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传到对面,赵荡身边随从问道:“国父,可要吾等即刻发动攻击,制服那些齐国禁军侍卫?”
    赵荡轻轻摇头,抬头望天。北面一朵乌云渐渐压境,将整座山头笼罩。他道:“不要轻易打动,孤一人前去即可。”
    往下是梯字形的羊肠小道,蜿蜒下去,深到山底,再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最难走的地方,只是一个接一个黄土簌簌下落的土坑。这种黄土堆成的山,雨天湿滑成泥,晴天干晒成焦土,唯一能搭脚如窜的,大约也只有本地的放羊娃,和那些黄山羊们。
    事实上沈归本就是朔方人,老家就在离契吾山大约七八里远的地方。他幼年时常在此处放羊,所以才会把元妃安葬于此处。一点小心自私,他死后想要魂归故土,便将自己心爱的女人也葬在了故乡。
    可她是有夫之妇,而且大他四岁。他为尊重故,并不敢相依而葬,所以才将自己的墓选在另一座山头上,意欲以亡灵为元妃为戌,做她生生世世的护卫。
    走到谷底时,风渐起。如玉的哭声被风吹的七零八落,接着便有小雨零星落下。赵荡撑开油纸伞,一步步踩牢步子,在那零星而落的小雨中一步步爬上对面山头。
    自从前年那一回逃难开始,赵荡就深恨雨天。那一路经太原,过黄河,在绵绵春雨中的逃难之路,那段走过炼狱的噩梦之途,是他将近四十年的人生之中最可怕的人生经历。
    他恨阴雨,偏偏如玉竟选了这样一个眼看暴雨临盆的日子上契吾山。
    风越吹越猛,埋伏的辽兵有些按捺不住,不停的在给赵荡打讯号。
    赵荡站在山坡上,手凌空劈过,示意伏兵不可轻举妄动,转身跃上山岗。
    乌云被狂风裹挟着继续南下,往朔方县城而去。留下薄薄一层细雨,润泽这七月的暑热,和脚下这片焦土。他的姑娘就坐在那片绵绵青草之中,背靠着她母亲的坟墓,裙边鹅黄的花儿开了一地。
    贵为新朝皇后之尊,颇为意外的,她穿着十分朴素。那件本黑的长裙,是当初逃亡路上,她曾穿过的。那件绛色的长袄,也是她在破庙里偎在他怀中时,所穿过的。
    四野无人,齐国的皇家侍卫们不知去了何处,尾随在她身边那小丫头也不知去了何处。他处心积滤想要见她,并在此布下天罗地网。而她恰恰也是为他而来,连穿的衣服,都是二人曾经在一起时穿过的。
    细雨濛濛中,如玉面前摆着五只碗,筷子轻敲过,她忽而抬头,雨打湿发帘,目光相对上的刹那,赵荡胸口宛如被钟撞过。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这是逃亡路上,在那破庙里,他贴身的护卫们即将赴死时,她所唱的行歌。
    连齐森在内,那九个十七八岁的年青孩子们,那些孩子,从七八岁开始就在赵荡身边跑前跑后,刷马驾鞍,他们引开追杀他的花剌兵整整跑了七十里路,个个都被花剌人捅成马蜂窝一样,尸骸都无法收敛。
    伞遮过额头,赵荡屈半膝而跪,手按上如玉的手。
    敲击声戛然而止,如玉抬头,叫道:“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最后两章,就大结局了。
    明天更完正文最后两章之后,周一开始会更新番外。
    第142章 果报
    过雨离去, 阳光随即洒满山坡。湿潞潞的绿草地上,赵荡收了伞, 仰望雨后晴空, 自嘲一笑道:“你也是有备而来。”
    偎在炭炉前相依而聊的旧时光,还仿如昨昔。她生完孩子之后, 比原来还要瘦, 露在窄袖外的手腕纤伶伶仿佛掐之可断。
    “王爷,退兵吧!”她仰目望着他, 眼中满是祈求:“想想为了救你而死的那些护卫们,他们用九条命换来您的今天, 可不是为了叫您带着铁蹄践踏自己的故土山河, 杀自己的子民。”
    他仍还是单膝跪于地的姿势, 越过她的后背, 坟墓,连接天际的黄土山一重又一重。赵荡自怀中掏了方帕子出来, 要去擦她脸上的雨珠。
    边绣黑色暗纹的袖子伸过来,他身上依旧是那股淡淡的檀香气息。赵荡轻轻叹了一息,问道:“是张君叫你来的?”
