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的事嘛,看情形,再行定夺。
    这匹帛虽然是没染色的、纯白的,却不能称之为素帛,因为素帛指的是祭祀用的帛。
    扶苏和刘盈收到这份礼物,倒有些不知所措,摸了摸滑溜溜的:“好,多谢。”
    刘盈等弟弟走了之后,说:“我想送给太后。”
    扶苏差异道:“你和她和好了?”
    “……”刘盈沉默了好一会:“前些天,我也不知道多久以前,太后单独来找我。你和阿嫣在外面玩弩。太后跟我说“我是有错,可是你就不记得娘的好么”。我想了很久,她说得对。太后对我很好……我过去以为父亲留下的旧臣值得依靠,才对太后不肯放权耿耿于怀。其实太后杀韩信和彭越,我也有些不满。可惜,死后才知道周勃这样稳妥的人,也敢说我那四个儿子不是亲生的呜……”
    忍住别哭!
    失败了。
    他吧嗒吧嗒的掉眼泪:“群臣冒忠实奸,我那时候只看到太后专权,没看到群臣包藏祸心。我以为贵为天子,只要端正德行,群臣就只能忠诚,太后可以垂拱而治我一样可以,我没想到……他们连‘异姓不得封王’这种谎话都能编出来污蔑太后。韩王韩信、九江王英布、燕王臧荼、燕王卢绾,都是同时期的人呐!”
    想来想去,有了对比,显得吕后比原先好多了。
    扶苏劝道:“嗯,听说过指鹿为马么?”
    大臣们多离奇的假话都能说出口。
    刘盈还是哭了一气,擦擦眼泪洗了把脸,抱着帛去找母亲。
    吕雉仍在对镜梳妆,张嫣没闭关的时候可以叫来讲讲人生哲学,也不知道那孩子闭什么关,她又不是道人。嬴政去读书了。她剩下的娱乐项目就只有……读书、弹琴、梳头。
    把《吕氏春秋》看了第四百多遍,快要倒背如流。又弹了一会琴,终于无聊的拆散长发,对着镜子慢慢的绾发髻。
    现在读书再多也不会眼睛痛,自己梳头也不会胳膊疼,死了倒是有一点好处。
    可还是活着更好。
    “娘,我,我”刘盈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期期艾艾的,想要认错服软又说不出口。
    吕雉何其敏锐,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故作不知,招了招手:“你瞧你头发乱的,真是粗心大意的男孩子,过来,我给你梳头。”
    刘盈心情复杂的脱了鞋上席子,膝行上前,跪坐在铜镜前面。
    吕雉轻轻解开他的头发,长指甲轻如鸿毛的刮过他的头皮。
    刘盈舒服的颤抖起来。
    拿了一把黑红相见的大漆篦子,从发尾开始仔细梳理,一缕一缕的梳顺:“还记得当年,刘邦还不是汉王时,每天早上娘叫你起来温书,给你梳头。那时候咱们娘仨相依为命,要是时候还早,你就帮着我和你姐姐干点活……后来入狱之后,我见不到你……
    你姐姐照顾你,给你梳头,你还说她拽的太紧,要秃了。”
    刘盈的记忆被拉回那时候。已经记不清了,童年并不快乐,虽然不算贫穷,但总是感到不安。
    父亲几乎不存在,娘要给逃入深山的父亲送粮食,还要照顾姐姐和自己。
    所有的一切都叫人害怕。伴随着吕雉的话,他慢慢回忆起小时候的惶恐不安和对母亲的依赖。
    “娘,我”
    “阿盈,你是个好孩子。所以你不明白他们能有多坏。我想你聪明,就认为你应该都懂得。”吕雉不善于操纵人的感情,但她善于示弱,也能忍得住气。如果暴力能解决问题,就把人剁成肉酱,如果对方是暴力解决不了的,或是无法使用暴力的,她也能放下自尊,谦卑的博取同情。譬如当年对刘邦,和刘邦死后被单于求婚。
    她心里很想揪着刘盈的耳朵骂他是个笨蛋,老娘早就跟你说了,大臣们都不可靠!你弟弟也不可靠!只有权力才最可靠,你这个小傻蛋!
