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车马未到邺城,封赏诏书已传达州郡,小小年纪封侯万户,京畿兵权也分他半数。本是大喜,帐外兵士皆来道贺,自始至终未见曹植展露喜色。
    案上草就一副雪山图,冰晶剔透,天地苍茫,想起那日他立崖上吹奏《泛沧浪》。
    “人情似饮,天道如弓。少语欲休,闲名扬扬。雪山冻雨,腥风杂峒。澹水尽处,回肠是空……”
    曹植善赋,甚少作四言。
    兰儿读罢,心内凄然。
    年少得志,他却早已明了内里的血雨腥风。狠觉如曹孟德,早已见惯骨肉杀戮,如何会纵容次子势大侵扰兄长?只一条,曹操年事已高,身体不济,眼下曹丕揽权,弟侵兄多见,子弑父又何曾少?他便要依仗曹植势力加以制衡,一封再封,一赏再赏,风光直逼副相,曹丕所有精力全在压制曹植,无暇顾及其余。待危机一过,现下所有荣光皆会是倒刺的利刃,曹植避无可避。
    站他身旁,曹植回首看她,未掩饰眼中落寞,他曾心怀侥幸,父兄竟未半分留情。
    半晌无言,他伸手用手背轻抚她脸颊,她肌肤细温如绢,他贪恋这一手暖润。手指常年握缰,一手粗粝厚茧,他便用手背摩挲,随后轻轻揽她入怀。
    “兄长设宴为我接风,你可愿同去?”
    八尺高台,入夏已有暑气,落日时分,台上隐隐凉意。冰井台是曹操兴建叁台之一,冰井为玉龙,铜雀台为朱雀,另有金虎台位于东南。冰井台立北方,耸踞南望。曹操素来节俭,宫室从简,土木不兴。独独耗费人力修建叁台,风水凝结直指南方,明面上宣称仿照燕昭王之黄金台,广招天下贤士。这台上有房间140间,下有数座冰井和粮食仓储。
    叁叁两两臣子聚集台侧,作揖虚礼之后,时辰尚早,小声议论:
    “庆功宴竟未设铜雀台?如此大功,主台乃合乎礼制。”
    “哎,兄台有所不知,临淄侯赢了军功,着实得意,前脚一篇《白马篇》人人称颂少年英雄豪气干云,又来一篇《洛神赋》……”话未说完,低低暧昧的笑声顿起。
    “士子们私下早传遍了,如此美貌人儿写得谁,还用你我明说吗?听说……副相气得叁日没回府邸。”
    “呵,今日又是副相主事,老丞相已未上朝月余,诸公料想,今日可会露面?”
    “曹相还宿在琊苑呢……”
    “曹氏父子叁人可算傲视群雄人杰才俊,独独折腰于美人怀,足见美人关难过……”
    “非也,也需看怎样的美人才是。”
    ……
    “咳……咳……”两声咳嗽打断了众人议论。
    众臣回首一看,一灰白胡子老者、一高大青年臣子,立身后,唬得众人忙侧开身子。
    “贾太尉,司马中庶子!”众人拱手作礼。
    贾诩看着眼前这些人,未动色,背手与司马懿并肩而上。
    贾诩对着司马懿说:“早听闻巷里女子长舌,善于窥私传言,老夫看这高台朗朗乾坤,也不过坊间酒肆一般!”
    那司马懿瘦高敦厚,脸上温良和煦,笑着扶住贾诩:“太尉莫恼,仔细脚下……台下无事,自在闲话,可不与酒肆一般,登上高台,其心肃然,自然不再放浪妄语,惹来祸灾!”说罢看台下众人一眼。
    刚才还促狭调笑的,听出其中厉害,目光一滞,低头已噤声不言。
    冰井台不及铜雀台宏伟,台面亦是宽阔。曹丕携众臣入座,便听得通报:“丞相卞夫人到~”
    他和两位夫人忙迎上去:“儿子恭迎母亲,母亲如何到此?”
