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绥对丈夫说:“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刘肇跟着她进屋去,他很想和她亲亲蜜蜜的坐在一起促膝长谈,但邓绥总是那么端庄守礼。两人对坐,距离四尺。
    邓绥恭谨又客气的说:“有件事要禀告陛下。”
    “咱们是夫妻,你何必这样客气疏远。你说吧。”
    邓绥:“镇长可以举荐镇中的人去地府当差,我打算去做些什么。”
    “咱们在这里不好么?平安相守,一起耕读度日,不必忧心国事,也不被老病困扰。”我永远这样年轻英俊,你也能容颜永驻,这多好啊。
    “你在人间是皇后,到了地府,好一些拿你当平民百姓看待,若是多加提防,看做是异族的皇室,岂不是更加麻烦?”
    邓绥觉得不好,她也不在乎麻烦,听说地府很公平,不看家世背景又不分男女,只看能力。当年爱读书不是为了当官,但想有一个一展所长的地方。况且……整本《阴律》都背完了,如果不去岂不是可惜?现在歇了好几年,可以去继续工作了。
    两人探讨了半日,刘肇说服不了她,本欲强行挽留,又想她可能是看着刘祜就觉得伤心,沉吟再三,无奈答应:“听说刘奭的养母王氏和妻子就在帝镇当差,你要去也并无不可,只当是散心玩耍。若是疲惫,辞去职务回来休息也好。”都是鬼了也没什么男女大防,况且邓绥看不上别人。
    邓绥温和宁静的答应:“好。如果我觉得够了,一定回来。”
    表面上是这么说,她打算不论有多累都要坚持下来,这种机会通常只有一次,一旦退却就是失信于人,再也不会被任用。再累能有多累?有人间夜不能寐那么惨么?刘祜登基那年,十八个郡地震,四十多个郡水灾,另外还有二十多个郡遭受风暴冰雹,那时候吃不好睡不着,又没有经验,才叫累呢。
    一切都商量好了,刘肇不觉得她能干多久,又累又辛苦,治理的还不是自家天下,图什么啊。温存了一会就去帮她一起翻找陪葬品中的宝剑,虽然刚刚看着她打人打了好几天还不知疲惫,可是邓绥看起来沉静温和,也不凶悍,也不张牙舞爪,斜卧在床上时和生前一样娇小又斯文。
    刘邦和刘秀审了一番,刘祜有意在祖宗面前告状,但当皇帝的人对于自己亲儿子都能冷酷无情的惩罚或杀掉,更何况隔了好几代的子孙。他那点粗糙笨拙的掩饰,在亲自去调查、又善于揪着一条线推敲琐碎细节、把人问的崩溃的皇帝们的审问下很快就暴露无遗。
    看着刘庄跑去拿他自己的大棍子,还不解气,差点要叫邓绥回来继续打他。
    刘祜执政时间不长,先问外戚问题,阎皇后的家人子侄连七、八岁的幼童,都封给黄门侍郎官职,她的家人也在朝中掌权。刘祜还让他的乳母贪污受贿、随意出入宫廷、干预朝政,还纵容宦官肆意干政,朝臣上奏要求皇帝遏制宦官的权力,居然能被宦官逼死。再结合刚刚送下来的祭文,好家伙,刘祜本来就一个儿子,本来被邓太后封做太子,又被这皇后阎氏给废了,阎氏搁着着皇帝的亲儿子不立为皇帝,非要立济北惠王刘寿(汉章帝刘炟第五子)的儿子当皇帝。
    刘祜说那儿子不好,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好。
    其实刘祜一件都不想说,可是被他们追问,逼问,皇帝们振奋精神正经起来时,那威严气势令他难以抵挡,就结结巴巴的都说了出来。
    皇帝们都不用交换眼神,就知道阎氏可以等着挨揍了。
    宋氏回来看到大孙子被打的这么惨,愤怒的质问梁氏:“你有难处时我尽心尽力的帮你,等到我孙子被打时你眼睁睁的看着不管?”