    如玉摇头:“不, 是我自己要来的。”
    赵荡铁青着脸吼道:“不对, 是张君叫你来的。张登生的好儿子们,灭了孤的国不说,将孤的公主当着一把利刃,要砍伐掉孤最后的自尊和退路!”
    他忽而扳住她瘦伶伶的肩膀,一双深眸, 满含着悲悯:“只为了一份搭救之恩,你就心甘情愿一次次被张君所利用?到如今孩子都有了,他还敢千里路上让你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来,就只为劝服孤退兵?”
    如玉挣得几挣,往坟阙中退了几步道:“是我自己要来的,我也不是为了张君,我是为了你故国的那些百姓,子民,和我的孩子。”
    赵荡冷嗤一声:“当初孤妇人之仁叫张君蒙骗,永国府也是借此机会,才能将我大历江山取而代之。百姓,子民,孩子,孤如今有的是强兵,就在此刻挥兵南下,都能将它夺回来,拱手在你面前。”
    如玉见劝不动赵荡,捧起香花裱烛等祭拜之物,转而说道:“我要往对面山头去祭拜沈大哥的亡魂,王爷可要一起去?”
    大齐不过数百禁军侍卫,退于山坡之下,沈归的坟墓后面,全是西辽的伏兵。赵荡此番带了二十万人压境,将整个契吾山围成铁桶一般。
    下山坡时,如玉走的很慢。她抱着那香烛盘子,低声说道:“当年我们伏杀赵钰之事,王爷是知道的。”
    赵荡当然知道。那恰是他从此败走的关键。
    如玉道:“赵钰死后,曾多次入我梦中,跪地而哭诉,言自己死的并不冤,唯那五百骑兵,身为军人却不能捐尸沙场,而是被自己人引外夷而伏杀于一线天中,冤屈至极。
    后来,我于梦中曾一眼掠过,看到那五百人盼夫归来望穿秋水的妻儿,哭瞎眼的老父老母。我醒之后,便听到沈大哥回京的消息。他在我怀中去世,讲起伏杀赵钰一事,言那皆是自己的罪过,而他之死,也早在杀人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我始知人这一生,作善作恶,无论早晚皆有报应,不过是时机未到而已。”
    下坡路险,有好几处赵荡自己都走不稳,要如玉下坎之后伸手来牵。他道:“孤不信鬼神,也不信因果。若信因果,便是苍天负了孤,否则的话,孤何错之有,要被张登父了逼至绝路,叫他们篡了孤的江山?”
    如玉道:“王爷当然有错。江山是什么?是人,是百姓,子民。当初你父皇丧时,你拒不肯发兵,南部诸州因水灾而大乱,死伤不计,那一条条人命,皆是你的背负。
    张君或者别的地方不如你,但他心中不只有江山,还有百姓子民,这便是他胜你之处。”
    到了山脚,无论齐一方的禁军侍卫,还是西辽赵荡手下的护卫们,无人能看到他二人。
    一条极细极细的溪流自山脚蜿延而过。如玉不过提裙一跃,便迈脚到了对岸。她回头在等,赵荡却不肯越过那溪流。
    他道:“孤曾一日之内,娶了四位侧妃,此事大约你也知道。”
    如玉道:“恭喜!”
    赵荡道:“此刻她们已经全死了。”
    如玉端着那香裱盘子,以为赵荡在来之前竟杀光了四个侧妃,骂道:“你疯了!”
