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苏毓想了想道,“阿娘和我去外祖家……”
    男人淡淡地一笑:“你外祖家也没人了。”
    怎么会呢?苏毓感到困惑,阿娘说外祖父是什么侯,他随阿娘回过一次阳城,外祖家的宅子特别大,走也走不完,人比他家还多,有许多舅舅和舅母,还有许多表兄和表姐,怎么会没人呢?
    男人柔声道:“若是不信,你就去阳城看一看吧。”
    他觉得爹爹今晚很古怪,心里越来越不安:“爹爹,我是在做梦么?”
    男人笑而不答,弯下腰抚了抚他的脸颊:“要探求大道,先要断绝尘缘,你是应天命而生之人,长大后也会走上这条路,到时便懂了。”
    他说完拉起他的手,把满是血污的弯刀塞进他手里,拍拍他的头,直起身,抱起他阿娘放到马背上,阿娘歪倒下来,在玉骢马雪白的皮毛上拖出长长一条深色的印子。
    爹爹把娘扶好,翻身上马,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踢马腹,便转身走了。
    苏毓赶忙追上去:“阿娘,爹爹,别扔下我……”
    一边跑,一边用手背抹眼泪,阿娘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他顾不得了,玉骢马撒开四蹄疾奔,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弯弯的山道上。
    他追了很久,终于追不动了,沿着原路走回去,坐在那块林间空地上哭起来,不知哭了多久,困意慢慢笼罩上来,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便又是在奔驰的马车中,阿娘紧紧地搂着他。
    周而复始,反反复复。
    ……
    小顶在王老六的摊位上从清早蹲到黄昏,作伴的鱼虾陆陆续续被人买去了,她还在。
    驻足询价的人倒是不少,还有人把她拿在手上掂了掂,但一听要二十块上品灵石,便把她放回原处,顺便将王老六挖苦一番。
    第二日,王老六学了个乖,让儿子守着摊儿,自己揣着香炉去专卖古物器玩的铺子,向店家兜售。
    倒是有几个店主人感兴趣,一问价钱,便即摇头:“你这玩意儿,大小是个香炉,形制却是炼丹炉的形制,不伦不类的,收进来也要融了重铸,就值这几斤的铜价,你卖二十块上品灵石,但凡眼睛没瞎都不会要的。五块顶了天了。”
    还有这个嫌她太扁,那个挑她太圆,这个说她制式太老,那个又说她不够涵古,连耳朵上的小青鸟都被嫌弃长得像只鸡,总之从头到脚都是毛病。
    王老六一家一家挨个儿问过去,果然没人愿意出二十块上品灵石,最后磨破了嘴皮子,以八块上品灵石的价卖给了一家卖香烛纸钱冥器的铺子。
    一天下来,小顶已经没了脾气,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虽然她是青冥仙君亲手锻造的炼丹炉,第二任主人是大名鼎鼎的连山君,但没人认得她,她就是一只价值八块灵石,长得像炼丹炉的香炉。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在心中叹了口气,和香烛纸钱作伴,总好过埋在一堆鱼虾中间供人围观。
    她已经走丢好几日了,也不知道师父有没有音信。连那么惫懒的五师兄和六师兄都找到魔域来了,师伯、师姐和师兄他们肯定急坏了,碧茶和李圆光他们一定也很担心她。
    她更担心暗中帮丁一对付她的人,会对师父和其他同门不利。
    一想到都是因为她,她便难受得想哭。
    要是她在修炼上多上点心就好了,丁一修为比她低了几个境界,可她对上他毫无招架之力,都是不够勤勉的缘故。
    师父总说她怠惰,仗着会炼丹炼器投机取巧,还真是说对了。
    不过事已至此,再怎么懊悔焦急都无济于事,现在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灵体不能离开原身,就和她在九重天上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时候她不会修炼,不懂心法,稀里糊涂过了很久,忽然有一天就能离开原身,也能说话了。
    仙君说这是修成器灵。
    既然那时候能修出来,没准现在也一样。
    眼下她可是正经拜了师、修过仙的炉子,总比胸无点墨的时候强吧?
    她定了定神,开始回想先前学的门派心法。
    多亏了师父每晚雷打不动的传音课,小顶最近背了十七八卷元婴期适用的心法。
    她一边默诵,一边凝神入定。她现在是只炉子,自然没了经脉,只能凭空存想,假装从日月天地中汲取灵气,引入不存在的经脉,在其中运转二十八个小周天,再运转二十八个大周天。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运完功后,她的神思似乎清明了一些,视物也比先前清晰了。
    此时当是夜半,店主人已经将门扇阖了起来,店堂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缕月光从门板的缝隙里漏进来。
    但她却能清楚地看见对面靠架子立着的一排纸人,其中有一个还只扎了一半,勾着红唇,弯着眉眼,似在朝她微笑。
    小顶“后背”上莫名有些发凉,旋即想起自己是只炉子,不禁哑然失笑,她怎么也害怕起这些来了?