    可是她明白,刘盈现在已经明白了人世间残忍的真像,那些好听的道理不好使,也明白自己做的事几乎都是为他好。再说这些老调重弹,再对他强调自己的正确性,反而会让他羞愧离开。
    吕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哀泣着抱住刘盈。尽力收敛自己的锋芒,柔弱无助的问他:“你有空时,我能过去和你下棋么?阿盈,,阿盈,我很想你”
    刘盈爆哭:“我也想你!娘!呜呜呜呜呜呜,我错了,呜呜呜呜呜呜”
    吕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也有点怨念,辛辛苦苦为儿子谋划这么多,现在还得装可怜要他原谅我,真气人。
    可是眼泪已经自然而然的落了下来,真心实意的哭了。
    刘盈感觉有水滴落在自己脖子上,转过头抱住她:“我,我有很多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娘,您别哭了…都是我不好。”
    “你没有错,你很好。”吕雉毫不犹豫:“都怪刘邦和陈平周勃!这三个蔫坏的老东西,害的咱们母子离心离德。”
    刘盈非常赞同这种说法。
    吕雉给他梳好头发,调皮的插了一朵小花上去,让他走了。
    去嬴政那儿拿了尺子,开始做衣服。
    一边缝制上衣一边深感遗憾,刚来时只有两方势力,刘邦和嬴政。
    她砍了丈夫,儿子又背弃自己,就只能和仅剩的嬴政结盟,总是没得选。多可惜啊,倘若阿盈的儿子们坐稳了皇位,是他的子孙后代来到这里,那我就可以……取而代之。成为地府皇帝之中唯一的主宰!
    可惜啊,现在每一个来到这里的皇帝,都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多危险啊。
    始皇帝没那么喜欢我,远不如刘邦对戚夫人、项羽对虞姬的热爱。
    ——这两对真爱都被吕后近距离围观过,她知道真正狂热的爱恋是什么样的眼神和语气。
    幸好阿盈的心软的像鸡蛋羹。
    她想到儿子以后不在回避自己,高兴的满脸笑意,收敛不住。先给自己做了一条裙子,又估摸着扶苏的身量给他裁了一件上衣。还剩不少布料,给阿盈做了一条裤子和装东西的小口袋大荷包,给张嫣做一个荷包。最后还剩了一丁点,嗯,给嬴政裁一个手帕就得了,也算送他点什么。
    最手工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正如对面的女人们选择养蚕织布打发时间。
    韩都尉又送了卫子夫过来,卫子夫不是被废的皇后。
    阿猜问:“你要等刘彻么?他没有废黜你。”
    刘彻只是‘诏遣宗正刘长乐、执金吾刘敢奉策收皇后玺绶’,卫后随即自杀,刘彻还没考虑好要不要废后,因为刘据还没被抓住。
    卫子夫一言不发,年轻少女格外娇媚的面容上有种和容貌不符合的沉静稳重,也可以解释为心若死灰。
    她被送到了这座镇子里。
    皇帝和皇后们像是偏远山村的无知村民猛然见到一个外来者一样,蜂拥而至。
    他们和地上隔绝音信,日复一日过着重复的、枯燥乏味的生活,只能尽可能的找乐子。更令人痛苦的是,如果每个人都是大字不识几个、没见过天高海阔,没占据庙堂之高的人,还能平静一些。可是每个人都有雄才大略,都曾掌握重权。
    现在的落差实在是太大,曾经日理万机还嫌时间不够,现在连点传闻谣言都没有。
    只能潜心做学问,可是连本新书都没有!
    刘启可高兴了:“彘儿的皇后吗?”孙子的娘啊!
    王娡也挺高兴的,终于来了儿媳妇儿啦,阿娇只顾着和窦太后撒娇装可怜,还说自己不向着她。窦太后就一味的宠着外孙女、孙媳妇,挑自己对不起她。
    刘邦正在和张嫣打牌,趁着张嫣扭头的机会,挪了两个棋子。这才抬头去看:“哇!真漂亮啊。这臭小子,俩媳妇儿都这么漂亮。”
    我当初怎么就只立了一个皇后呢,要是立倆就好了,嬴政拿走一个我还剩一个。嗯……不对,戚姬和其他女人都不如吕雉那样精明悍勇。
    张嫣趁着他目不转睛的时候,轻轻伸出手,抓过筹码——两个柿饼,顺手把所有的棋子都摆好。
    刘邦回头一看:“下完了么?”
    “嗯。”
    他就跳下高高的椁,跑过去看小美人。虽然这也是自己家的孙媳妇儿,不能下手,可是看看也是好的!
