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无遮拦,别人听了势必生气,乐之扬却早已听惯,摇了摇头,低头看去,朱微印堂灰暗,脸上笼罩一股晦暗之气。他心头一凉,忙扶朱微回屋,石姬也踅了进来,不待乐之扬吩咐,自行打水敷面,为朱微推拿按摩。过了半晌,小公主悠然醒转,望见乐之扬,眼泪夺眶而出,颤声问道:“父皇、父皇他……”
    乐之扬默然点头,说道:“他去世时,我也在场……”
    朱微脸色惨变,乐之扬知道她的心意,忙说:“我没动手,他得了善终。”
    朱微松弛下来,流泪道:“乐之扬,我知道你心里恨他……”
    “何止是恨?”乐之扬冷冷说道,“不能将他手刃,是我生平憾事。”
    朱微呆呆望着他,目光忧伤茫然,似乎不知所措。乐之扬见她如此,叹道:“如论如何,人都死了。我又不是傻子,不会跟死人怄气。”
    朱微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娘死得早,我在宫里孤苦无依,若非父皇宠爱,早就活不下去。他去世之前,待我实在苛刻,更险些将你……唉,可是一想到以往他对我的好处,我如论如何也恨不起来,他待别人再凶再狠,对我却慈爱有加,那一种感受,只怕你也明白不了。”
    乐之扬默不作声,只听朱微又说:“父皇一辈子,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无论何种难关,他都总能克服。我一度以为,他永远也不会死,倘若能够,我也宁愿一辈子做他的小女儿,听他的话,为他抚琴,陪他散心。可惜,到后来,我还是违逆了他,乐之扬,那时我心里好痛,可痛不止一种,一是为你,一是为了父皇,每次他冲我发怒,对我冷嘲热讽,我都难过得要命,再一想到你已经死了,便觉着尘世间都是灰蒙蒙的,一点儿意思也没有,那样的活着,真不如死了才好。”
    “话不可这么说。”乐之扬说道,“你没了父亲,没了我,不是还有宁王么?他是你的胞兄,当世唯一的亲人。”
    “哥哥……”朱微摇头苦笑,“少年时,我与他还算亲近,后来他当了宁王,聚多离少,兄妹之情也淡了不少。每次见了面,他总托我在父皇面前说他的好话。我就想啊,我说再多的好话,他也成不了太子,父皇宠他没错,可是许多事勉强不来了。”
    乐之扬暗暗心惊,宁王都雅俊逸、邈邈然有神仙之姿,乐之扬只当他醉心音乐,无意权位,谁想他暗度陈仓,不惜利用妹子。
    “乐之扬。”朱微看他神情,小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傻,总是自相矛盾,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想要怎样。”
    “你不是傻。”乐之扬摇头,“你只是心好,忘不了他人待你的好处,可是人家待你的坏处,你一转头就忘了。”
    朱微说道:“人生匆匆,总记挂着仇恨,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也不是不记仇,有时烦闷起来,便弹一支曲子散心,这些日子无琴可谈,我便在心中想象,口中哼唱一曲,许多惆怅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只是,唉,一想到你,纵有音乐,也难以排解,总想你吹过的调子,还有你吹笛时看我的样子,就像烙在心上,须臾也不会忘。”
    乐之扬心中感动,不顾石姬在侧,将她拥入怀里,柔声说道:“行了,只要你高兴,我也不恨朱元璋了……”一想到断腿囚禁时的情形,心中无由地苦涩起来。
    朱微有些羞赧,看一眼石姬,轻轻挣脱乐之扬的怀抱。乐之扬起身说道:“石姬姑娘,多谢照看朱微,你虽说听不见,也请受我一礼。”说着欠身行礼,石姬面露讶色,匆忙跳开,双手连连比划,可惜乐之扬和朱微均不通哑语,对望一眼,各各苦笑。
    这时江小流进来,向朱微唱一个喏,说道:“公主娘娘,我是个粗人,说话你别在意。”、
    “不妨事。”朱微说道,“你是乐之扬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江小流又说:“乐之扬,你有什么打算?”
