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萧简这个师父,青芜就暂且忘记了承渊因为忙碌而对她的疏忽,时常拉着青蘼一起去马场跟萧简见面。也正是在这样止乎于礼的相处中,三人的感情渐渐深了起来,而在萧简与青蘼之间也似乎正有某种情愫暗暗生长。
    一日青芜正和青蘼从马场回来,发现有宫中侍者正在摆弄兰妃生前栽种的兰花。青芜对母亲的心爱之物一向重视,如今又见庄妃就站在不远处,料定了必然是庄妃让人鼓捣的,一时气愤,她立刻上前将人都拦了下来。
    青芜在宫中的跋扈人尽皆知,因此一见到这七公主气势汹汹过来,侍者就吓得失手打翻了手里的花盆。青芜正要发怒,却见庄妃施施然地走过来,她便推开挡在跟前的侍者质问此时含笑的庄妃道:“是你叫她们做的?”
    庄妃见青芜气得不轻,唇边笑意更是分明,却又假意责怪侍者道:“还不赶快清理干净。”
    “是。”一众人畏畏缩缩地回道,立即上前收拾。
    “滚开!”青芜盛怒,推开身旁的侍者就扬起手中的马鞭挥了下去。
    尽管侍者手快拉开了庄妃,无奈青芜这一鞭来得委实突然,还是打在了庄妃手背上,顿时便留下了一条鲜明的红印子。
    七公主无礼欺庄妃的消息就此传开。庄妃在今上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虽然嘴上说着青芜年幼只是一时冲动,然而一字一句都扎在今上耳畔,分明是逼着今上处置青芜。
    青芜为此被召至圣驾前,今上要她当面向庄妃致歉。然而青芜不肯屈从,看着庄妃故作委屈的模样她更是恨得牙痒。如果不是承渊在旁边拦着,只怕她连今上当庭的训斥都未必能听完就会冲出庄妃寝宫。
    青芜还没有完全理解庄妃身后的外戚是怎样的一种存在,自然也就不能理解一向疼爱她的父皇竟然会为了一鞭子而让她向庄妃低头。回到寝宫之后,她看着自己栽的那盆兰花,又想起了母亲在世时的样子。
    兰妃离世的时候青芜只有六岁,但即使是在那样小的年纪,她也已经明白母亲抑郁而终的原因——生命走到最后却不能见到自己为之付出一生的男子,而当时那个人却在另外一个女人身边。
    青芜不管那时的今上有多大的理由可以拒绝一个始终等候他的临终女子的请求,也不管日后今上如何补偿,或者他曾经多么在意自己的母亲,事后又有多少追思,对青芜而言,这些都弥补不了兰妃最后的遗憾。而今上对她的宠爱,在青芜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青芜并没有察觉到身后靠近的脚步声,一直到少年温柔的低唤响起,她才回头看见承渊就站在珠帘下,满目疼惜地看着她。
    “哥哥!”青芜立刻扑到兄长身边,紧紧地抱着骨肉至亲,所有的酸楚都通过眼泪最直接地表现出来。
    承渊轻轻搂着痛哭的青芜,柔声安慰道:“父皇并不是要那样说的。”
    青芜只是抱着承渊不说话,埋首在兄长怀里呜呜地哭。
    承渊扶住青芜的肩膀,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道:“知道你是为了母妃,我们三个人里最挂念母妃的就是你,但你那一鞭子挥得确实太冲动了……”
    青芜推开承渊,一向对兄长信任的目光里顿时多了猜忌,道:“你是来做说客的?”
    承渊静默地看着青芜,她的身边仿佛筑起了一道隐形的防卫,将她小小的身子包裹在其中,即使没有敌意,也明确拒绝了他接下去想要说的话。
    “青芜,你听我说。”承渊上前。
    青芜后退,毅然回绝道:“要我去给那个女人道歉?就算她现在去给母妃道歉,我也不会和她说对不起!”
