最后都只是消失在彼此的沉默里。
    从那之后,每年这个时候,她都要人过来买糖画。她多希望哪怕一次能不再见到那老人家的身影,那样她至少可以安慰自己说是他家儿子从军营里回来了,他们一家团聚了。
    “娘。”丛葭摇了摇正在走神的青芜,嘟着嘴道,“我冷了。”
    “那回去吧。”顾庭书道,带着青芜和丛葭转身离开。
    然而青芜却又和过去一样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坐在那里默默画着糖画的老人——少子一日不归,老者一日不回,那这时局,也该是一日还没安稳。
    丛葭不懂青芜的忧愁,只顾着除夕夜好玩,并且信誓旦旦地说要和青芜一起守岁,然而她到底还是个孩子,闹腾了没多久就困得睡觉去了。
    丛葭原本趴在青芜腿上,青芜也没想要叫醒她,却是顾庭书将熟睡中的女童抱起放去了床上。
    “时候不早了,你也睡了吧。”放下丛葭之后,顾庭书与青芜道。
    青芜从榻上站起,取来大氅帮顾庭书穿上,仔仔细细地收拾了,道:“这会儿我睡了,等回头醒了,你就又不见了。”
    一年里顾庭书总是这样来回于雨崇和顺章,待不了多久就要走。她已然习惯,在顾庭书眼里,她是默认了这种生活,但没人再像当年一样试图明朗某种关系。
    青芜替顾庭书系结的手被握住,她挂在嘴角的笑容渐渐泛出苦涩,却依旧勉力支撑着不让今夜的温存消散:“明天丛葭起来,又要哭一阵了。”
    六年前,尽管丛葭还是个在襁褓中的孩子,但在他们父女二人第一次分别的时候,她仿佛知道是顾庭书走了,一觉睡醒之后就开始嚎啕大哭,不是青芜抱她长久哄着,她就不停下来。此后每每都是这样,青芜倒也不说什么,只当是孩子太亲近顾庭书这个父亲,血浓于水吧。
    “寒翊那里的动作越来越大,不是迫不得已,我也想多留些日子。”顾庭书看着青芜的目光同样不舍。
    每次都是迫不得已,再有不舍得,也只能习惯。
    顾庭书是后来才知道青芜当年因为生产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怕风怕冷。是以原本他回来的闹元节夜里,是不同意青芜出去的。
    “总要过去的。”青芜说得轻描淡写,替顾庭书将结系好,垂下手,又将身前男子打量了一番。
    他也知道青芜的意思。她在顺章,而易秋寒在雨崇。这些年来,因为当初她的一句话,易秋寒几乎没有回来过,哪怕回来了也是去顺章军营。那是他的妻子,也是他如今最得力的助手,协助他处理军备粮草的调运,或者一些军营中的琐碎事务。在旁人眼里,他们已然是人中龙凤,几乎掌握着顾军一半的势力。
    彼此间的沉默将原先还存留的一点新年气息彻底驱逐,谁都没再说分别的话,即使是习惯,面对起来,也多少有些艰难。
    “我看见了一在外头等了一会儿了,走吧。”青芜轻轻推着顾庭书,同他一起到了门口,却没有开门。
    “你进去吧,今晚已经吹风了。”顾庭书柔声叮嘱道。
    青芜转身走回屋里,听见顾庭书开门的声音,听见他对了一说:“让司斛再送只手炉过来。”
    她挑起珠帘的手已经因为太冷而发紫,无论屋子里有多暖,也一直都是这样。
    听着顾庭书走了,她才将忍了多时的咳嗽舒放了一些,却也同样压低着声音——屋里还有正在熟睡的丛葭。
    走了一个顾庭书,却还有孩子需要她去记挂,去关心。过去总是被保护,被认为是孩子的她,如今却已经当了六年的母亲,悉心照顾着她跟顾庭书的孩子。只是这孩子姓顾,也不知到了最后,她是不是有能力保护好丛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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