    乐之扬看向朱微,心中一片温软,小声问道:“你说呢?”
    朱微注目乐之扬,两人目光交融,看出对方心头所想。朱微轻声说道:“乐之扬,我知道,你想过平平静静的日子。”
    乐之扬历经数劫,险死还生,看淡功名富贵,点头说道:“记得我说过么?东海有个无双岛,常人难以达到,我们大可在岛上筑屋耕种,日子清苦一些,但能远离尘世纷扰。”
    “真有那样的日子,可比神仙还快活。”朱微望着门外,悠然入神。
    “快活什么?”江小流忍不住叫道,“一个荒岛,人也没有一个,日子淡出鸟来。”
    乐之扬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日子?”江小流说:“越热闹越好,你不也最爱上夫子庙?”
    乐之扬看着朱微,默然不语,江小流瞅一瞅二人,恍然道:“我懂了,你带走公主,害怕朝廷追查。”
    乐之扬没好气道:“算你不笨。”又向朱微说道,“明日我便筹划出海。”
    朱微出了一会儿神,流露出几分无奈,摇头说:“我还不能出海。”
    “为什么?”乐之扬一愣,忽有所悟,“为了宁王?”
    朱微低下头,小声说道:“他和我一母同胞,如今削藩,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江小流抢着说道,“周王被关起来了,湘王举家自焚,你哥哥抗旨不朝,被撤掉了三卫,照我看,下场不会比周王好多少。”
    乐之扬远走海外,江小流打心眼儿不愿,朱微一问,便将自冲大师那儿听来的消息择其耸动者说出。朱微听了,果然花容失色,望着乐之扬,流露乞求神气。
    乐之扬心知她割舍不下兄妹之情,不由叹一口气,说道:“也罢,我送你去大宁。”
    “我……”朱微内心挣扎,“只要见他安好,我就马上离开。”
    乐之扬一时默然,削藩牵连天下,一旦涉足,难以脱身,可是不顾兄长,袖手远去,那也不是朱微的所为。忽听江小流说道:“公主,宁王是你哥,一定听你的,到了大宁,你让他封我当个官儿好不好?”
    朱微大为错愕,乐之扬也大皱眉头,正色道:“江小流,权势固然是好,可也不是人人驾驭得了的。”江小流闷闷说道:“总比无权无势,受人欺凌的好。”
    乐之扬一劝不听,也就不再深说,心想:“有其父必有其子,江小流未经大难,脱不了名利之心。假以时日,我与他难免分道扬镳。”回想少年时光,不觉有些惆怅。
    当晚,众人在谷中歇息,乐之扬与朱微诉说别后**,均是感慨莫名。不过乐之扬信守承诺,但凡涉及梁思禽,一概略去不谈,朱微虽觉他有所隐瞒,也只当与朱元璋有关,乐之扬不忍说出。
    乐之扬为朱微把脉,但觉她脉象虚弱,余毒未清,便将“转阴易阳术”传授给她,同时度入真气,助她运功,忙了半宿,朱微气色大好,次日醒来,精力也健旺了许多。
    又歇两日,朱微身子好转,四人动身北上。石姬不言不语,照顾朱微却殷勤周到;江小流长于应对,行事麻利,雇船买马,由他一手操办;有了这两人,乐之扬身心不少,全力辅佐朱微练功,转阴易阳,驱逐余毒,到了长江岸边,朱微已能行走自如,晦暗之气也一扫而光,脸庞圆润起来,渐渐恢复珠玉光泽。
    是日渡过长江,天时已晚,当下住在船屋,就在江边栖宿。到了夜深,江天一片寥廓,唯有江涛起伏有声,乐之扬与朱微来到船头,并肩坐下,眺望江月。朱微倚在乐之扬肩头,心满意足,聆听涛声,忽道:“好久没听你吹笛,难得良辰美景,吹一曲好么?”