    梁氏嘤嘤嘤的哭了起来:“邓绥要打他,光武帝要打他,明帝也要打他,我为之奈何。当时,当时邓绥太凶了,她又有恩与刘祜,她要打人谁都不敢拦着,听陛下们谈论,好像打他是有原因的。。。是我的错,他们一打起来我就不敢出门。”
    宋氏怒意少歇,主要是她也怕光武帝和明帝,细细的问了缘由,觉得这个阎皇后和当初害自己的窦皇后很像嘛,真是可恨。
    …
    “我夫君拨冗前来见你,你不要忧心。”吕雉拉着邓绥的手,看她紧张,越发觉得有意思:“你既然背下了整本《阴律》,能应用如流,在生前又活人性命无数,自然一切顺遂。”
    邓绥对自己的记忆力有信心,对自己的执政能力也有信心,对自己过去所做的事也有信心。她紧张只是单纯的为了要见秦始皇,那可是秦始皇啊!多么,多么神异的一个人啊!不论是西楚霸王还是本朝高祖,都是见到他的车驾,才开始勃勃野心。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模样。
    一个高大矫健的黑衣男子走进庭院中,随手在小树身上摸了两把,他举手投足间的气势格外的与众不同,格外富有凝聚力,在他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渺小而不足为奇。
    邓绥觉得,这间庭院似乎完全配不上这样一个人——其实也配不上吕后,就是再感慨一遍。
    嬴政走了进来,面带疑惑:“我遇到了项羽,他和一个门卒聊的很好,好像是阿薇,虞姬将他抛弃了么?”霸王别姬的故事,他生前没听过(因为还没发生),在开始工作之后,偶然听人感慨过。因为地府很鄙视妻妾成群的人,十分推崇对感情忠贞不渝,要是渝了就麻溜的分了,别耽误另一半再找别人。听的时间长了,默认项羽和虞姬之间不会再有别人。
    他之前见过阿薇校尉一次,就在刘邦熟练的抄起旧手艺去收拢旧部攻打阎君之后,接他去见阎君时。(40章)
    吕雉揉了揉额角,现在没有合适的人,这些事盯不过来。“夫君,忙完了这些事我再去打听。”阿薇校尉作为一位阎君的小姨子,还是之前见过的人,也算是地府中比较重要的外戚,毕竟有几位阎君的家眷是孤身一人,还有三位没成婚的阎君,抱猫阎君的猫妖丈夫也没听说有家人。
    邓绥起身行礼。天底下当皇帝的人,都对始皇帝有种复杂的感受,要么敬佩,要么幸灾乐祸,要么一边敬佩一边嘲讽。但归根结底,人家是皇帝这行当开宗立派的祖师爷。
    三人分别落座,嬴政单刀直入:“你愿意离开帝镇,为阎君效劳?”
    邓绥:“绥愿意。”
    “《阴律》是否背熟?”
    “不敢说毫无遗漏,只是不怕人考。”
    嬴政立刻考了考她,举荐人才最重要的一点就在这里,被举荐的必须是人才呀,得是很好很好的人才。
    邓绥越考越平静,应答如流。
    “人间的案件千奇百怪,不是所有的都在地府的阴律之中。我听说了这样一个案子,有人在路上袭击素昧平生的人,痛殴这陌生人并非劫财或劫色,只是意欲杀人,却又因为力气不足没有成功,被打的人侥幸逃脱活命,却很多年坐立不安,该怎么判?”
    “先令其在地府变成猪羊,被人饲养,静待屠刀落下。”鬼犯了罪之后被变成地府中的小动物,知道自己会被杀,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杀,这是一种刑法。邓绥想了想:“若要推陈出新,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你说。”*2
    “昔年管仲治女闾三百。”邓绥省略了一些不好听的话:“何不让这种人效法之。”
    嬴政以为她要判那些人进入…伺候客人。
    吕雉心说,这好端端的孩子,被刘祜气的破罐子破摔,变得比我还狠。
    邓绥并不是让这些罪人去卖身,或者说不是那种卖肉,而是客人可以肆意殴打他们,把他们当沙包,当箭靶,可以拳打脚踢,也可以拿来练习摔跤,这样也算是地狱吧?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好笑,自己怎么会想歪呢。说好的以牙还牙,公正平等,怎么就想歪了呢。
    “很好。练过剑么?”