    几位侍从官拥着来的便是曹丕、曹植四兄弟的母亲卞夫人,四十许人,依稀有当年风韵,曹丕酷似其母,母子皆是长眉细眼,肤白唇红,加上耳垂硕大,面相雍容。卞夫人扫他一眼,款款上座,“自封诰命夫人,赴过数次庆功宴,往日军功赫赫大胜而归,或是设宴皇宫大内,或是封爵铜雀台,在个粮仓上设宴倒是未见,老身来开开眼界。”言毕,入主座,整理衣袂,全无笑意。
    曹丕平素喜怒不形于色,却看重母亲心意,眉头皱起,未及辩白,一旁郭氏上前,福福身子带笑道:“叔叔功劳如此,子桓很是欢喜,连连嘱咐不可怠慢。今日冰井台家宴本是哥哥为兄弟接风,待来日自有公公主事风光大宴更妥。虽说是家宴,严姑看这一桌一椅酒品菜肴皆是姐姐亲力亲为精心备下,姐姐想着临淄侯身上有伤饮不得酒,特酿了青梅汤兑蜜水镇上冰候着,可不用心备至了……”
    郭氏口中的姐姐便是立一旁不语的正妻甄氏,侧脸低垂,丹凤眼略略一动便是无限春光。卞夫人知道两个媳妇之间暗波汹涌,心内叹息,甄宓出身名门,与她几个儿子自幼认识,打小便是美人模样讨人喜欢。十五岁被指婚嫁给袁绍儿子袁熙,后袁绍父子落败丧身,曹丕第一件事便是废弃正妻任氏迎娶新寡的甄宓,新婚时呵护备至,不知是何缘故,现府中地位竟远不如年纪老大样貌平平的郭氏。
    郭氏一言一语,明着夸她内藏芒刺,卞夫人无心分辨,看着一旁的冰美人点点头:“睿儿尚幼,难为你费心给子建操持了。”
    明明风波平息,母亲不再言语怪罪。
    曹丕脸色却更是深沉。
    侍从官通报“临淄侯到~”
    声音落,台上喧闹顿寂。刷刷脚步声响起,远远一玄衣少年立台上,风尘仆仆依旧身姿挺拔飒爽,抬手示意身后众兵士台下伺候。
    曹植上前,单膝跪地:“拜见母亲!”
    卞夫人难抑激动,目中已有泪光,半晌才说:“起来吧,先见过你哥哥嫂嫂、众大臣。”
    曹植闻言起身向曹丕夫妇行礼,众臣齐声道:“侯爷大喜,臣等恭贺!”
    “对了,你信中提到的王姑娘呢?让她上台来让为娘看看。这么些年,人人夸你风流公子,眼看着老大的人,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你冤不冤。”卞夫人嘴上数落的,眼里却是欢喜。
    曹植侧身示意,侍从官下得台去。
    此时暮色渐浓,郭氏唤人掌灯,台上顿时灯火通明。一个鹅黄裙裳身影徐徐上得台来,待走近了,碰酒盏声、议论声、谈笑声,声声停歇。
    只见娇人儿身着鹅黄裙裾,脂粉未施,头上仅簪着一根药藤和一只白玉垂露钗子。肤若凝脂膏玉,眼眸乌黑闪烁,一纤一毫不沾尘俗,唇未启而灵动,脸未笑而情生,行走几步,兰香淡淡。
    卞夫人唤她上前,看清样貌,有几分掩不住的惊异。
    众臣惊艳之余,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这位美人长得好似琊苑那位姑姑呀……”稚嫩童声响起。甄宓想拦着,来不及,小小人儿蹦跳着来到曹植跟前。“睿儿见过叔父!睿儿好久没见叔父了很是想念。”清脆诚挚的声音,虽俨装正经,亮晶晶的大眼瞅得人心软,曹丕与甄宓皆是细眼,这曹睿倒是眼大而圆。“这位姑娘好像琊苑的蔡姑姑,只是比姑姑还美上许多呢!”此处长辈女子皆可唤作姑姑。
    曹植闻言,蹲他跟前,揉他额上发丝:“多日不见,睿儿又长高了。”心中困惑,却不知这蔡姑姑是何许人?