    乐之扬笑笑,取出空碧,柔声问道:“你想听什么?”朱微说道:“你在乐道大会上奏的曲子很好,我很想再听一次。”
    乐之扬点头,吹起《周天灵飞曲》,朱微听得惬意,伸出纤指,在船板上轻轻敲打节拍,心神随乐而飞,似要随风化去。
    片刻吹完,刚刚放下笛子,忽听远处传来琴声,却是《春江花月夜》的调子。朱微直起身来,听了一会儿,忽地笑道:“这人心思不在琴上,调子干巴巴的,一点儿兴味也没有。”
    乐之扬放下笛子,沉吟一下,起身叫道:“弹琴的是水姑娘么?”
    他以内力发声,传响水上,久久不绝。远处琴声停歇,跟着江面上亮起一盏红灯,悠悠晃晃地向这边飘来,近了看时,却是一只宽大客船,船头挑一盏大红灯笼,映照出水怜影的绰约风姿。莲航、岚耘犹如双星拱月,望着乐之扬笑容可掬。
    “人生何处不相逢。”水怜影笑道,“乐公子,久违了。”
    乐之扬抱拳笑道:“水姑娘的琴声别具一格,小可听过一次,再也不敢忘却。”
    “说笑了。”水怜影笑道,“我这无情之调,当真贻笑大方。”
    谈笑间,两船相遇,朱微不胜好奇,挽着乐之扬的胳膊轻声问道:“你们认识?”
    乐之扬含笑点头,引荐道:“这是水怜影水姑娘,这一位么?”他稍一迟疑,“她叫朱微,是我意中人。”
    他坦白直率,朱微始料未及,一时双颊如火,心里却很甜蜜,靠在乐之扬身边,几乎抬不起头来。
    水怜影仿佛意外,莲航、岚耘也对望一眼,各各撅起小嘴,似乎有些失望。水怜影略一沉默,笑道:“二位若不嫌弃,不妨来敝船小坐。”
    乐之扬说道:“我还有两位同伴。”水怜影笑道:“一块儿叫来便是。”
    江小流和石姬正在睡觉,乐之扬叫醒二人,一同来到水怜影船上。舱内精洁考究,窗开四面,雕龙刻凤,中有圆桌一张,摆放香茶果品。桌边端坐一个青衣老者,面庞瘦削,气度沉着,听见动静,他放下茶碗,抬眼望来。乐之扬与他目光一交,心中陡生异样,灵感所至,但觉老者体内真气浑成,沉渊静海,深不可测。老者也有所觉,目光一转,向他望来,哧溜,体内真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乐之扬刚要出声,老者摇头示意,乐之扬忙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心潮起伏难定,忽听水怜影说道:“这一位秦先生是我的账房,并非外人,大家不必拘束。”
    乐之扬拱手笑道:“先生好!”言下大有深意,秦先生也起身致意,神气有些冷淡。
    当下互叙别情,水怜影自言投奔北平亲眷。北平、大宁相隔不远,乐之扬提议同行,水怜影一口答应,笑道:“乐公子与我等真有缘分,当日结怨盐帮,不是公子相助,我主仆必遭大难。如今逆旅北上,我们几个弱女子,正愁山遥路远、贼寇难防,能有乐公子护持,那真是万无一失。”
    她谎话连篇,说得一本正经。乐之扬暗自好笑,略略谦虚几句。莲航、岚耘又奉上许多瓜果点心,无不色香俱全,所沏碧螺春也是明前新茶,水色新碧,茶香怡人,细点名茶,月色满江,众人对窗闲谈,无不心旷神怡。
    江小流一觉醒来,掉进脂粉堆里,四周衣香鬟影、莺歌燕语;他目眩神驰,乐不可支,唯有那个秦先生,老迈干瘦,冷漠无神,怎么看怎么碍眼,仿佛锦缎上的破洞,百花丛里的苍蝇,江小流恨不得一把揪住老头,将他扔进江里。
    可惜乐之扬在场,美人虽多,也与江小流无涉。水怜影与乐之扬交谈,其他人也都注目二人,就连石姬也目不转睛。江小流看得气闷,越看越觉那秦先生讨厌,既不能冲乐之扬撒气,一腔妒恨登时落在那老头身上,当下将茶杯向前一推,喝道:“老头儿,给小爷斟茶。”
    话一出口,舱内微微一静。水、乐二人停下交谈,四道目光向江小流投来。江小流引人注目,越发要逞威风,又说:“老头儿,让你斟茶,聋了吗?”
