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庭书在到达顺章之后并不比在雨崇轻松,日日都要外出,有时甚至在外过夜,到偏苑看望青芜的时间也不多,两人也多是匆匆见面,说不上多久的话,他就又要出门了。
    这日顾庭书处理完手中事务就赶着回来见青芜,青芜也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风尘仆仆,一面替他解披风一面问道:“一会儿还要回去吗?”
    “还是有些棘手,我坐一会儿就走。”顾庭书坐下,看着青芜坐在身边。连日来为了军中事务操劳,一切都在匆忙之中,他真觉得这样静静地看着青芜,哪怕一刻也都疲惫尽消。
    “嗯。”青芜轻轻地回了一声,“秋寒不知什么时候才过来。她如果回来了,也许还能帮上你。”
    她有时也会露出这样的关心,简单的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快速微薄,但在顾庭书看来已然足够。
    顾庭书微笑着说道:“雨崇里有二弟在,我看一时半会儿秋寒过不来。顺章这里就是琐事多,先前交接的事情弄得一塌糊涂,爹才让我过来。重新整编调派这种事,原来也不应该我过问。”
    至此,顾庭书愁绪又来,眉峰蹙起。他心知易秋寒确实有能力助他,但有些事,他也必须在妻子到达顺章之前处理完。
    青芜由此想着什么却忽然听见顾庭书叫她,抬眼时她恰好望见顾庭书别有深意的眼光,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豁然起身回绝道:“我什么都不要。”
    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顾庭书身边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名分地位这些东西都是空的,有一个易秋寒就够了。何况,要她用怎样的身份去面对顾庭书想要给她的东西,就算所有人都只是叫她青芜,但正如青蘼所说,在她的名字之前,还有一个“扶苏”的姓氏,这是她这一生都不能脱离的血脉。
    一旦横亘了这些东西在两人之间,那些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温存也就此冷却。顾庭书心知留下也没太大意义,遂起身要走。
    下人取来披风,青芜亲自帮顾庭书系上。
    “我要在营里待一段日子,就不过来了。”顾庭书低头看着正在系结的女子。
    青芜没看他,只点头应了一声,将绳结系好,又抚平了顾庭书肩头的褶纹,这才抬头,叮嘱道:“天凉风寒,你自己也当心。”
    顾庭书点头,看着青芜最终垂下手,他也不多做逗留,转身离开。
    易秋寒到顺章,是再过了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那段时间顺章大雪,从城外进城的路几乎都被白雪掩埋,易秋寒一行虽然早有准备,却终究还是被困在离顺章五十里外的路上。
    彼时顾庭书还在顺章军营处理事务,消息传来,说是易秋寒路上遇见雪崩,车马不行。他即刻就派人前去救援,自己也动身前往。
    而别苑里,青芜如旧一日复一日地坐着、看着、等着。直到寅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凌乱声响,她才知道出事了。
    “外头怎么了?”青芜问道。
    “说是夫人带着顾少回来了。”服侍的丫鬟回道。
    “秋寒带着……”这样的措辞让青芜了解了事情的严重性,但她却没有因此而立刻去探看究竟。
    “姑娘要不要过去看看?”丫鬟问。
    “不用过去了。”说完,青芜重新坐下。
    窗外是积了多日都没有化开的雪,洁白晶莹,仿佛尽数将外面传来的喧嚷都埋住了。
    顺章城外大雪的情况是司斛后来告诉青芜的。
    顾庭书那时已经接了易秋寒,一行人正快马加鞭赶回顺章,却不想那条山道突然山体崩雪,猝不及防地就涌了下来,雪浪滔天,顷刻间就又覆住了山间道路。易秋寒被困深雪,体力已经有所减弱,顾庭书自然首先护她,将她护在身下,自己去顶那重压狂雪。
    人马死伤不在话下,但当队中其余人四处寻找时,却一直不见顾庭书和易秋寒的身影。