    青芜强硬的态度教承渊也无计可施,他从未见过幼妹这样强烈的恨意,即使过去私下她将对庄妃的不满表现得多么咬牙切齿,也没有一次是像如今这样想要将对方处以极刑的狠绝。
    “放肆!”今上出现在承渊身后,依旧是那身龙袍,依旧是那眉眼,却没有往日的慈爱,“庄妃怎么说都是你的长辈。”
    “一个害得我母妃连最后心愿都没能实现的女人,我为什么要当她是我的长辈!”青芜一丝一毫都没有退让,“那一鞭是轻的,如果可能我还要抽她更多鞭,我要抽到她体无完肤,看她怎么自恃貌美……”
    青芜还未说完,就被今上狠狠地掴了一掌。清脆的一记响声,就像青芜当时抽庄妃那样突兀,教站在一旁的承渊目瞪口呆。
    “从今天开始你在这里好好思过,一日不悔改就一日不许出门!也不许别人探看!是朕平日太惯着你,你看看你现在,长幼不分,全无礼数!”今上拂袖,道,“承渊,跟朕走。”
    承渊看着青芜重新回到桌前将那盆兰花抱起,蜷坐在地上,眼泪滴落在兰叶上,却强迫着自己不发出哪怕一声的哭泣。这一刻女童的倔强和坚持,教他想要驻足,想留下陪在她的身边,然而今上威严的命令还是致使他不得不离开。这或许也是他们之间的无奈,即使他这样迫切地想帮青芜做什么,却也依旧无能为力。
    一连几日,原本好动活泼的青芜都在自己的寝宫,闭门不出,除了日常服侍的侍者再没见过其他人。而所有接触了青芜的人也都发觉女童近来的沉默,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张扬,总是一个人坐在某个角落里,默默看着那盆兰花。
    有时承渊或青蘼会偷偷过来,但都不曾打扰青芜,只是在珠帘外悄悄看着,再询问一些青芜的日常起居。司斛也会一五一十地回答,耐心听着来访者的嘱咐。
    是日晚膳,司斛照常将准备好的东西送去给青芜,却意外发现房间里不见了青芜的身影,那盆兰花也不翼而飞。
    青芜不见的消息立刻传到了今上那里。
    “马上给朕去找!找不到,提头来见!”焦急的帝王当即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一时间,原本沉寂的皇宫变得忙碌起来,禁宫侍卫几乎全部出动寻找失踪的青芜,却依旧无所斩获,直到青蘼前来请求停止一切搜找工作,说是承渊已经知道了青芜的下落。
    兰妃旧宫。
    明月清光,一片萧瑟,过去灯火辉煌的宫殿如今这样寂寞冷清。自从兰妃过世之后,除了日常打扫的侍者和偶尔会偷偷跑来的他和青芜之外,承渊就几乎没见过其他人到过这里。
    之前搜查的侍卫其实已经来这里找过,却没有发现青芜的身影,然而少年还是重新站在寂寥的宫殿前。
    宫里人都知道即使这座殿宇人迹罕至,今上却依旧对此处甚为关注,一桌一椅都要保持兰妃在世时的样子,不可有损。所以,那些搜寻的侍卫并不会在这里有多大动作,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展获。
    承渊独自走到当年兰妃的寝室,室内的布置一如当年,甚至空气中仿佛还漂浮着兰妃身上的香气,那是留存在少年记忆里的美好,也是终身不可能再重新把握的幸福。
    兰妃放置衣物的柜子就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承渊慢慢走到柜子前,伸手,打开。
    蜷缩在阴影中的身影出现在少年眼前,承渊看着抱住兰花的青芜,眼底有每一次他在这里找到她时的悲伤。
    兄妹间的凝望,如同每一次这样相见才有的充满了依恋的沉默,他轻声道:“青芜。”
    看着少年渐渐俯身在自己面前,青芜松开抱着的兰花,扑到承渊怀里,哭泣道:“哥哥。”
    小小的身体在怀中啜泣,她从没哭得这样伤心,即使是在兰妃刚刚过世的时候——那时的她独自躲在这个柜子里,然后被他找到,她像现在这样抱着他哭,但都没有这样放肆。
    承渊爱怜地抱着哀伤的青芜,柔声道:“出来,好不好?”
    “我不要出去。”青芜摇头,自己极力止哭,道,“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会闷坏的。”承渊关心。
    “哥哥以前会陪我的。”青芜睁大了依旧残留着泪光的双眼,期盼地看着愁苦的少年。
    考虑之后,承渊点头,也钻进了柜子。
    如今这柜子要容纳两个孩子显得有些拥挤,承渊抱着青芜,尽量给她留下足够的空间。只有门缝里一丝光线透进来,照在两个孩子的腿上,外面那样安静,而身边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可以互相感知的温度。
    承渊记得,青芜第一次躲在这柜子里是在兰妃入殓的当夜。众人忙碌之后才发现一直最亲近兰妃的七公主不见了,当时的情景也像刚才那样,几乎整个皇宫的人手都在寻找,却是他,深夜不寐,从而听见了从柜子里传来的哭声。待打开柜门,终于让他发现已经哭红了眼的青芜。
    或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兄妹两人的关系达到近乎无间的亲密,而这个柜子也成了只属于他们的秘密。青芜在被伤到觉得无法自我安慰的时候会一个人躲进来,但这样的情况已经很久都没有发生了,久到他一时间都没有想起还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只为他和青芜而存在。
    “你怎么逃出来的?”承渊抱着已经安静下来的青芜问道。
    “爬窗咯,垫着椅子、桌子爬出来的,还跌了一跤呢。”青芜说着,却带着几分自豪。
    “你知不知道你把所有人都急坏了。”承渊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身边的青芜。
    “我只知道父皇为了那个女人打我。”青芜依旧愤愤,却有更多的委屈。
    “那我现在告诉你,你打的不光是庄妃,还有庄妃身后整个外戚氏族。”感觉到青芜对这些事的抵触,承渊却只是将又靠近自己的女童搂得紧了一些,继续道,“父皇不是对庄妃妥协,是对庄妃身后的外戚妥协。如果没有他们,大珲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青芜不说话,伏在承渊身边,像只倦极的小兽一样沉默地闭着眼。
    “之前郭士仁送来文书说有意与大珲交好,下个月郭培枫就会来雨崇。郭士仁是目前最邻近雨崇的一股势力,如果与之敌对,将对我们百害无一利。但谁都不清楚他们究竟想做什么……”承渊倾吐着这几日来的忧思,最后才发现,青芜竟已经在自己身边睡着了。
    “青芜……”承渊又轻轻叫了几声,然而青芜却蜷在他身边没动。
    少年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将柜门打开,小心翼翼地将青芜抱出了柜子。
    青芜迷迷糊糊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口齿含糊道:“哥哥背我。”
    青芜倦意未消的神色显得有些腼腆,承渊无奈,道:“那你先站好。”
    青芜从承渊怀里下来,闭着眼摇摇晃晃地才站到地上就又没了重心倒下去,却不偏不倚就趴在承渊背上,已经没了意识。
    承渊托起睡梦中的青芜,离开了兰妃旧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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