    乐之扬变了脸色,水怜影也张了张嘴,可是没有出声。倒是秦先生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提起茶壶,簌簌簌注满一杯,说道:“小兄弟,请用。”
    江小流暗暗得意,接过茶喝了一口,笑道:“你这账房先生真有些奇怪,我见过的账房都跟下人们吃饭,哪儿有跟主人同桌的道理?”
    水怜影眉头一皱,微有怒容,正要扶案起身,秦先生冲她使一个眼色,笑道:“没错,秦某逾越了,只怪船儿太小,无处可去,小姐仁厚,让我在此打打秋风。”
    “船小?”江小流指着船尾,“那艄公不也呆在外面?”
    水怜影等人气白了脸,乐之扬也忍耐不住,说道:“江小流,天不早了,你回舱睡觉去吧。”
    江小流脸色一沉,心中老大不快,坐在那儿,端着茶水动也不动。舱里气氛尴尬,秦先生悠然起身,说道:“我去外面透透气。”径直走向船尾。他一走,乐之扬也没了兴致,起身告辞回船,江小流闹了个没趣,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
    次日一早,雇来两乘大车,水怜影等人同乘一辆,乐之扬等人共坐一车。江小流见秦账房竟与三个美人儿共处一车,心中老大气闷:“这老头儿何德何能,也跟三个美人儿同车,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他那副寒酸相,真是辱没了三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又看乐之扬一眼,心中生出异样,“为何他总有**,公主也爱他、叶姑娘也中意他,那水姑娘主仆三人,个个对他与众不同。可是见了我,连正眼也不多瞧,哼,不就因为他长得俊,又会吹笛子么?总有一天,我要这世人对我刮目相看。”下定决心,转眼看向石姬,见她清俊可人,虽说又聋又哑、可也不失灵秀,江小流越看越爱,冲她做了个鬼脸,石姬愣了一下,皱了皱眉,扭头看向窗外。江小流气急败坏,心情越发晦暗。
    又行半日,入宿客栈。水怜影出手阔绰,将整间客栈包下。吃饭时,饭菜虽佳,气氛沉闷,江小流无人理睬,愁闷难舒,喝了一大壶酒,烂醉如泥,骂骂咧咧,不知所云,乐之扬怕他言多有失,将他扶回房间,江小流呕吐一阵,蒙头大睡,室内酒气熏天,臭不可忍。乐之扬只好退了出来,正要转身,忽听有人轻声咳嗽,回头一看,正是秦账房。
    乐之扬双目一亮,拱手笑道:“落先生。”
    梁思禽水劲易容,变化万千,初见时真气流露,为乐之扬猜出身份,当下也不矫饰,点头道:“跟我来!”
    两人走了一程,登上东面城墙,环顾四周,城内炊烟如带,城外行人稀少,田埂陇陌纵横交错,麦苗青青,随风抑扬,掀起一片细浪,冉冉卷向远方。
    “落先生!”乐之扬歉然道,“敝友江小流为人粗疏,有所冒犯,还望见谅。”
    “醉酒的小子么?”梁思禽皱了皱眉,“奇怪,你俩南辕北辙,如何成了朋友?”
    “我少年时在秦淮河当乐户,跟着义父吹笛赚钱,受尽了轻贱侮辱。有时赚了钱,也会被别的小痞子抢走。江小流抱不平,为我跟地痞打架,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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