    最后还是了一最先发现了不远处的雪地里仿佛有人在动,带着人过去,果然看见易秋寒正艰难地从雪地底下爬出来,而顾庭书已经不省人事。
    青芜对此没有情绪上的反应,在顾庭书养伤的时间里,她也没有前去探望。大约就是被那一日顾庭书的话触到了她内心的敏感,也是在再一次确定了顾庭书对自己的心意之后,她的纠结也随之而来,并且深切地知道自己并没有任何立场站在顾庭书身旁,她连个妾室都不是。
    顾庭书从养伤到康复也没有提及过青芜,一座顾宅,一间偏苑,明明只是几步路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天涯海角,两不相知。一直到青芜听司斛说顾庭书要回军营去了,她才终于有了要离开偏苑出去看看的举动,可最终也只是停在偏苑门口,望着那张高挂的流觞灯,再不说话了。
    司斛知道青芜是想念顾庭书的,却不知为什么又开始逃避,她的摇摆不定才是现今痛苦的根源,但也无人能够将她救出来。白雪中青芜清瘦的身影单薄瘦削,司斛终于不忍看她这样久久站立,上前劝道:“外头冷,进去吧。”
    青芜却始终抬头看着那盏流觞灯道:“我再看一会儿。”
    于是青芜天天在别院门口望着流觞灯,有时看一会儿就走,有时要看上大半天,哪怕飞雪漫天,她也可能站着不动,就像是一心一意在等顾庭书回来,可这一等就又是好些日子。
    顾庭书再回别苑时,冬雪更深,纵然天气晴和,也抵不住冷冽寒意。
    青芜才从外头回了暖阁里,这会儿正在看书,司斛在帘外候着。见顾庭书过来,她正要请安,却见男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会了意,她接过顾庭书脱下的大氅就悄然退了下去。
    青芜看得出神,并没有听见顾庭书走近的脚步。待她知道了,自己已被顾庭书从背后抱住,后背就贴着他的胸口。
    “你瘦了。”顾庭书就在她耳边说话,温柔暧昧。
    青芜放下手中的佛经,转身站起。顾庭书仍旧抱着她,双臂环着她的腰身,两人都是笑着的。
    “你看错了。”青芜道,眼前男子才是真的清减了不少呢。
    “两个多月没见着你,好像不一样了。”因为青芜此时笑容温和,让顾庭书倍感欣喜,这就在青芜脸上轻啄了一口,见她羞得低下头,他便觉得分别太久,有些话有些事须得现在去说去做。
    青芜却按住了顾庭书开始不规矩的手问道:“军营里的事都忙完了?”
    这样的一问,顾庭书才露出为难神色,道:“还在控制之中,调动太大,人又多,没个一年半载的,还真安排不过来。”
    青芜听他这样说着,又不继续问下去,转而道:“秋寒呢?和你一起回来的?”
    “半个月前她就去金慈了。”顾庭书道。
    “又去金慈?”青芜顺口问出来。
    顾庭书也是满怀歉意,但毕竟易秋寒确是个得力助手又愿意为他奔走,他也就不将易秋寒留在身边了,也省得回来看望青芜的时候大家尴尬。
    “天寒地冻,望定军营那里需要充足的储备,不然万一寒翊有什么动静,也不好对付。我暂时不能离开顺章,又不放心二弟一个人接手那些事……”说起顾庭玉,他不由触上青芜回避的眼光,当初雨崇皇宫里发生的事,一直都是青芜的心结。
    “你这个做哥哥的,是最了解他的。”青芜低头,原本的笑意确实已经消散了。
    顾庭书叹道:“他若真的可以长进,时局也许会好些。”
    青芜捉摸着顾庭书的意思,想来是易君傅他们已经开始动手,而顾庭书还没有察觉。面对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她处在这方寸之地确实得不到任何消息,现在连易秋寒都离开了顺章,她就更加不能轻举妄动了。
    这样自顾自想着,青芜没听清顾庭书那句“今日直接在这里用膳,晚上也就不回去了”,直至她无意地答应了才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对的话,立刻抬头去看顾庭书问道:“你说什么?”
    顾庭书极少见她这样迷糊,不由得笑出了声,道:“方才你已经答应了。”
    青芜知他不怀好意却不点破。
    恰好司斛进来见他俩温存,就又悄然退了出去。
    青芜忙道:“你都把司斛吓走了?”
    听青芜娇嗔,顾庭书倒满心欢喜,反问道:“是我吓走的吗?”
    青芜见他有意耍无赖便不想与他计较,意欲推开他将司斛重新叫进来,无奈顾庭书拉着她不让走,她想甩开手却被缠着到了床上,眼看顾庭书意图不轨,她忙伸手抵在他胸口道:“快晚膳了,你不饿吗?”