    赵荡道:“四位侧妃,耶律季旋出身最高,完颜雪武功最好。至于从达坂城来的高昌公主,则是两根墙头草。昨日下午孤离府时,完颜雪杀了耶律季旋和达坂城的那两位,而她自己,则被孤的属下送到西辽王那里,由西辽王来送她一程。
    所以,孤如今仍是孤身,后苑空虚。西辽和金、花剌加起来,疆域胜大历三倍。如玉,孤一直在等你。”
    如玉本为劝阻赵荡而来,以为当初同行的情分会叫他有所触动,以为自己能劝得他退兵回叶迷离。
    岂知说了半天,他仍还执迷不悟,遂转身往另一座山头而上:“无论西辽,亦或金,还是我们齐国,百姓比王公多,平民比贵族多。我长在秦州,深知战乱苦百姓。咱俩身上都混着几族的血液,并非汉,或者花剌、西辽一族之人。
    若是他人掌控西辽与花剌,我无门可劝,也不会生劝阻之心。可既如今你摄政统治西辽,又还能影响金与花剌,我就必须得来一趟,来说服你停兵休战。这并不为张君一人,而是为了这片疆土上,六国的百姓们。”
    终于爬上山坡,一捧未干的黄土,埋葬着名传天下,杀人如麻战功赫赫的西北狼。环首四顾,如玉所带来的护卫们齐聚在对面山头上,一百多人,紧盯着这一处。
    赵荡声柔而醇和,一双深眸望着如玉,满是温情。他道:“孤多少年在各地办实差,比任何人都知道百姓是什么,他们确实比王公贵族多成千上万倍。
    但你若在草原上呆的久了,就会知道。绵羊天生温顺,一条有用的猎狗,可以统治成千上万只的羊。牧人用猎狗来放牧,驱赶羊君,为它们驱散恶狼,叫他们免遭伤害。孤如今就是那牧羊人,手下有千万条的猎狗可用。而那绵羊似的百姓,他们是战利品,是所有物。做为一个牧人,去关注绵羊的生死和苦难,他注定无法成大器,也不可能走的更远。”
    如玉曾经也一直不明白,为何那么精明的归元帝宁可选温似面瓜的赵宣为储君,也不肯选赵荡。
    直到听罢他这番话,她才算是明白了。一个君王,若是将自己的子民当做只能生产利羊的绵羊,而不关心百姓的疾苦。德性不足以匹配野心,于一个国家来说,那将是莫大的苦难。
    她道:“我千里而来,一为圆沈大哥的心愿,叫他入土为安。再,便是为当初在破庙里为你而死的九个年青人,为这六国的百姓们请命,请您撤兵休战,至少在你能掌握西辽的时间里,止战,止杀,还六国的百姓以安养生息的年景,无论一年,或者十年,都是莫大的功德。
    既做不到,我也就该回去了。代我向二妮问句好,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我也许此生都见不到她了,叫她多保重。”
    赵荡近前一步,笑道:“如玉,你可知道。这一年多来,无论在叶迷离,还是上京,抑或西平府,孤整日在想些什么?”
    不等如玉答言。他又道:“孤一直在想你,想你初到鸳鸯淖,抱着那刚出生的小羔羊时笑的样子,想你在那片海子边漫步,想你的肚子一天天变大,自己提不起靴子来,将脚伸到孤鼻子前,要孤替你提靴帮的样子。
    孤一直在想,再见到孤的小公主,她会是什么样子了?恼怒,或者生气,或者破口就要骂孤几句。可孤不呈想,你竟变的如此无趣!”
    不等话说完他忽而伸手,打横便将如玉抱到怀中:“那些劝孤的话,都是张君教你的吧?孤名为荡,生来便是要荡平六国,一统天下的,怎会因为你几句唱词便止战休兵?
    现在伸出你的手,打孤一耳光,再哭上两声,咱们一同回西平府,回到孤的府宅,在后院中静等,等着孤夷平六国,带你做这片疆土上最尊贵的皇后。”
    在来之前,如玉想过各种可能性,其中被赵荡不由分说掳走,是最坏的一种。但偏偏事态就发展成了最坏的一种,她叫他箍在怀中,全无挣扎之力。
    如玉不骂,亦不打,更不叫。她只是到此刻才醒悟过来,自己错看了这个男人。他曾给她水磨石穿的耐心,即便在鸳鸯淖也不曾强迫于她。可他有一颗石头做成的心,外表温厚,内里固执,无论她怎样说服,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心。
    从另一侧下山,走了约有两里地,赵荡见如玉始终不言不语,轻轻叹了口气道:“若你想念儿子,孤让出七座城池,从张君手中将他给你换回来,好不好?”