    “略有所学。”
    嬴政指着旁边桌上的笔墨纸砚:“你写一份奏表。”
    邓绥提起笔来,稍一沉吟,就写的很好。
    嬴政在旁边说起自己前两个月被隔壁判官请去会审,那个女人说了许多无稽之谈。
    吕雉刚开始不以为意,等听到女戒中讲卑下,讲女德在于柔顺,就眯起眼睛:“班昭现在就在地府?是住在何处?”
    “阎君不管这些。天子帝王居于镇中,诸子百家住在山中隐居,她不够格被阎君安置。”
    邓绥在旁边有些纳闷,她生前对皇帝皇后就很卑下柔顺,如果皇后们都能做到这一点,外戚的祸事能减少许多,也是天下之福。始皇帝和吕后为什么这样不满?始皇对他的后妃不是这样要求吗?刚一犹豫,就想起来吕后的生平,暗暗咂舌,多亏我喜欢慢点说话,要不然要把人得罪的透透的。
    吕后当年对高祖也是谦卑柔顺,那只是缓兵之计,她不曾为此放弃戒心,高祖也不曾因为她是贫贱夫妻又柔和美丽而怜爱她。还有帝镇中的王静烟,生前也是顺从丈夫,没有什么好处。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君子。
    吕雉想去打班昭一顿,又觉得应该忍一忍,自己恨她,别人必然不能感同身受。现在正在立人设的时候,不要为了私人的好恶打破计划,要顾全大局,她还不配影响我和政哥的大计划。。。将来要让那些遇到混蛋丈夫的女人都知道班昭的住址才好,不必亲自动手。
    嬴政只是随口一说,说完就拿起小叉子,吃她切好的香瓜葡萄白梨。生前没吃过葡萄,长的奇怪,好吃。
    等到邓绥写完之后,拿过来让这夫妻二人看了看。
    “好,跟我走。”
    吕雉像个亲切的大姐姐一样:“等一下,你去换件黑色或白色的衣裳,别忘了佩剑。”要收买人心,男人对男人要亲如兄弟,女人对女人要亲如姐妹。
    邓绥心中有猜测,只是不敢断定,直到被这夫妻二人带到阎君殿前。
    阎君:“你们夫妻俩,打算生孩子了吗?”
    “没有啊。”*2
    “啊,看你们一起来我还以为呢。”
    “你以为啥啊,像个村口说闲话的妇人一样。”
    一位阎君飞快的开启了屏障:“你不像?你当年投胎度假不幸成了村妇,差点要铸成大错,是我把你拉回正道上。”说罢立刻解除屏障。让他丢脸,但没让别人听见他丢脸。
    白发阎君痛心疾首的想,你们这群幼稚鬼。“……何事?”
    吕雉心说我看你们一点都不忙,还有闲心说话闲聊呢。她笑眯眯的举了举手里的篮子:“和上次一样,偶得嘉味,特来献与阎君。”篮子里不仅有自己家种的几个品相极好的桃子,一块熏制好的后颈肉,还有两串从刘病已家摘的葡萄。
    阎君们依然有点懵。高高兴兴的给了她一篮子水果和一坛酒、一匹布作为回礼。
    然后是嬴政的事:“阎君,我举荐一人,可堪大用。她精通人间律令,有经验,还精通《阴律》。苦于地狱不全,她也有计策。”
    阎君们看完之后表示很高兴,对于这种没头没尾以突然殴打别人为娱乐的人,没有特别合适的地狱。图财害命的有地狱,见色起意以致于出人命的有专用地狱,以虐待他人致死为乐的也有刀山地狱。但是这种既害人又没出人命的,现在还没有特别恰当的地狱。
    这个好,等着‘客人’上门的时候会很害怕,被‘客人’挑选时非常恐惧,被‘客人’殴打也很好。这样在量刑上就不用比打死人的少三年刀山地狱了,可以放心的判的多一些。
    邓绥并没有等到期待已久的考试,她的职务既不是从鬼卒做起走武职路线,也不是直接三试决定是否做判官。
    阎君们:“决定了!你负责这个地狱!就搁在宝货地狱旁边吧。就叫肉店地狱吧。”
    这个地狱的主旨简单明确,那些以殴打他人为乐的人,即将被别人合法的殴打取乐,同样没有人会为他们做主。打老婆孩子的也可以搁进去了。
    邓绥略有些不知所措,还是:“多谢阎君提拔。这地狱名字好(难听)……好啊……”
    “收费别太贵,一次一两个钱就行了,收入自行打理,唔,雇一些人收拾罪犯的外貌。”
    阎君们愉快的决定了这个地狱之后,就开始把这个地狱纳入《阴律》之中,量刑更细分,更容易判。开始写进阴律的中,让其他人在转印时按照添加后的写,判官考试出题也增添相应题目。
    刘弗陵由于没有及时去换最新版的《阴律》,又一次名落孙山。
    他淡然的看完榜单,本次所有人都落选了,淡然的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邓狱尉没忍住:“打扰一下,你在看什么书?”