    被夸小童扬扬得意:“父亲给睿儿安排了先生,睿儿已能读书写字啦,先生夸睿儿不仅长得像儿时的叔父,才学也像叔父!”
    “睿儿!”身后一声低喝,甄宓移步到身后。睿儿住了嘴,不解地看着母亲。
    甄氏虽急、开口依旧温柔,“叔父一路辛劳,需要休息,长辈叙事,你先回座。改日再和叔父说话。”
    曹植看着眼前熟悉的人儿,依旧美丽明艳,身形单薄消瘦,手腕细弱至极,全无往日神采,他目光微冷,簇起眉头。
    静默一旁的兰儿心中叹息,原来这就是甄宓,尚未出阁时乔兰儿与姐姐庙会上露了次脸,貌美之名传扬开来,怎料天下好事闲人如此之多,从此北甄南乔便生生相连,素未谋面熟悉地如同亲姊妹一般。
    曹植为她添置衣裳首饰让她赴宴,原来今日得见“俏甄宓”。这甄宓全无矫揉之态,从腰身到发丝无一处不美得恰当好处,神态无寻常美女自得矜高,凤眼水波清透更添风致。一头乌发浓密,装点珠翠光泽不俗,鬓后斜插一枝梅簪。
    两人并立,各美其美,难分伯仲。
    “前些日子,丞相用两千两黄金、一对绝世白璧从西域迎回一名蔡姓女子,唤作昭姬,安排住在琊苑。王睿与蔡邕本是连襟,当年刘家姐妹同时出嫁,夫婿一文一武名满天下,老身也有耳闻。王姑娘是王睿后人,表姊妹相像几分也是自然。”卞夫人见众人模样,知道在避着她心中不快,倒是大度,索性自己说了。
    自昭姬入汉,住在为藏书楼陪建的琊苑里。丞相竟也从此留宿,数月足不出户,政事不问,前所未有。
    曹植心内暗忖,父亲性情素来刚毅果决,并非如传言一般沉溺美色,乱世崛起不易更是厌恶穷奢极欲,两千两黄金足以买下大半座城池,全不似他平时做派……先前探子来报,父亲病重,曹丕封锁消息大权独揽……孰是孰非,其中必有蹊跷。
    只见郭氏上前拉住兰儿的手,轻笑着:“琊苑的姑姑虽美,西域风沙还是折损姿容,怎及我们王姑娘娇艳?妾身常想哪来一等一的美人才配得上我们叔叔呢,原来还真有这样的人儿,看着便欢喜得紧……”
    “丞相曾说,世上英雄不多,你父亲王睿算一个,你有此门风,需做个稳妥的人,不可辱没家门。”卞夫人口气甚是和蔼。
    郭氏轻声说与卞夫人听:
    “王姑娘与蔡姑姑是姐妹,奇缘巧合。妾身一想,正好让王姑娘去劝劝蔡姑姑,让她搬回丞相府,姑姑长年住那蛮荒之地,礼数自然稀疏了些,旁的人去了,她面都不见。待接回府后,严姑仔细教导规制,或能更好地侍奉公公。”
    曹丕看着巧笑善言的郭氏,父亲身体已无大碍,正寻因由回朝,未曾想她竟能如此见机行事。再看看置身事外的甄氏,仅有个美丽躯壳、生气全无,同为妻室,一冷一热,心内又有一番权衡。
    郭氏一番话入情入理,卞夫人对她刮目相看。
    她点点,“也好,你且随我去一趟琊苑,见见蔡氏,撇开眼下不谈,她在女子中确是个人物,告诉她,回丞相府自可安心,但需守分不逾矩,老身不计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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