    如玉反问:“王爷觉得,儿子是可以用城池换得的?”
    赵荡止步,认真思考了片刻道:“一个儿子算不得什么,毕竟张君还年青,他还会有更多的儿子。”
    无论活到多少岁,没有孩子的人,永远无法了解孩子对于父母的意义。从六年前在墨香斋外那次相见开始,到如今,如玉一点点穿过伪装,要看赵荡的真面目。
    她道:“所以当初在鸳鸯淖,你早知完颜冠云想拿我讨好金国太子,却任由我住在那里,其实也是想等孩子出生之后,让完颜冠云带走我的吧。”
    赵荡止步在山坡上,半晌,叹道:“等你生产的时候,耶律夷已经死了,孤会带你回到西辽。”
    事实上恰是那个当口。他的谋划不会总是完美无缺,只要稍有差尺,她仍可能在当时就跟初一分离,被完颜冠云带去上京。
    但于他来说,她或者是唯一的,可他是一个连自尊、尊严都可以出卖的男人,为了得到权力会不择手段,果真要他取舍,他会眼睁睁看着完颜冠云带走她。
    那时候,没有永国府六兄弟齐心合力的营救,她将永远都再见不到初一。
    如玉道:“王爷,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赵荡问道:“为何,难道孤抱的你不舒服?”
    如玉吼道:“我要解溺!”
    她气气呼呼,连蹬带踢挣扎着站到地上,见赵荡看着自己似笑非笑,一脚土踢过去,吼道:“解溺有什么好看?还不转过身去?”
    她在那枯蒿蓬生的山野间乱走着,偶尔回头瞪一眼,赵荡便笑着连忙转过身去。
    乱蒿堆成的山坡上一处被雨淋湿的残垣,里面还有灰烧过的痕迹。这是放羊倌们在山坡上午餐,避风雨,偷懒睡觉的地方。如玉踢开乱蒿走了进去,回头再看一眼赵荡,他高大的身影不过几百步远,袍帘随风,背对着她。
    她的表哥,命运多舛的前朝皇子,凭借对于人心的揣摩和对自己的狠戾,从困境中东山在起,可他永远不可能凭一已之力登上帝王之位。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输在德性上。
    以一已之力,她终归没能说服他止兵休战。
    第143章 大结局
    赵荡等了片刻, 冷静下来,忽而后心一凉。以如玉的奸滑, 怎么可能一声不响, 毫不挣扎的叫他带走。他拨步往前,叫道:“如玉!如玉!”
    忽而, 山下有震天鼓声传来。赵荡使手下去追如玉, 几步跃上山岗,便见遥遥山下, 八里之外,不过几百骑兵压境, 为首的红衣金甲, 提鞭跃在最前方, 正是新登基的大齐皇帝, 张君。
    带着二十万人马压境,赵荡自然就不怕张君设伏。而张君在整片乌黑的沉甲骑兵之中, 一袭鲜红披风,穿的像个箭靶子一样。
    赵荡提剑在山上冷笑个不停。小贼厮,仗着老父亲张登和大哥张震整整五十年在军中的经营, 狗屎运一般爬上九五之位, 不知自己一生全凭运气好,还果真以为自己有帝王之气,显然也是来找死的。
    *
    半个时辰前,距此约有七十里远的朔方县城,微服的皇帝怀中还兜着自己褐眼蒙蒙的小皇子, 一手端茶壶一般端着初一的小屁股,一手提着指挥棒在沙盘上画着圈儿,问身边那一身乌金琐子甲的张虎:“所以,现在赵荡约有二十万人围困着契吾山?”
    张虎道:“回皇上,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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