    陈阿娇一见卫子夫就急眼了:“卫子夫!彘儿终究让你当了皇后!你竟然没有被废?”
    卫子夫谨慎的盯着她,斟酌着缓缓开口:“你是……陈皇后?几十年不见,陈皇后一如往昔。”
    她虽然听说了帝后们住在一起,可还是被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吓了一跳。
    陈阿娇气的冷笑连连,想揍她,却不会打人。
    又被窦漪房搂在怀里拍了拍,忍着气,打算等刘彻下来好好问问他,怎么能那样薄情。卫子夫这贱人固然心机颇深,气的人要命,却是刘彻放纵她!
    刘启虽然喜欢阿娇,但他更喜欢能生出孙子的儿媳妇。
    王娡也还行,她也喜欢刘据。卫子夫当了皇后之后仍然谦逊谨慎不骄不躁,也没有因为争风吃醋给自己添过麻烦:“你来啦,死后的情形和你想的不一样。”
    刘邦情不自禁的吹了个口哨。漂亮,真漂亮。
    难怪能在一群歌女中脱颖而出,容貌娇艳神情柔顺,是个美人,能和戚姬一决高下。
    在王娡的引荐下,卫子夫一一拜见了从高祖和高后开始的每个人。
    张嫣顺手把柿饼递给她,当做见面礼。
    陈阿娇终究气不过,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卫子夫!嗯?你脖颈上为什么有伤?”
    卫子夫淡淡的说:“我是自尽的。”
    我死了,可是我的儿子还没死。
    陈阿娇拍手大笑:“好好!活该!你仔细说一说,让我高兴高兴。每次看到你就很晦气,今天是第一次高兴。”
    第21章 密谈
    卫子夫扭头不搭理她。
    其他人都问,她只好说了事情的经过:“江充以巫蛊诬告,陛下在甘泉宫养病……江充带人来追查巫蛊案,将宫中挖的寸土不全。我和太子派去的使者,全都不能入内。据儿以为陛下驾崩,就斩杀了来使,烧死巫师,起兵对抗。陛下仍然安好,据儿兵败遁走,我只得自尽。”
    她娴静柔和的站在路边,用同样的神情和同样的语气,继续往下说:“幸得陛下英明,朝中又有贤臣辅佐辩白。陛下尽诛江充极其朋党,迎回据儿。我也算死得其所。”
    韩都尉看着她胡扯,并不戳穿。
    刘邦一撇嘴:“信什么巫蛊。天子乃是天命所归,生死皆由天命,几个凡人咒一咒,难道能影响天命?刘启,你儿子真傻。”
    劳资当年中箭要死,医生骗我说能治,老子跳起来就踹人。该死了肯定活不了,别吃药了,让朕死的舒服点。嘴上说着自己是天子,心里还觉得几个巫师能让自己延寿或早死……你倒是先试试他有没有本事啊。
    把巫师架起来,譬如说,送给吕雉料理,如果没死才算有本事。
    刘恒虽然不搞巫蛊案,但他不傻,觉得不那么对劲。听阿娇说刘彻的性情,不像是能很快反悔的人。她就因为巫蛊被废。
    那么刘彻到老了,年迈多疑,应该更难更改决定才是。怎么会那么巧?
    他随即反应过来了,怕是卫子夫为求自保才这么说,如果她和她儿子都被废了,她在这里无法存身。
    不过这也不对啊,将来刘彻下来了,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她骗人能骗多久?啊,她还有期望吧?
    陈阿娇又伤心又绝望:“怎么,怎么到你那儿他就能想明白了!都是巫蛊案,怎么我…我也没害他啊…就因为你有儿子么!”她伸手推了卫子夫一把,有点爽,继续推她。
    不会打架的女人动起手来只有三招,推搡、抓头发和乱挠。
    她一动手,窦漪房都拦不住,眼瞧着陈阿娇推着卫子夫往后退,把她抵在兵马俑上揪她的头发。
    卫子夫到不觉得痛,从江充诬告谋反开始,一直到自杀,无时无刻不被惶恐和痛心笼罩着。死了才得到解脱,还是不放心儿子,既然儿子逃了出去,她就抱有一丝幻想,万一呢,万一据儿活了下来呢。
    一手抓着阿娇的手腕子不让扯自己头发,另一只手试图推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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