    做了半年的活人,倒是越活越像人了。
    小顶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做人的感觉来,虽不如当炉子省心,有许多苦恼,但生着腿,能到处跑,能说能笑,有师长有朋友……
    想到师长,不免又想起师父来,她定睛一瞧,对面有个男纸人的眉毛与师父有几分相似,隔壁那个下巴颏有点像,还有那个额头差不多有师父那么宽……
    她想着想着,有些犯困,慢慢沉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之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根细线牵引着飞出了铺子外。
    她越飞越快,月色下的山河在她眼底一闪而过,转瞬之间似乎已飞了几千几万里。
    紧接着牵着她的那根线忽然猛地一拽,她身子一重,眼前一黑,便跌落了下来。
    小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睁开眼睛一看,看见一些模糊而摇曳的火光,耳边有嘈杂的声响,似乎有个女人在哭哭啼啼。
    就在这时,她猛然发觉自己又有眼睛、手脚和身体了。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忽觉哪里不对劲,借着火光看了看手,发现眼前的分明是只孩童的手。
    胳膊、腿、身体、脑袋……她整个人都成了小孩,被人装在一个藤编的背篓里背在背上,那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气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爹爹。”一出口声音也是嫩生生的。
    男人脚步一顿:“醒了啊?再睡会儿,还没到地方。”
    “这是去哪儿啊?”小顶一边问,一边打量四周,只见他们身在荒山野岭中,又圆又大的月亮挂在山尖上。
    他们一行人总有二三十个,都是村夫野佬的打扮,几个人举着火把,还有几个人挑着酒坛子和竹饭篮。
    米酒和烧肉的香气隐隐飘过来,让她食指大动——自从没了人身,她已经几天没吃过东西了。
    不远处,一个女人发出一声呜咽,小顶不用人告诉,立即想起那是她娘。
    她叫了一声阿娘,又问了一遍去哪儿。
    阿娘用袖子抹了把脸,抽抽噎噎的说不出话来。
    旁边有个持火把的年轻人笑道:“带你上山耍呢,顶丫头。”
    她娘一听这话,突然恸哭起来,去扯他爹肩上竹篓的带子:“不去了,我们不去了,钱还给族老,把小顶还给我!”
    爹爹压低了声音,烦躁道:“发什么疯!回去!”
    旁边有两个妇人一边拽她娘一边劝:“嫂子,回去吧。”
    她阿娘瘦瘦一个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他们,扑向她男人,一边捶打一边骂:“你这没心肝的,为了八块灵石卖自己骨肉去嫁山神,她才四岁呀!你这……”
    “啪”的一声脆响,她阿娘的声音戛然而止。
    女人捂着脸,慢慢蹲下来。
    “我不是为了大郎?你不舍得,不舍得儿子怎么办?一辈子困在这山沟沟里?”她爹嘶哑着嗓子道,“走!”
    她阿娘不再吭声,一动不动地蹲在山道旁。
    小顶从背篓里探出头,盖子一下下地打在她头上,阿娘越来越小,渐渐看不见了。
    她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自然而然地知道这是她爹娘,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心口还是一抽一抽地痛,两行眼泪滚落下来。
    爹爹不再说话,只是背着她默默走着,时而上坡,时而下坡,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众人忙活起来,在地上铺了席子,摆上香案,将香炉、红烛、酒、烧猪头、烧鸡、瓜果等物都摆好。
    接着爹爹打开背篓,把小顶抱起来放在香案旁,摸了摸她的发鬟:“小顶乖,爹爹和叔叔伯伯们有事走开一会儿,你坐在此地乖乖等爹爹回来。”
    小顶一看这架势便知他们在做什么,但只是点点头。
    不一会儿,人走光了,黑黢黢的林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他们一离开,她立即站起来,脱下外衫,把糕点、烧鸡和瓜果抱起来挎着,拿起一个烛台,凭着记忆往林子外走。
    他们来时故意在林子里绕来绕去,生怕她找到路回去,但现在的小顶不是四岁稚童,这法子对她不管用。
    她虽不知道这一晚会发生什么,但隐隐明白,林子里一定有危险的东西,她必须快点离开。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红烛光晕的边缘,似乎趴伏着一团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举起蜡烛一照,却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童,生得粉雕玉琢,虽闭着眼,也看得出他眼睛很长,眼梢微微上挑,又长又翘的睫毛覆在眼上,像两把小扇子。
    不知怎的,这孩子看着有几分面善。
    这孩子穿着一身织锦衣裳,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不知怎么也孤身一人跑到林子里来。
    最诡异的是,他身边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弯刀,刀上还有血迹。
    小顶悄悄拿起弯刀放到旁边,然后轻轻推了推他:“小孩,你醒醒。”
    ……
    苏毓又在做同一个梦。
    颠簸的马车里,阿娘紧紧搂着他。马忽然长嘶一声停下来,阿娘抱着他跳下车不停地跑。
    他们藏在草丛里,阿娘让他别出声,他记住了,可是爹爹一唤他,他又忍不住答应。
    阿娘倒下了,爹爹将他抛在林子里,骑着马带走了阿娘。
    这梦不知做了几千几万遍,就在他又一次蜷缩着身子躺在林中空地上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有人推了推他:“小孩,你醒醒。”
    是个小姑娘甜甜的声音,甜得像是岁除夜里吃的胶牙糖。
    他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烛影摇曳。
    他一个激灵坐起身,却见身边蹲着个小女童,穿一身红布衣裳,梳着双鬟髻,圆圆的小脸在烛光中像珍珠一样微微发着光,一双微圆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苏毓微微一怔,随即警觉地往旁边挪了几寸。
    不等他发问,那女童先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阿毓……”
    “阿毓?是哪个毓?”她又道。
    苏毓觉得她问得古怪,不过还是彬彬有礼地答道:“家父说过,是钟灵毓秀的毓。”
    “啊!”女童吃惊道,“那你姓什么?”
    “苏。”
    “师……”女童咽了口口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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