    “眼前秀色可餐,可不正是一顿上好的晚膳?”顾庭书笑得暧昧,说话间已摸索去了青芜腰间。
    “可是我饿。”
    “不是有我吗?”
    虽然两人过去也有温存,但却不见顾庭书这样大胆露骨,青芜羞得伸手直接捶了他的胸口。然而这香拳小打小闹却让顾庭书心情大好,也不管外头如今是不是天寒地冻,他将温香软玉拥在怀,入了这旖旎红绡帐的温柔乡,一时半刻也就不去想那些烦心事了。
    如此不吵不闹,青芜与顾庭书相处倒还安稳。
    顾庭书仍是时常要去军营视察,这样一别少则三五天,多则半月有余。但凡顾庭书回来,必定会找青芜。若是他不在,青芜依旧不出这偏苑,最多就到那扇拱门下站着,看那盏灯也好,或者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就这样似等非等。
    这一日正用午膳,青芜却忽然觉得不甚舒服,司斛找来大夫却说是青芜有了身孕。
    想来她与顾庭书一起的这些时日,当真有了身孕也是正常,但这孩子来得突然,青芜万万没有准备。
    “不能留下这孩子……”青芜仿佛还在恍惚间,却说得异常认真,虽然轻,但字字肯定。
    “可要想清楚了。”司斛也不知如何是好,原本这是喜事,但于青芜而言,却是艰难抉择。
    青芜按住身体里正在逐渐成形的小小生命,方才的话,又变得不坚定了:“可这毕竟是我的孩子……”
    “同样是我的孩子,你都不与我说吗?”顾庭书快步从外头进来,身上风尘还未抖尽。他抬手,示意司斛出去,而后走到青芜身旁,轻按住女子肩头,柔声道:“何必想那么多呢?”
    青芜抬头看着顾庭书,那眉眼里写着期待,唇角的笑意温和宽容,却不知为何,她回道:“我不能要。”
    顾庭书眉间柔色顿时沉了下来,却仍耐住性子劝说。他拉起青芜的手,握在掌心,轻声道:“我只想你们在身边,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正如顾庭书所言,他们虽无夫妻之名,在旁人眼里已然情比伉俪。如顾庭书这样心气颇高之人,也曾为她描眉点唇,那个时候,她也是动容的。
    “不。”青芜按下顾庭书的手,急忙站起身避开。
    “你如果心里还想着那些根本无关紧要的事,什么身份血脉的,何必做戏到现在?”顾庭书走近青芜,虽然颜色冷峻,却毕竟记着过去两人的柔情缱绻和她眉间眼底的温柔。
    “我不知道。”青芜推开身前的男子,却又被他抱住。她挣扎着试图离开,但顾庭书抱得那样紧,丝毫没有留下转圜的空间。
    她听见他说:“你早就是我的人,这辈子都是我顾庭书的人,只可能留在我身边。”
    这样不容置否,并且信誓旦旦。
    “不是……”青芜哭求。
    “是!”顾庭书强迫着青芜,要她看他,毫不逃避,也不许她逃,一字一顿道,“从你跟我回雨崇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姓扶苏了。从你决定跟我来顺章,你注定要一直留在我身边。就算不是夫妻,我也不允许你走,不许你再这样折磨自己。”
    她听见了,却不知为何更加绝望。顾庭书说,她只是青芜,是成台城里相遇时的落魄孤女,他们在那个时候相遇,一切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什么雨崇,什么皇族,都是弹指烟灰,早都没有了。
    “青芜。”顾庭书将她抱住,听她的哭声,却再也找不出可以安慰她的言辞了——如果青芜自己不肯放弃那些过往,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你让我想想。”青芜想要退开顾庭书,却还是被他禁锢在身前,她忽然失控地吼道,“你放过我吧。”
    她的哀求声嘶力竭,将这些日子来的温存全部抹杀。顾庭书现在才知道,在她的眼中,他们的相处是折磨,是对她高贵身份的折辱,所以她这样嫌弃他们的孩子,极力回避着他们感情的结晶,但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将一切都做得那样真,让他也让她自己以为他们之间当真是有感情的呢?
    顾庭书死死握着青芜的肩,也借此压制着即将爆发的情绪,他的双眼通红,牢牢地盯着她又变得那样楚楚可怜的眉眼。然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对此的怜惜与疼爱,只是眸光肃杀如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冷冽道:“别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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