    第83章 狱尉+刘隆
    不仅判官们有抽空聚会的时间,狱尉们也有聚会。他们的工作范围很大, 除了管理这个地狱, 管理所有的狱卒, 维护和修缮地狱的设施,确保在地狱中受苦的鬼魂无法逃狱之外, 还得看着谁的刑期满了,把人捞出来送到下一个地狱去。这些事都忙完了,就可以偷偷划水。
    这些鬼魂不是扔进地狱中受苦就完事了, 刀山地狱的不用永远爬刀山, 深坑地狱的也不用永远在坑里挠墙, 不论是几十年、几百年还是几千年的刑期,都有完事儿的时候, 狱尉得掐着点把鬼捞出来, 灌一碗能消除一切记忆的孟婆汤, 然后往生池走你, 往人间去投生去,变成啥什么命全看这厮前世干过什么好事。
    鲍叔牙也是一位狱尉, 他生前被老朋友说刚正不阿、不能包容, 到了地府缺正适合执掌地狱。
    白起是之前提过的深坑地狱的狱尉。那宝货地狱的狱尉则是那个慢慢吞吞的鬼差。
    狱尉们不需要戴面具, 可以以真面目示人, 几十个人容貌各异,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邓绥赴约而来,以前虽然没有参加过官员同僚之间的应酬, 但当妃子期间会和别的妃子聚会,努力回忆了一下书上写的官员聚会都有什么事,好像就是吃吃喝喝聊聊天,写诗文,聊的愉快就拔剑起舞。穿了一件朴素的白绢曲裾,以同色但有暗花的白绢作镶边,头上只用两只玉簪和黑色丝绳挽起五尺长发,不饰以珠玉,身上除了一把漂亮花哨的宝剑之外,没有其他颜色。她快步走了进来,看到两个小孩在推杯换盏,两个老头和一个妙龄女子蹲在地上斗蛐蛐。
    屋门是虚掩着的,邓绥当时就觉得自己走错了,可能是那个白白胖胖的老人指路时我没听清楚,是二楼第一间,我回去再确认一遍。
    有人循声望了过来:“邓狱尉?”
    邓绥停住脚步:“是我,诸位都是狱尉?恕我眼拙。”
    “进来把门关上,就等你了。地府这些年添加了好几个新地狱,只有你首创的肉店地狱令人迷惑。”
    狱尉们看见这个新分部成立之后,一直都在思考,沉思,挠着头想,这肉店地狱是什么意思?把人挂在钩子上切块卖胳膊腿?虽然鬼魂变成鬼猪一样吃,但是……虽然人间饥荒到了极点会易子而食,有东西吃的时候谁会吃人啊。听起来就很恶心,该不会只是把人挂起来吓唬人吧?
    俩小孩嘭的一下变成白胡子老头:“非得我们这样才觉得顺眼吗?”他们俩生前素不相识,死后是同僚也是知己好友。
    邓绥惊讶道:“鬼魂的容貌竟能变化么?”
    “能的呀小姑娘,普通的鬼外貌会固定在最快乐的时候,如果有两个、三个不相上下的狂喜时刻,再加以修炼,可以变换。”
    “过来坐,大家都是同僚,虽然辖下大小不同,官职却是相当的。”
    一句话说的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大的地狱中有百万鬼魂,小的地狱里就两个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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